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亭侯府,照澜院中,洪兰溪虚弱地躺在床上。
她的面上看不到一丝血丝,近乎透明,尤其卸了妆,更是显得她皮肤蜡黄,脸颊消瘦。
那次从皇宫回来,敬亭侯夫人嘴上没说什么,实则却是怨上洪兰溪了。
怨她不提前跟自己打声招呼,以至于让自己当众出丑,怨她为什么要装得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以至于旁人都猜测她是不是虐待了儿媳妇。敬亭侯夫人怨气很重,搁在其他时候,她只会觉得理直气壮,可当众出丑还被新后下了脸面,就让她格外不能忍受……
回来后,她就卧病了,几个儿媳自然要来侍疾。
乔氏身为世子夫人,掌管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务,没有闲暇,这事情便摊在了三太太何氏和六太太洪氏身上。
侍疾这事说辛苦也辛苦,说不辛苦也就做个样子,关键看你怎么做,若是只用侍候汤药茶水,其他事由下人代劳也就罢,但若是事事都要亲躬,谁做谁清楚。
何氏记恨洪氏让自己当众落了脸面,面上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与她甚是亲近,实则一直针对她。尤其敬亭侯夫人心中本就含着怨,这下刚好了,婆媳俩很有默契地联了手。
倒也没做什么,就是何氏只做表面功夫,但凡干活就推给洪兰溪。而敬亭侯夫人突然亲近起六太太了,侍候汤药茶水都得洪兰溪,她才心满意足。不光如此,还有夜里守夜。
这倒没什么稀奇的,因为敬亭侯夫人若是喜欢上那个儿媳妇了,都是这么干的,不论嫡庶。当初六太太在夫人跟前立规矩就是如此。
可今非昔比,当年洪兰溪身子康健,经过这么多年的苛责,她早已是内强中干,强弩之末。
这不,就病倒了。
丫鬟小倩趴伏在床沿,握着自家太太的手,心疼地呜呜地哭泣着。
“她们欺人太甚了,哪有这么折腾人的。本就是两房太太侍疾,三太太倒好,当着侯爷和几个爷的面只管表功,脏活累活都丢给太太做。夫人也是,府里又不缺几个夜里守夜的丫头,偏偏折腾着您来,一夜起身无数遍,床边上连个墩子都不放,就让您站在那里,搁谁谁能受得了,让奴婢来看,夫人就是故意的……”
洪兰溪强笑着安慰道:“夫人是我婆婆,媳妇尽孝是应该的。”
“可她们也不能这样啊,您病了谁心疼您,这府里大大小小这么多主子,可没一个人来咱们照澜院看看的。”
洪兰溪无力地叹了口气,心身俱疲。
她当然知道婆婆就是故意的,故意折腾她来泄当日之恨,她从宫里出来时就有这种预料,她本以为就是被斥责几句,或是更不受待见罢了,只是没想到婆婆会如此不顾体面。
却又不吃惊,因为这种手段是婆婆最擅长的。她也是出嫁之后才明白以前听过的一句俚语,钝刀子割肉才是最疼,让你有苦诉没处诉。
她苦笑一声,阖上目想睡一会,可眼睛还没闭上,房门就被人嘭得一声撞了开。
却是陈六来了。
陈六在家中排行为六,本名陈谚。不过因为小时候有个小名叫小六儿,因此而得名,自此这个名字一直跟随着他,长大成人后极少有人叫他本名,一般都是叫陈六或者六爷。
他身形硕长,剑眉星目,鬓若刀裁。若看长相,是个长相十分俊美的美男子。可若是熟知他的人就知晓,陈六就是一个很典型的勋贵子弟,成日里斗鸡走狗不干正事,在外面胡天胡地乃是家常便饭。
他满脸怒容,走进来后就冷笑道:“娘病了,不过是让你侍几天疾,你就装病躲懒。还有之前那事,你怎么就敢在皇后娘娘面前做戏,害我娘吃了挂落。合则你不是陈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回了家说,非要闹到人前去,你知道外面人现在怎么议论我娘,说她为人刻薄,不善待儿媳。我说娘怎么就突然病了,合则是被你闹出的这事气的。”他一面说一面就到床前来拉洪兰溪,“走,跟我去给娘道歉!”
洪兰溪浑身乏力,被他拉得半截身子挂在床沿上,看起来十分狼狈。
小倩一面拦一面哭道:“六爷,太太不是装病,她是真病了……”
陈六呵呵冷笑,一个窝心脚将小倩踹开:“你当爷方才没听到你说的话?就是你们这种喜欢搬弄是非的多了,这家宅才会不太平!”
