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四年(688年)十二月,明堂建成。按周朝古制,明堂应建在距宫城三里之外、七里之内、山之僻处,且只能是一间小小茅蓬的规模,以示帝王与臣民休戚与共。
薛怀义却根本不理睬这些陈旧的观念习俗,以明堂若太小,众臣祭祀不便为由,令在原乾元殿的地基上再行扩张,整个工程极其浩大,但从开始督建到竣工却仅仅用了不到九个月的时间。
明堂整个主体建筑高二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共分为上下三层,底层是正方形,东、南、西、北四面分别配以青、红、白、黑四种颜色,象征着春、夏、秋、冬四季,四面均能向内外两个方向开窗;中层为正十二边形,供奉十二生肖像,象征十二时辰。公元697年,又铸十二生肖像,放在中层(暗示着天下万民尽在掌握之中);上层是二十四棱柱体,象征二十四节气;屋顶是圆形,由九条云龙捧着,屋顶上站着一只丈余高的饰金凤凰,凤凰昂首独立,前爪伸开,向着端门,象征着武则天攫取天下的雄心。这只凤傲然立于明堂的最高点,它不但冲破了封建传统中男尊女卑的传统桎梏,还在那历来都是男权至上的王朝中成为第一个完全属于女人的政治图腾。
明堂的内部结构也很特殊,抛弃了自古“茅宇土阶”的简陋形制,正中有一根十围巨柱,直通顶部,围栌均以巨木柱为根本,互相用铁索系连,很像现代的雨伞框架,使得三层神殿一气贯通,浑若天成。巨木柱通体涂以丹青,饰以珠玉,刻木为瓦,夹伫漆之。明堂之下,用铁铸渠,做群雍为疏水设施;台阶上绕以石雕栏杆,内作台阶。整个建筑标新立异,气势恢宏。
明堂即万象神宫后,有天堂。天册万岁元年(685年),武则天又命僧人薛怀义作夹伫大佛像,并“于明堂之北起天堂五级,以贮大像”。天堂比明堂建造得更为雄奇,高逾明堂百尺,上三级即可尽览洛阳胜景。天堂贮藏的夹伫大佛像,高大壮观,其小指中犹容数十人,比龙门奉先寺的卢舍那大佛还要壮奇。而夹伫造像工艺,也显示了唐代最高的工艺水平。这种工艺是以伫麻布等纺织品为主要原料,用特殊的技法,塑造人物、花卉、走兽等,手法奇特,效果极佳。
所有人都在这庞大的建筑前惊呆了,薛怀义因此功劳,被武则天拜为左威卫大将军,封梁国公。
他终于在众人面前证明了自己,这众人中,自然也包括表面对他毕恭毕敬甚至亲自为他牵马内心却瞧他不起的武三思。
万人瞩目的明堂落成典礼上,身披袈裟的薛怀义出尽了风头,当然,他并没有忘记婉儿最初给他的指点。阳光下他远远地眺望着婉儿平静的面色,他突然觉得这女人比武太后还难懂,还深不见底,他想穿越重重人群先去向婉儿道一声谢,可不巧的是走到近前偏又不见了她。
参天的殿堂之下,有一个人的神情格外落寞。
“陛下在看什么呢?”婉儿走到李旦身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远处一片矮屋。
“我在看那些鸽子。”李旦说,“婉儿你说,它们为什么不像喜鹊那样站在明堂的顶端,而是非要挤在那屋檐之下呢?”
“大概是因为,它们觉得屋檐下安全。”
“是啊,明堂顶端的色调太亮丽刺眼了,鸽子还是习惯自己灰扑扑的群体,它们不想飞上明堂之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屋檐下有它们的小窝。婉儿,谢谢你。”
“陛下谢奴婢什么?”
