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敬业谋反一案中,婉儿不但失去了李贤,还失去了一位她从小就无比敬仰的长者——裴炎。婉儿犹记得自己小时候裴炎每次来看母亲和她,都会给她带两样东西——吃的和看的。吃的是她最爱的玫瑰饼,看的自然是书。裴伯伯总是一进门便把小小的婉儿举过头顶,或是把她放到自己的膝盖上,考他上次来时教的诗作。“新妆漏影浮轻扇,冶袖飘香入浅流。未减行雨荆台下,自比凌波洛浦游”还有“凄风移汉筑,流水入虞琴”这些祖父的诗婉儿都是从裴伯伯那里第一次接触,裴伯伯教得很认真,冥冥中婉儿听着这些诗作,也觉得仿佛是某种来自远古却又亲切无比的召唤。
事情是这样的。
徐敬业之兵与朝廷平叛之军在扬州烽火连天时,武太后曾当朝问过宰相裴炎的意见,谁料裴炎却沉着冷静地说了一句,无论那人是不是李贤,只要太后能尽快还政于皇帝,叛军定会不攻自破。
当时朝廷上下一下子鸦雀无声了。很多人跟不大上裴炎的思维,也有很多人觉得这个奇怪的逻辑将傀儡皇帝背后的两座泰山(太后和宰相裴炎)之间最后的一层窗户纸捅破了。
“你怎么就那么拿得准呢?”武太后是谁,她翻起脸来可是比谁都快,“莫非你跟他们里应外合,此时是来逼宫的?”短短两句话,德高望重的裴炎便被定了死罪。
婉儿记得自己第一次见裴伯伯时,他是这样对母亲郑氏作自我介绍的:“我是上官仪的学生。”而今,这位即将被太后推上断头台的顾命大臣临行前也说了同样一句,“我是上官仪的学生。”
武太后把李贤的葬礼全权交给婉儿来办,她知道在这件事上,没有人比婉儿更适合,也没有人会比婉儿更用心了。
于是婉儿领命。
婉儿一连从武后的视线里消失了很多很多天。
这是继婉儿去东宫做侍读后从来没有过的。婉儿忙进忙出,事事亲为。在准备隆重葬礼的同时,她已经奉命同时开始着手太子陵寝墓葬的安排了,她甚至请来了宫里最好的画师来绘制章怀太子墓穴中的“狩猎出行图”和“观鸟捕蝉图”等太子生前最喜欢的画作。
人们突然看不懂她了,不知道这个貌似像武太后一样嫁给权力的女人究竟在捣什么鬼。为一个死去的太子作嫁?说不通啊!更何况,还是个生前就已经被废的太子。要么就是,她真的承袭了太后的衣钵,纯粹是做给人们看的?恐怕犯不着吧,她不是已经攀附了新主?
但是毋庸置疑的是,经过婉儿把葬礼这么空前绝后的一办,所有人都被这两个聪明绝顶的女人绕糊涂了。和徐敬业一同起兵的人到底是不是李贤,怕是要成为一个永远的谜了,因为武太后没有理由去厚葬一个叛军首领,即便这首领是她的亲生骨肉,可李贤又偏偏死于这个档口,被贬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做母亲的太后为何偏要这时候逼死他呢?有人说,太后是怕乱臣贼子们往后再打自己儿子的旗号和朝廷作对,话传到房州李显夫妇的耳朵里后,让他们足足三个月没得安寝。
为章怀太子送葬的那一日,武太后贬丘神责为叠州刺史,并亲自举哀于显福门。那一日,人们看到一个泪流满面的太后,并且是第一次看到。
“人们都以为我在为自己的儿子而哭。”
“难道不是吗,太后。”
“如果说先前将贤儿贬居巴州的时候我尚心存愧疚,那么这一次,我已经没有任何眼泪可流了,或者,还是像人们说的那样,即便有泪,也是鳄鱼的眼泪。”
“太后您是说,昨天您登临显福门的一切都是……”