小倩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洪兰溪见状,顾不上自己就往那处扑去。因为用力太猛,整个人从床上摔了下来,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陈六大抵没料到会这样,有些吃惊地看着她,面上似有后悔之色闪过,便想弯腰去拉她起来。
“你滚!滚出去!滚!离我远点!”洪兰溪哭着吼道。
陈六面上闪过一丝难堪,冷笑地摆了一下手:“你当爷愿意来你这儿!”说完,就摔了门扬长而去。
门砰地一声被关住,这么大的动静却没有一个下人前来探看究竟。洪兰溪撑着疲软的身子爬到小倩身边,此时小倩整个人已人事不省,面若金纸,嘴角淌下一丝蜿蜒的血迹。
“来人,快来人!”
敬亭侯夫人半靠在床上,背后垫着松软的抱枕。
一个丫头正在喂她服食汤药,旁边立着一个身穿檀香色褙子的婆子。
“六爷和六太太吵了架,踢伤了一个丫鬟,据说伤得挺重。”
“找个大夫去看看,别让人死了。这小六儿也是,吵嘴就吵嘴,怎么还动上手了?”敬亭侯夫人咽下一口药后,才道。边说她边看了给她喂药的丫头一眼,丫头忙拿起旁边的一块儿洁白的帕子给她按了按嘴角。
婆子犹豫了一下道:“六爷去照澜院前在淑湘馆……”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敬亭侯夫人不禁皱起眉,“那胡姨娘真是时时刻刻不忘给照澜院下绊子,这洪氏也是个愚笨的,就没学聪明过。罢罢罢,我也不想管这事,她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那照澜院那边——”
“让她好好养病,不用担心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婆子。”
这么说代表敬亭侯夫人放过了照澜院那边,其实敬亭侯夫人也没想把洪兰溪怎么着,毕竟洪兰溪与皇后有旧,说不定日后能派上什么大用场。她就是觉得自己当婆婆的威严被人冒犯,另外也是心中一口郁气出不来,等气出了,这事自然也就罢了。
李妈妈了解地点点头。
可惜接下来的发展根本没照她们的思路去演。
那事出后,洪兰溪一直闭门在自己院子中养病。说是养病,不如说是给小倩养病。等两人稍微好了一些,能下床走路了,她便带着小倩进了宫。
“皇后娘娘,臣妇实在无路可走了,只能来找皇后娘娘求助,还望皇后娘娘能帮我。”
“你想如何?”
“我想跟他和离。”
六太太进宫后就没再回来了,说是被皇后娘娘留下小住。
说是这么说,还极少有这种臣妇被留在宫中小住的,尤其之前发生了那么一档子事,又见六太太一点回来的意思都没,敬亭侯府的人不禁有些惊慌。
敬亭侯从来不管后宅之事,这次也忍不住动了怒。
“你寻常怎么折腾儿媳妇,你是做人婆婆的,只要不过分,本侯也就当做不知。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明知老六媳妇和皇后有旧,还这么明晃晃地折腾人家。谁没几分脾气,你当人家是泥捏出的人儿?就算是泥人,泥菩萨还有三分土性!”
敬亭侯夫人还是第一次被丈夫当着下人面如此下脸,夫妻二人自打成婚之后,虽说称不上锦瑟和谐,但也相敬如宾。如今孙子都有了,没想到临到头儿倒被丈夫如此训斥。
她一面哭一面喊道:“让我来说就是洪氏仗着有人撑腰就想作威作福,哪家的儿媳妇不在婆婆跟前立规矩,哪家的婆婆卧了病,不是儿媳来侍疾。怎么临到她就闹出这么多事来!”
敬亭侯被自己夫人气得胡子直抖,用手指连连点她:“你也知道这么多大道理,那你说说看哪家的婆婆像你这么折腾儿媳妇的?别以为本侯不知道你干了什么,服用汤药倒茶送水侍候用膳都让人家亲自动手,不给人家座儿,让人半弯着腰在床前侍候你。一个丫头守夜,还有床铺盖容身,你倒好,连张椅子都不给人坐,一站让人站一宿。同样是儿媳妇,老大媳妇老三媳妇怎么没见着你这么对待?你就作吧,作得咱家大祸临头,你就知道错了!”