“我收到显托人送的信了。信上说他收到很多过冬用的东西。有衣物、被裘,有宫里才有的吃食,当然,还有钱财。他说事到如今,也只有太平捎来的东西他和妻小才敢用敢吃。她说裹儿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衣服。裹儿是谁你知道吗,是韦氏在他们一家被贬到房州的路上生下的小女儿,那时他们饥寒交加,哪里有预备小孩的衣服,便只好用一张破布随便一裹,那孩子因此得名‘裹儿’。婉儿,这宫里到处是母后的眼线,我的偏殿是别想在太后眼皮底下递出这些东西的,太平要送,不用借我名义,旁人就更犯不着冒着得罪母后的风险去照应一个失势的皇子了,所以婉儿,我猜一定是你。”
“其实,太后心里也是惦念庐陵王的。”
“我知道。只不过她的惦念,总让人觉得恐惧多于欣慰。你跟在太后身边,自然不能以自己之名义送出,既对太后无从交代,又担心他们心生畏惧而不敢受用。我知道显在坐上去房州的辇车时还在骂你,真是难为你了。我想假以时日,显一定会明白一切的。”
婉儿一笑:“无妨。奴婢早已习惯了。奴婢当然也能理解庐陵王……”
“就像我已习惯了像鸽子一样挤在小窝里,我有一群可爱的孩子,他们都在日渐长大,我不想他们像贤和显的孩儿们一样流离失所,沦落在外……我已经想好了,我要上表母后,支持她称帝。婉儿,我知道你心里很苦。你我心里都明白太后前一段时间为何频繁地带着你出入我的漪玄殿和武三思的家。正是因为她心里看重你,离不开你,才要这样多多少少地替你打算。如果有一天你一定要做出选择,那么婉儿,来我这里。你进宫快十年了,你就像我们兄弟的一个小妹妹……我这里是你怀念、追忆贤最好的地方,不会有人打扰你们……”
自此,李旦开始了他执拗地上表。一而再再而三的,他坚信时候到了,也自知读懂了母后的心,所以他作为儿子的,理所应当在母亲身后再推一把。他知道母亲的一再拒绝并不是因为不想当这个皇帝,而是因着历代禅让都是请而辞,辞又请的,所以他反反复复,锲而不舍。
在薛怀义和武氏成员义不容辞地为太后称帝大造声势的同时,朝中的反对呼声自然也不甘示弱。毕竟,那终究是一个封建思想统治了数百进千年的男权社会,多数朝臣只会一呼百应地痛陈过去如何如何,只要是违背礼教、动摇儒家传统就是逆天行道、自取灭亡。
垂拱年间,曲靖府传来惊人奏文,说府内新丰县东南的露台乡连下了三天三夜的特大暴雨,雨过天晴后,乡里竟涌出一座高达三百尺的小山。武太后阅而大喜,随即将此山命名为庆山,同时把原新丰县也改为庆山县。正当各国纷纷派使者前来朝贺之际,有一个叫俞文俊的江陵小官却上奏书给太后当头当面泼了一盆冷水。他说,天之气不和,寒暑即不顺,地之气不和,则隆起频出,这就像人气不和而生疣赘一样,太后以女主居阳位,反易刚柔,故地气隔塞山变为灾,臣以为非庆也,故太后宜侧身修德,以答天谴。不然,恐殃祸至矣!这道奏书到达宰相刘袆之手里时,武太后正在接见新罗等国的使者,谁都知道在这个时候,此事是万万提不得的,还政再急于一时,也不能让太后在众国使者面前下不来台,可身为宰相之一的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三品(文明元年,武太后对朝廷各机构名称、官职名称悉数作了变更,这些名称揉进了女性当政的色彩,如中书省改为凤阁,门下省改为鸾台,尚书省改为文昌台,随中书、门下的改称,如要其他官职的人兼任宰相时加授的“同中书门下三品”及“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如今也改为“同凤阁鸾台三品”及“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刘袆之,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患了失心疯一般,非要当面上乘这道奏书。或许是迫于众朝臣的压力,或者是作为一个久居要位的老臣,刘袆之已意识到这是说服太后还政的最后机会。总之他不再瞻前顾后,也装作没看见一再冲自己使眼色的婉儿,就这样上承了俞文俊的奏书,并将自己憋了很久的话一股脑地吐了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之时,太后却很从容地说,此事,后边再议。然后,表面不动声色的太后便整整三日没心思好好用膳。
