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容华情况如何了?”我倚在床边坐着,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汁问茉云。
茉云是内务府安排专门伺候我的宫女,也就是前几日那个扶着我出去目送圆子离开的宫女。
茉云转身一边端过桌上的蜜饯,一边道:“舒容华身子一天比一天好了,就是还有些咳,身子乏力。”她继而笑道:“姚尚宫您就放心吧,您吩咐下去的事,底下的人谁敢不从啊。”
“那就好。”
话虽如此,我还是有些不安,毕竟这些事我也是一再嘱咐他们不能让宝贵嫔知道,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和舒容华必须做好宝贵嫔随时知道的心理准备。
但值得庆幸的是,舒容华的身子已经渐渐好转,虽然还必须继续用药,但已无大碍。
我看着散发着重重苦味的浓黑的药汁,轻轻吸一口,视死如归一般仰头将药汁尽数灌下。那种无法忍受的粘稠的苦一下子充盈口鼻,简直要将我窒息一般。我闭着气,皱着脸,胡乱拿了一枚蜜饯塞进口中,才有细微的甜味将从胃中翻涌上来的苦意一点点压了下去。
茉云地上一杯温热的白水,明显的憋笑道:“尚宫,您喝口水。”
我闭着嘴没说话,指了指桌上的茶水。茉云会意,端来茶水和一个空碗,我咽下蜜饯,然后含住一口清苦的茶水,漱口后吐到空碗中,这才将口中的浓苦味冲涮掉八九分。
此刻我才敢张口吸入清新的空气,不必担心吸入肺腑的是浓苦的味道。我缓了缓,皱眉:“这都快十天了,还须得喝这个药吗?”
“御医说要喝够十五日的。”茉云收拾着杯盏茶碗,她皱着眉,显然被碗中残渣熏得不轻。
她端着堆满杯盏的茶盘,回过头:“您不是稍微懂一些医术吗。”
我有些尴尬的解释:“嗯,粗通一点,不过也就会治个风寒之症。你快去收拾罢,陛下马上回来了,你收拾完去看看紫宸宫的茶是否煮好,香料是否要添。”
“欸!”茉云欢快的应一声,没再纠缠医术的问题,麻利的出了门。
待人走后,我才无奈的叹一口气。
原本我是不愿暴露通医术这件事,毕竟多一个人知道,我手中就少了一把可以让对手预料不到的利剑。
但我还是一时心软,没时间想什么两全之法,说救就救了。但也正因如此,舒容华廉漪和周贵人周静潭也对我百般信赖。在这后宫之中,多一个朋友总是好的。
而那个茉云,虽然比傻乎乎的圆子精明不少,但其实也是头脑简单的。茉云长得秀气清雅,脸儿稍圆,小鼻子小圆眼的,最好看的是那鼻梁直挺、鼻翼窄小的鼻子,还有笑起来露出的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比起大家闺秀的端庄,小家碧玉式的活泼和大胆无畏或许也很吸引人。
她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并有意无意的展现她的优势。如今伺候我,她便更多了一条接近段为错的途径。
虽然她有野心,但接触下来也是个贴心细致且单纯的姑娘,那种被人一眼看穿的小算盘倒也有趣。
我正盘算着何时再去瞧瞧舒容华,就听见叩门声。
不知谁会这个时候来,我道:“进来。”
竟然是本应该粘在紫宸宫的茉云。
她端着一壶茶和一盘瓜子干果,道:“姚尚宫,奴婢给您准备了一些零嘴,去去嘴里的苦味。”
她说这话时,很明显的掉着脸、噘着嘴,明晃晃的挂着一副沮丧与不悦的表情。
“这么好心啊,”我点了点下巴让她过来,笑道:“平日你可没有想着给我送什么零嘴,紫宸宫的茶不煮了?”
茉云将托盘重重的往桌子上一磕,懊恼道:“圣驾在紫宸宫前生生拐了个弯,说是直接去承明宫那里了!”
“承明宫?”我颇有些惊讶,毕竟薛玉珠解除禁足后,段为错也没去看她,她主动来紫宸宫也是尽数被挡了回去的。
茉云重重点了点头:“是啊!您说奇怪不奇怪。”
我扶着下巴,沉思半晌,却也没想出个什么所以然。段为错都到了紫宸宫前,看来开始并没打算去承明宫,怎么后来又突然调转方向去了呢?
小平子近几日也说兵部尚书薛氏稍微助得在外出征的陆将军,在朝堂上便有些拿捏着腔调的姿态了,段为错心里定是不悦。
难不成是想要讨好薛玉珠,以让薛家完全忠心于自己?