“不,我不是装的。那眼泪不是为我的贤儿,却是发自内心,婉儿,我流泪是因为我突然在很不起眼的一角看到了孤零零的你,一直默默的你。那一刻,我心里突然生出无限愧疚,而且那愧疚一发不可收拾,是赐死上官仪毁了你全家都不曾有过的那么强烈的一种愧疚。婉儿你是这葬礼呕心沥血的策划者,事必躬亲的施行者,而当我登高举哀时,你却无声地退到几乎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我也曾年轻过,我当然知道你和我的贤儿之间是这么回事。我夺走了你毕生的爱人。从一开始,你去东宫做侍读时,我的心里就是有打算的,当然,你和太子身边的那些女人不一样,和太平身边的那些女伴也不一样,你有高贵的血统,非凡的学识,我很高兴自己的孩子们身边有你这样的读伴、玩伴。婉儿你是个正直的孩子,进了东宫不但没有为了讨好我或者太子任何一方而搅浑水,反而还费尽脑汁想要化解我和贤儿之间的矛盾。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随着毁灭东宫的那一天的来临,你被污蔑、被咒骂,你默默地承受下一切,只因为你的主子曾经是我。是我把你心里最初也最美的地方洗劫一空。当年我也曾经历过痛失爱人的一切,只不过不同的是,我的爱人没有死,而是和我自己的亲姐姐躺在一张床上。姐姐借着我的荣光进宫,却背着我做那些鸡鸣狗盗的事情,我当时就发誓要杀了她。我不想夺回我的丈夫,因为那本不是我一个人的丈夫,但我要杀了她,我要让她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是的,我也是杀你所爱的仇人,多年来你却仍然不苟一丝地听命于我的每一条指令。你经手之事从无任何差池,无论是你爱做的和不爱做的。告诉我,婉儿,这是怎样一种忠诚,世间有这样一种忠诚吗,对自己仇人的忠诚?”
“太后,婉儿从来没有怨恨过您,婉儿能够理解您做出的每一个决定,每一件事。婉儿知道您把《黄台瓜辞》放入章怀太子的灵柩,就等于是原谅、宽宥了他的叛逆。婉儿还想告诉太后的是,当年出策为太平公主解吐蕃求亲之围者,不是婉儿,正是章怀太子。婉儿也是刚刚明白,为什么太子当然非要婉儿去献计,太子说,婉儿的路还长……”婉儿本以为自己的心已完全僵硬,可说到此时,仍已泣不成声。
“贤儿他很有眼光,他是真心爱你的,可我却杀了他。我杀了你的爱人,还杀了你的祖父,父亲,我处死了你这么多亲人,我知道你心里怨恨我,可是婉儿,不要离开我好吗?起码,不要在这个时候离开我,这大明宫里实在太寂寞了,男人们依附于权势,而女人们又依附于男人,真的,无一例外,待久了你就会看透。所以我一直苦苦寻觅,老天爷竟不负我心,让我找到了你。你是如此不同,较之宫里那些只知道争宠的女人……”
“那是因为我遇到了您,不然,婉儿穷其一生也不会知道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样思考决断……太后可知祖父为何给奴婢起名婉儿?”
“名字?”武太后不知婉儿为何提及自己的名字,但她还是想了想,然后说,“你祖父饱读诗书,想必这‘婉’字定是出自《诗经》里的‘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太后此言差矣。奴婢是在祖父临终时才得此名字的。奴婢进宫时母亲告诉奴婢,祖父说‘上官’一族乃官宦世家,今帝后虽欲除宦‘宦’中之‘臣’,然‘臣’虽有‘怨’而并非存‘心’,故而得来‘宛’字,又见奴婢是女儿家,所以才起名婉儿。祖父走时心中对太后尚无怨恨,婉儿又何怨之有?”
这是婉儿此刻最真实的心理。可是,贤呢,关于贤,她对于太后也是无怨的吗!更何况,上官家几代与李唐君主同朝同心,真能就这样冤屈地收场吗?
婉儿想着,却听太后说,“所以,所以不要走。看到悬于我身侧的这把利剑了吗?想过,要报仇吗?”