刘袆之是太后一手提拔的人,原本是北门学士的一员,任左史兼弘文馆直学士时,曾与著作郎元万顷、左史范履冰一起修撰过《列女传》、《臣轨》、《百家新诫》等一千余卷的著述,后来又奉太后之命参决政事,为当初还是天后的武太后运筹帷幄、出谋划策。他一路高升至宰相不容易,太后近旁有这样用得顺心也放心的朝臣更不容易,所以婉儿知道太后心里此刻定是有如吃了黄连一般。
诚然,刘袆之是个好臣子,但他和裴炎一样,效忠的是皇权,而不是皇权包裹下的那个姓武的女人。曾经他天真地以为,太后不过是对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失望,想要晚两年放权而已,直到武承嗣等人开始小心地编造噱头、并在获得了太后首肯后更加不遗余力地大造声势,他才发现自己如今的立场何等尴尬,好歹他是个儒生,就算像裴炎那样去死,也好过近日被人无止无休地戳脊梁骨。
可武太后还是惜才的,若想要刘袆之死,她在众人面前便可眉头都不皱一下便将他拉出去。
她对婉儿说:“还记得突厥大举入侵时,是这个书生献策对应,帮我除去了最大一块心病。还有,员外郎房先敏被贬为卫州司马时,曾诉于相府,向几个宰相叫屈,内史骞味道告诉他,那是我的决定,而刘袆之却直言那次贬黜是自己上奏的结果。”
“这事婉儿也记得,刘袆之大人将善事归君,凶事归己,是难得的忠义之举,太后那次升了他的官,还把骞味道贬为青州刺史。”
“是啊,”太后叹了口气说,“我还不舍得这么快把他贬走,有人已为我铺路让他死了。婉儿,你看看这两道密奏。”
婉儿接过奏书细看,一封是告刘袆之以晋升为饵,收取归州都督孙万荣的贿赂,另一封则告刘袆之曾与许敬宗之妾私通。
“这些,十有八九是诬告。刘大人的人品官品都是朝中有目共睹的。”
“可是这些小人以为我此刻正需要这些借口,正巴不得刘袆之死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个刘袆之,当年帮我解了一道难题,如今又还我一道。唉,让谁去审他呢?”
婉儿沉思片刻:“既然那些密奏八成是子虚乌有,那么要保刘大人,不如将此案交给因有要务上奏朝廷而滞留在京都的肃州(甘肃省酒泉县)刺史王本立。”
几日未曾展颜的太后听到这儿突然笑了:“婉儿,你可是越来越聪明了。地方官审宰相,此案怕是只能不了了之了。”
次日,太后下达了两条敕令:一是将俞文俊放逐岭南,二是令王本立主审刘袆之的案子。
谁料太后一心想留刘袆之,处心积虑地给他搭梯子,刘袆之却不顺着往下走。他拿着太后下达、婉儿代笔的敕令看了半天,然后说:“自大唐建国始,除天子有权直接发布墨敕外,其余所有敕令都需经过凤阁鸾台,王大人手中的,怕是叫不得敕令,恕在下无法心服口服。”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受到宰相的质疑,王本立甚是惶恐,本来自己是来京办事的,不明不白地卷入当朝宰相案,实在难卜吉凶,所以一通思虑后,王本立连夜将实情上奏太后,并在奏报中请示该如何应对。
“硬骨头!这个刘袆之还没完了!我退让至此,他却还得寸进尺!不想活了我也只好成全你!婉儿,去宣旨,赐死刘袆之!”
这是婉儿已能料到的结果了,此前,她从未见记得太后给过哪个朝臣这么大的耐心。由此,也足见这刘袆之在太后心中的地位。
婉儿在刘袆之的狱门前见到了李旦,刘袆之曾在高宗时被拜作相王府司马,故李旦对其分外尊敬,而今见老师遇难,怎能见死不救,李旦见了婉儿,忙上前道:“母亲可会杀了刘相?”
婉儿无声地点了点头。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如果有,当年裴炎裴大人也不会死了。”婉儿顿了顿说,“太后,给我刘大人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