边城从没有过这样大的阵仗,百名士兵受持武器清路,一直从坠安门排到新王府的门口,红毡铺地,白雪配上红毡,如同在地上流淌一道血红色的河流。
这是个晴天,黄道吉日,宜嫁娶,接亲的队伍吹吹打打,车舆花团锦簇,与那一身素色的,青黑色布衣的百姓泾渭分明。
风遇尘脱了一身戎装,一件红色的礼服,外面披着一件绛红色的斗篷,足蹬朝靴,因为等待,冷风吹得她双耳发红。
车舆缓缓而至,停在王府的门前,“娘亲,那是回纥人!”人群里一个小女孩儿小声的说道,被那吹打的音乐掩盖了声音。
却还是被她的母亲一手捂住了嘴,怕惹来杀身之祸。
阿黛扶着马车里的伽蓝公主下来,回纥人的新娘不同于胥盛要用盖头遮面。
伽蓝公主一头异域风情的辫子,配上金银簪起来的发饰,面前一排珍珠编攒起来的珠帘遮面,没有微笑的红唇,毫无神色的一双深眸。
这是一场稍作诡异的婚礼,新娘从头到脚没有胥盛的传统,而新郎似乎又希望能够以胥盛礼节迎娶。
在众人睽睽注视下,两个面无表情的新人,进入了王府。
“拜天地!”司仪的声音似乎都喜庆不起来,冷风里带着些许的凄凉。
“一拜天地!”伽蓝本是不肯跪下的,坚持要行回纥人的礼节,风遇尘的目光里是不耐烦和对于新娘不识抬举的厌恶。
送亲的闵婴上前,用回纥语劝说伽蓝公主,“既是公主已经入府,何必如此的尴尬!”
伽蓝冷漠的瞪了他一眼,虽是跪下了,可依旧是单手搭在肩上行了个礼,“二拜苍生!”司仪继续叫魂般的喊道。
苍生于何处,是门外那些陌生却又带着敌意的一双双眼睛,漆黑的、褐色的眼睛,迥乎于伽蓝的,从那打开的王府大门望进来,后背对着则脊背生凉,面对着却又不寒而栗。
“夫妻对拜!”终于礼成了,像是众人松了口气。
那一拜毫无深情款款的对视,也无羞涩的躲闪,两个人木着两张脸,厌恶彼此到要撇开眼神,匆匆的一拜只等那句礼成。
“送入洞房!”
汉人新婚的礼节颇为繁复,坐帐、结裙、掀盖头、交杯酒……每一道步骤都意味着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回纥人的婚礼要热闹敬扇、掷扇、泼水、燃炮……每一道步骤都与他们天性的热情、本真相呼应。
可此时的洞房里,既没有庄重的仪式感,也没有热闹的典礼,就只是两个尴尬的人坐在一处,一处静默着,彼此嫌弃着。
“好了,都退下去吧!”司仪还要继续唱喜歌,风遇尘摆手示意屋内的人都退下,他也无力应付了,身心俱疲。
阿黛看了眼伽蓝公主的眼色,也福了福身子退下,门被关上,两个穿的金光闪闪的两个人默然而坐,像两具雕像。
大红的喜字,儿臂粗的一对烛台,目之所及都是正红色,可这洞房里还是死气沉沉,像是干枯的井底,终日不见阳光。
又冷又令人窒息,“我听说你会说汉语!”
伽蓝公主拨开面前的珠帘遮面挂在头饰上,“你说吧,我都听得懂”,方才在外面拜天地时闵婴用回纥语无非是不想让外人听懂。
“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娶你是为了回纥和边城,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伽蓝点了点头,身上的珠玉发出叮铃铃的声响来,“我知道,我嫁给王爷为了回纥也为了我自己。”
“我知道你与加塔可汗有一段情,婚后并不限制你与他来往!”
新婚之夜新郎劝说新娘与旧爱保持联系,这可真是闻所未闻,“只要你在外人面前做好一个和亲王妃的本分,本王事事不为难你!”
“不过本王还是要与你约法三章的!”漆黑的眼眸与她碧蓝的眸子相视,风遇尘说道。
“第一不限制你自由,可你不许出边城,以坠安门为界;其二不得干涉本王外事,府内一切事宜本王不多干涉!”