“什么叫咱家大祸临头,她洪氏一个四品地方官家的闺女,别说她现在攀上了皇后,就算是贵为皇后,能拿咱家怎么样!”敬亭侯夫人冷笑嘴硬道。
“所以说妇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一朝天子一朝臣,咱们家是从龙之功才被先帝封了侯,可你别忘了现在这位可不是先帝的亲儿子。本侯不跟你说了,你明儿个就去宫里把老六媳妇接回来去!”
敬亭侯夫人没料到丈夫会这么说,瞠大眼睛尖声道:“我不去!”
“你不去也不行,本侯命你去!”说完,敬亭侯便甩袖子走了。
淑湘馆中,陈六连连冷笑。
胡姨娘瞅了他一眼,小意道:“听说侯爷在正院里发了脾气。爷,若不您就示个弱吧,进宫将太太接回来,也免得夫人和侯爷闹别扭。”
“爷不去!”
“爷……”
“有完没完?”陈六冷目瞅了她一眼,胡姨娘顿时不敢吱声了。
过了会儿,瞅着陈六脸色好了些,她才与他说起盼哥儿来。
盼哥儿乃是胡姨娘所出,一直养在淑湘馆里。当年胡姨娘就是凭着肚子里的盼哥儿,才能以外室的身份入了敬亭侯府。六房中谁人不知,六爷最是疼爱这个独子,连胡姨娘在六房都是独一份的体面。
当年胡姨娘诞下盼哥儿,陈六也曾动过让洪兰溪养的意思,可惜盼哥儿自打去了正房后,就格外多灾多难,隔三差五就生病。差点没养活,才又回到胡姨娘的身边。
为此,陈六与洪兰溪没少闹出龃龉,这里就暂且不提。
胡姨娘特别爱在陈六面前说一些盼哥儿的事,大抵是就这么一个儿子,陈六平时也挺喜欢听的,可今儿也不知怎么了,总是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
胡姨娘含笑的眼中闪过一丝锋芒,最好永远不回来!
敬亭侯夫人递牌子进了宫,先是恭恭敬敬地来给皇后请了安,才被领去静恬斋。
静恬斋是位于坤宁宫靠西北角的一处配殿,一般都是客居之用。
期间敬亭侯夫人和洪兰溪之间发生了什么,无人得知,总而言之敬亭侯夫人铩羽而归。
收到消息的秦明月叹了口气,往静恬斋去了。
洪兰溪眼圈微红,看着秦明月后强撑出一抹笑,显然她的不回惹来敬亭侯夫人的恼羞成怒,说的话不怎么好听。
“真想好了?”
其实之所以会这么问,倒不是秦明月有劝阻之意。
于她来想,不想过了就不过了,可洪兰溪毕竟是本土女子,在这种教条森严的环境下长大的女子,和离与她们来说是极其不可思议的事。她不想洪兰溪只是一时冲动,扭头却后悔了。尤其若真是和离,需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毕竟舆论从来不会站在女方这一边。
“真想好了,就怕给皇后娘娘添麻烦。”洪兰溪坚定道,一贯是宛若一滩死水的脸上终于带了点属于生机的意味。
其实洪兰溪早就有这种想法了,只是就如同秦明月所想,和离对一个女子来说,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不是逼到没办法过,没人想去和离。且不提和一个侯府的公子和离有多么困难,未来世俗的眼光与其他一些别的东西都需考量。然后就这么考量着,总是念头刚升起就不翼而飞了。
可洪兰溪突然就不想忍了,在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来斥骂她之时,在他不信自己抱病在身硬把她拖下床之时,在小倩奄奄一息不知死活之时,她突然就绝望了,也想开了。
总会去想两人为何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期间种种原因太多。有外力的作祟,有性格使然,也有自己早就心灰意冷。在他一次又一次轻易就被人唆使误会自己的时候,在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决定哪怕艰难险阻,也要跟他过下去,却突然有个女人大着肚子上了门的时候,在自己流掉肚子里孩子的时候,在他和胡姨娘一同抱着那个孩子相视而笑的时候……
也许那个时候她大概就已经死心了吧,却还是不想放弃。
可她现在不想等了。
“这不叫什么麻烦,只要你想好就成。只是你和离之后打算去哪儿?去山东?”洪大人如今在山东的某个府城任知州,从三品降到五品,这可不是所谓的明升暗降,而是遭到了贬斥。
具体原因不得而知,不过秦明月并没有想徇私的念头,毕竟这是先帝朝的事,哪怕是祁煊办起这种事也酌量一二。
洪兰溪面色一暗,咬了咬下唇,显然也是还没想好的。
见她这样,秦明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想了想后,道:“若不,就留在宫中做个女官吧。倘若实在不想留在宫中,我还另有一事你可去做,我打算在京城办一家女子书院……”