可薛氏已显露了张狂的苗头,这样下去岂不是助长其威风。
“陛下的心思,岂是你我可以揣测的。”我摇摇头,决定不去神思,段为错定是有他自己的思量。
我指了指衣架上的靛色流云褙子和铁锈红绣仙鹤襦裙,道:“既然你也没事儿了,那陪我去玉清宫看看舒容华。”
茉云不无担忧的犹豫道:“可是您的伤……”
我笑着摇摇头:“已经没有大碍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能拿捏得住。”
这样才说服了茉云,茉云将衣裳拿来伺候我换上,又将我的发髻绾了个清爽的百合髻,厚重的发丝利落的绾在头顶,露出后颈。她选了个象牙白和浅黄色碎珠制成的水仙花样子的珠花,簪在发髻边,道:“您总爱穿这深色衣裳,但夏日还是浅色瞧着更清爽些。”
“这都八月将末了,”我满意的扶了扶珠花,道:“马上都要到秋天了。”
“这天儿分明是盛夏呢。”茉云搀扶着我起身,道:“您不出门不知道,外头啊,热着哩!”
原先我是不以为意的,但当我跨出那道门的时候,热浪一下兜头兜脸的扑来,热腾腾的空气几乎将我窒息。
我下意识的闭气被茉云瞧到,因为阳光炽热,她眯着睁不开的眼,笑着弯出榴齿白牙和两颗调皮的小虎牙:“奴婢说得没错吧。”
“玉清宫的冰可还足?”我眯着眼望向明晃晃的太阳,问道。
茉云道:“足!您吩咐内务府的,他们哪敢怠慢。”说着又向我靠近了些,挤眉弄眼的:“您可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儿,谁敢得罪了你去?”
这句话将我拉到前世,似乎也有个宫女这样跟我说:“您是陛下的宠妃,谁敢忤逆您的意思?”
可是,最后还是难逃宝贵嫔虎视眈眈的双眸。
终陷泥沼。
我冷着脸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我这样严肃的表情和语气似乎吓到了茉云,一路上她紧闭着嘴,一句话都没再多说。我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是重了些,不过因为想到前世种种,心情亦是沉重,不欲多言。
还没到玉清宫,隔着重重柳烟便听见那头传来的喧闹声,那声音比夏日的蝉更加聒噪。我和茉云对视一眼,从对方紧皱的眉头中读出了前头的玉清宫有事情发生。
我不由加快脚步,可脚下一快,牵连的背部就阵阵轻疼,脚步便一阵快一阵慢的。
越是走近玉清宫,越是心惊。
从那头传来的声音,分明是宝贵嫔薛玉珠的!
“你不是说陛下去承明宫了吗?薛玉珠此刻怎么会在这里!”我难掩惊讶和焦急,倚在离玉清宫不远的一颗古柳后。
茉云亦是惊讶:“这……平公公总不能骗我啊!”
玉清宫朱红色大门半掩,透过门缝只能瞧见一个个的粉衣宫女,全是宝贵嫔的人,闹哄哄的占满了玉清宫不大的前庭。
没多时,那群粉衣宫女似乎得到了什么命令,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有几个人影消失后,似乎又合力抱着冰缸出来了。
不能再在树后躲着了,我不顾茉云的劝阻,跨步从柳树后出来,摇摇晃晃几步忙赶到玉清宫门口。但一群宫女将门口围得密不透风,我在最外头根本看不见被包裹在最前面的宝贵嫔和舒容华。
“你以前不是都养着莲花吗,同你一般招蜂引蝶的。还要这冰块儿作甚?”宝贵嫔娇柔尖细的声音透过层层人群传来,在熠熠火热的阳光下也是透骨的尖酸寒冷,宝贵嫔哂笑道:“正巧承明宫缺冰,你抱着莲花就好,再说你这玉清宫和冷宫也没什么两样了,你还怕热?”
“承明宫缺冰?”我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传进去。原本围着宫殿的粉衣宫女这才察觉我站在最后,纷纷回头看。
我只凝视着最前方,蹙眉行礼道:“尚宫姚氏,给宝贵嫔请安。”
茉云也急急忙忙赶来,站在我后侧行了一礼。
挡在我面前的粉衣宫女如潮水般退下,让出一条容两人通过的道路,道路的尽头,是直直站在大殿正中的宝贵嫔。
她一身极有气势的织金宽幅百褶襦裙,上面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朱雀,底儿是浓稠如雪的殷红色,与她涂的唇色相同。她略显单薄的肩搭着一条玄色薄纱披帛,来势汹汹又肃穆端庄的模样。
那殷红如血的唇挑出讥讽的弧度,眸色锐利一动,漾出含着冷意的波光,直直看向我。她殷红的唇悠然一挑,不紧不慢道:“哟,这不是姚尚宫吗?”
她下颌线的弧度愈发明显,削瘦至此。一点都没有已经怀孕的模样,
莫非这一胎,从一开始就保不住?
我正揣测着,她却也没给我太多打量的时间,不耐烦的敛了假笑,皱眉对宫女下令道:“还不将这宫里的冰全给本宫搬走?”
“慢着!”我朗然出声,鼓起勇气,抬起双目濯濯,不假任何掩饰和躲闪的与她对视:“您大可这么做,但奴婢也会一五一十对陛下禀报的。”
我叩首行一大礼,铁锈红长裙覆地,生生截断她的去路。
“还请宝贵嫔,三思而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