想必他说的是府内尚有的四位侧妃和侍妾,日后恐怕会有更多,伽蓝嫁过来时闵婴提醒过自己,王府内除了自己都是胥盛的女子。
闵婴说过,胥盛的女子擅攻心计,她们看似弱柳扶风,柔弱不堪,却是绵里藏针,提醒自己不要大意轻敌。
“最后一点,记住你不仅是回纥的公主,也是胥盛的王妃!”
自打拜堂开始,这会儿伽蓝才端详风遇尘,他年纪很轻,相貌斯文,气度看起来也很儒雅,却是眼神冷漠,不说话时便双唇紧闭。
伽蓝点了点头,只见风遇尘起身,将挂在衣架上的斗篷披在了身上,说道:“你休息吧,从今日开始我不会再踏入你的卧房,一是不勉强你,二是我并不喜欢你,也不打算染指你!”
真是一个冷情的人,声音、眼神,连回头的动作都是如此的不带感情,伽蓝心里想着,若是加塔能够有他一般的淡漠,或许自己早就死心了。
冷清的男人并不可恨,可恨的是那些绝情的男子,多感情无所不用其极,卑鄙之极,这风遇尘也算是个君子,至少伽蓝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新婚之夜,王爷从洞房离开了,没有留宿,阿黛连忙进去伺候,只见公主已经开始吃桌上备下的筵席了,头上的沉重头饰也卸了大半。
“公主,哦不!是王妃,王爷怎么走了?”阿黛上前为公主一边布菜一边问道。
“他以后不会再来了!”伽蓝倒是放松的很,她本是做好了今晚受尽屈辱的准备。
“为什么?难道是王爷不喜欢王妃?”阿黛八卦的说道,“奴婢听闻府中现在有一个刘侧妃,一个孙夫人,还有两个侍妾,这个王爷可真是够花心的!”
“他是不喜欢我,可是他却是个好人!”能够不去勉强一个女子,逆境里仍给她尊严,伽蓝认为这才是丈夫所为。
“也可能他因为不爱,所以才会如此的坦然!”伽蓝不想考虑那么多了,她愁了几天没吃下饭,今日心放在了肚里,也想起来饿了。
王爷对王妃不感兴趣,也不算过来了,那她该如何接近王爷?阿黛心里哀愁着,何况还有四个胥盛女人在勾引着王爷。
“阿黛,你的酒都倒洒了,在想什么呢?”伽蓝呵责道,“自打听说我要成亲开始就觉得你整日恍惚的!”
“王妃,我这不是担心您嘛!”阿黛笑了笑,用帕子将桌上的酒水擦拭干净。
“我无需你担心!”伽蓝也吃得差不多了,擦了擦手吩咐道:“今晚你就去找闵婴,让他回回纥去吧。”
“王妃,闵婴大人是可汗派来照顾您的,您要将他赶回去?府中四个女人似乎不太好对付呀”,阿黛倒是觉得闵婴足智多谋,可以帮她们对付那几个女子。
“你是没长脑子吗?”伽蓝瞪了一眼阿黛,“闵婴留下不是为了帮我们,而是为了成为王府里的眼线,给加塔通风报信。”
“有他在那我还有什么作用?”伽蓝公主挑眉问道,“只有赶走了闵婴,我的价值才独一无二。”
“而且风遇尘也不想他留在府中的,过不了几日就会赶他走,我若是执意留他,岂不是让王爷针对我,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
没想到公主如此聪慧,阿黛点了点头,“那奴婢今晚就去跟闵大人说,他可以回去了。”
“你呀不要太直接,要说是王爷的意思明白了吗!”伽蓝没打算往自己身上惹腥,推给风遇尘便是,反正他早晚会撵走闵婴的。
迎亲、拜堂、入洞房,一天折腾下来也不早了,冬日太阳下山早,阿黛早些侍奉伽蓝就寝,一边铺床一边心里惋惜,这么好的新婚被褥,就白白的浪费了。
胥盛人的习俗,喜欢将花生、红枣、核桃都扔在新婚的床铺上讨彩头,阿黛一点点的清理出去。
“阿黛,你住的地方还习惯吧,如果不习惯,明日便让人替你重新整改!”既然风遇尘说过王府内的事她还是可以做主的,为婢女收拾房间应该不算什么逾越规矩的事情。
“住的还习惯,不叨扰王妃了!”阿黛打听过了,她住的下人房离王爷的卧房只隔了一个小园子,已经是最近的下人房了。
“那就好,日后有委屈你就同我说,毕竟这府里只有我们两个是回纥人!”