陈六是在淑湘馆里得知洪兰溪要和自己和离的事。
来敬亭侯府传话的是宫里皇后娘娘派来的人,说得很隐晦,但大体意思敬亭侯夫人却是听明白了。
她顿时慌了神,忙让人给陈六传话。
陈六当时正倚在大炕上,让胡姨娘捏着肩膀,听完李妈妈的话,他震惊地一把就将胡姨娘掀到了一旁,当即就往正院里去了。
从正院里出来后,陈六去了书房。将里面所有的东西都砸了,人也整整一夜没睡。
次日他便去了南宁公府找孙珩。
孙珩觍着脸为平时一同胡天胡地的猪朋狗友求到祁煊面前,祁煊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只能扭头和秦明月商量。
秦明月想了想,去问洪兰溪的意思,洪兰溪清楚陈六的性格,若是不见他,指不定他会闹出什么事来,所以答应与他见一面。
两人见面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不过陈六离开的时候脸色十分难看,回去后就递了一张和离书进宫。
自此两人终于算是和离了,洪兰溪也没出宫,暂时留在宫里做了女官。
转眼间天就凉了,京城的天热起来很热,冷起来很冷。前几日还是一副秋老虎肆掠的模样,被北风一吹,树上枯黄的树叶没了,似乎冬天也来了。
咸若馆寂静得仿若无人之地,这两日太后的心情不大好,上上下下噤若寒蝉。
东暖阁太后的卧房里,兰书想了想,低声对太后道:“娘娘,若不咱们找个太医来看看吧?”
太后似乎受了惊,猛地一下抬起头来,“不可,不可!”
其实兰书也知道不可,这事闹出来可是滔天大祸,可若是……
“也许是咱们多想了,说不定过阵子该来的它就来了。”兰书只能这么安慰道。
可太后却是一脸天要塌下来的模样,惶惶不安。
她这阵子感觉十分不对,总是想恶心,月事也没来。她的月事向来很准,所以她忍不住想到之前那次忘了服药。
而兰书也想到了这茬,主仆两人顿时感觉天都要塌了。这也就罢了,关键两人还要瞒着蓝庭,只能硬生生地忍着,瞅着他不在的时候才敢说两句。
就这么压抑着,太后心里总是惴惴的,越是觉得自己恐怕惹出了大祸。为什么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过,偏偏这次……
“不行,本宫还是要出宫一趟……”想了想,太后道。
正说着,蓝庭从外面走进来,一面疑惑地望着太后:“怎么想起要出宫了?”
太后一脸苍白,想要压制心中的仓皇,却怎么压制不了。兰书见此,怕她说漏了嘴,忙道:“夫人她身上有些不爽,太后娘娘心里担忧,所以想出宫看看。”
“对对,是我娘身上不爽快,我也很长时间没看到她老人家了,想回承恩公府看看……”
蓝庭狐疑地看了看两人,尤其看着兰书的眼神格外不善,到底没再说什么。
兰书被蓝庭这么看了一眼,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以前蓝庭碍于她打小就在太后身边服侍,所以对她十分和善。可自打他渐渐控制不住情绪后,每次太后外出时,便命自己看着他,他就看自己越来越不善了。
怎么说呢?那感觉就好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住。
兰书也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但每次被蓝庭这么看着的时候,她就不免想起先帝还在时,有几个低位的小嫔妃对当时的皇后不敬,扭头莫名其妙就死了。死状奇惨,因为查不出是谁干下的,再加上对方出身微寒,在后宫里也没什么人重视,事后便不了了之了。
不过最后还是被太后发现是蓝庭干的,之后一再约束,他才再没有做出这种惊世骇俗之事。可兰书依旧还记得,最后一次她奉命前去捂住那事,当时她看了一眼那美人的死状,连着做了半个月的噩梦。
明明是埋藏在记忆中很久远的事情,据现在也是十多年了,可那记忆却是出奇的清晰。
兰书按下惴惴不安的心,眉心一跳一跳地疼。
太后想出宫,可没有那么简单。
得向太皇太后报备,内务府需准备仪仗凤辇,且随身还需有人护驾。
这么一摊子下来,自然场面不小。即使太后一再要求从简,说只回去看看就归,可还是传到了秦明月的耳里。
她去了慈宁宫一趟,为了以示孝道想陪伴太后出宫,因太后极力拒绝,她也没再强求。
到了这一日,太后坐着一辆十分不起眼的马车,由一队羽林卫护持着出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