“想过。有时婉儿甚至想,即使杀不死您,那么在您身上刺一刀然后去死也是好的。”
“哈哈,这话倒是有点意思。当年由于太白妖星的事,太宗皇帝贬我去做御前侍女,当时好多宫人都幸灾乐祸地欺侮踩压我,我当时特别恨太宗,替他更衣的时候,就想拿着他的长剑刺他一下,可最终我没那么做。春秋时代的晋国人豫让(豫让,姬姓。春秋战国时期晋国人,是晋卿智伯家臣。公元前453年,赵﹑韩﹑魏共灭智氏。豫让用漆涂身,吞炭使哑,二度谋刺赵襄子未遂,后为赵襄子所捕。临死时,求得赵襄子衣服,拔剑击斩其衣,以示为主复仇,然后伏剑自杀。)为替智伯报仇,二杀赵襄子而不成,最后临被处死时,还恳求在赵襄子的衣服上刺一刀。我对太宗的恨还远没有那么强烈,所以我对他的敬重和崇拜才占了上风,让我那些想法永远只是想法而已。而你呢,你想杀我当然是情理之中,若是你此时说自己不恨我,那才有鬼呢。婉儿,随我来。”
武太后把婉儿引到侄儿武承嗣特意请岭南画师为她画的六十岁寿宴图前。
“婉儿你看,画得像吗?”
“婉儿不懂画,但觉着这画师画得形似神不似。”婉儿直言道。
“我也不喜欢。把我的神色画得那么老。所以——来!”武太后果断地抽出长剑递给婉儿,“尽管把你心中的仇恨,冲着她去!”
婉儿忙跪下:“婉儿不敢!那,那是对太后您的大不敬。”虽说只是一幅画屏,而且太后也亲言自己不喜欢,但以利剑刺之,还是极其忌讳之举,况且那是她本人的肖像。
“没有什么敢不敢的,也没有什么大不敬小不敬的,你在我身边许久,想要杀我总有机会下手,可你却像我当年一样,迟迟没有动手。即是下不去手,便对此画行一剑泄恨,你心里稍微舒坦一些,我呢,占了点便宜,也了结了这不喜之物,何乐而不为?”
“起来!”武太后从身后推了一把婉儿,那剑尖正好力透画屏。
“这下好了,你即刺穿了我,那从此以后,我们之间的仇恨可是一笔勾销了。今后,如果你发觉我做了对不起我手中权柄,或者对不起天下黎民的事,那么随时,你都可以用手中的利剑去成全心中的仇恨。但是婉儿,不要走,留下来,显骂你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只要活着,便不怕没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或者说,在这表面平静掩盖下的遍布阴谋的皇宫里,活着,好好地活着本身就是一种辩白。如果,你还在意别人是如何看待你这个人,如何看待上官仪的孙女的。答应我,留下来。婉儿。看我是如何成功或是如何毁灭的,我相信这是世上绝无仅有的,至少前无古人,这是历朝历代的女人没有经历过、感受过甚至想都不敢想的。”
武太后心潮澎湃地说着,婉儿知道,扫除叛军之后,就意味着太后离梦想又近了一步。
“婉儿有今天本就是太后给的,更何况那次忤旨,太后还恕婉儿不死……”
“不,不不,不要再提那次的事。让你去黥面是我不对。我老了,又想把你永远拢在身边,我受不了自己煞费苦心寻觅的心腹转眼就进了别人的阵营,即便这个‘别人’是我自己的儿子。老了,真的老了,自己过了谈情说爱的年岁,便也见不得别人的男欢女爱……”
“太后!太后您别说了……”婉儿跪下,“那次是婉儿先让太后伤了心,是婉儿……”
“一晃眼,婉儿也是二十多岁了。你与太平生于同年,太平嫁与薛绍后,已是两个孩儿的母亲了。其实我已经把你拢得够近了,近到忘记了你的年龄,更忘了你这样的年龄最需要的是什么。你看我就是这么自私,自私到把自己真正的情感毁掉后还要去毁别人的。可是婉儿,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只能循着既定的路线,一步步前行。婉儿,你愿意跟随我吗?”
婉儿无法拒绝这样的女皇。在她心里,太后虽未登基,但俨然已是个实实在在的女皇了。
那次深谈使婉儿与武太后之间的了解又多了一层。她们甚至开始从全新的角度探知彼此,关切彼此,渗入并涉足彼此内心深处的禁地与玄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