阿黛心里默默地想着,回纥人?她以前很希望自己是个回纥人,至少在皇廷里是这样,可现在她真希望自己是个汉人,也不知道王爷是不是会厌恶她的容貌。
侍奉王妃睡下,阿黛出了王府后园,闵婴大人安置在了王府前厅旁的一个厢房,见里面灯还亮着,阿黛上前叩了两声门。
“是谁?”闵婴披衣起身问道,他素来有夜读的习惯,这会儿正秉烛读书。
“阿黛,伽蓝王妃的侍女”,阿黛用汉语说道,不过听起来很别扭,她的汉语学得不好,还是跟着公主读书的时候偷偷学的。
闵婴听闻是王妃的婢女,不敢耽搁,连忙整理衣衫开门,作了个揖,“姑娘可有事情?”不是急事天都黑了也不迟明天说。
好在时间还不晚,不至于让人说闲话。
阿黛给了闵婴一个眼色关门,在屋内用回纥语说道:“闵大人,王妃希望你能离开王府,越快越好!”
“而且王妃觉得闵大人留下她就没有了价值,所以并不希望你一直干涉她!”阿黛直接的说道,完全没有委婉。
阿黛心里另有打算,如果伽蓝公主并不好掌握,她积极去做可汗的眼线,又能被安置在王爷身边做侍妾,双面间谍是条好出路。
闵婴眉头一皱,很显然他料定了伽蓝公主是会记恨可汗的,看来她是铁了心不愿意再为可汗驱使,试图以和亲王妃的身份反过来牵制可汗了。
“只是阿黛姑娘,你是王妃的婢女,为何要告诉在下事情?”闵婴似乎嗅到了什么气息,是背叛和私欲的气息。
“闵大人,府里女人多,日子不好过,没有照应如何能行,我是害怕,还有作为回纥人,我们难道不是与那王爷为敌人?”
话说出口似乎又不妥,一个汉回的女子,一个汉人的男子,听起来这话有点滑稽,令人哂笑,阿黛又换了语气,说道:“我们可都是为了回纥做事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阿黛姑娘真是识大体!”闵婴何等的聪明,岂能觉察不出这个阿黛别有居心,只不过闵婴尚不能自己做主,还是要可汗下令。
“我也只是传个话,虽觉得闵大人重要,还是得传了王妃的命令!”阿黛没有久留,“那我便先行告辞了!”
闵婴将人送了出去,看着阿黛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微微侧目,果真是人心难测,这个小小的丫鬟竟有如此大的野心,想替代自己的主子。
不过伽蓝公主的确不是最佳的人选,她脾性骄傲,不适合和亲,就像是胥盛送来的风依依,早晚要搭进去自己的小命。
想起了风依依,闵婴倒是疑问她去了何处,当日被胥盛士兵带走后就再没了消息,名义上她还可是阿图什的遗孀,按照规矩她是可以嫁给加塔可汗的。
闵婴也操劳了一天了,打了个哈欠将油灯吹灭,上床去睡了,烦扰的事情都留给一觉睡醒后的明天去解决吧。
消失的阏氏风依依此时正在京城的李府中等机会,皇后让山阴郡主安置她暂且住下来,似乎没有让她入宫的意思。
她受尽了侮辱活下来是为了报仇的,不是就这么算了的,所以风依依要入宫,皇后不宣她,她的想办法。
风依依死缠烂打风卿卿给她写一封信给喻后,将自己诚信进献嫁衣的事情如实禀报,喻后那么想要这件嫁衣,一定会传召自己的。
风依依打开盒子,抚着那嫁衣上佳的料子,似乎抚摸着几百工人不眠不休的血泪,她不知道喻后为何又想要回这件嫁衣,她只知道利用这件嫁衣,她可以复仇,她可以报复喻孝和。
“郡主,宫里可有消息了?皇后何时能够传我入宫?”风依依几乎每日都会问上一遍,信已经送进去五日了,还是没有回复,难道喻孝和不想要了。
风依依心里日渐忐忑,嫁衣如果失去了价值,是不是她报仇的目的就落空了。
“有了,皇后召你明日入宫,你好生准备一番吧!”风卿卿搞不懂风依依非得进献这个破嫁衣,喻后这几日小感风寒,卧床休养,所以不见任何人。
本来是也不想见风依依的,可最后还是传了口信出来,明日宣她入宫,带着那身当年上次给她的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