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来不及探究太多，段为错已经早早的瞥过目光。他与宝和妃不知说着什么，惹得宝和妃一脸羞赧的笑，她垂首掩榴齿的模样，恰如雨后春桃，粉嫩娇俏，惹人爱怜。
我没心思观察懋德妃和其他人的表情，僵直的扭过头看着大殿中央那一个个着品红色舞衣，青丝招摇，红飞翠舞的舞姬们。结果恰好眼神又撞上了隔了一个舞池的陆将军，那一瞬间他的小麦色面庞展出灿烂的笑，仿佛真的是多年前的故友。
我皱着眉思索，却一无所获。只得对他摇摇头，示意他认错了人，随后撇开目光。
眼见着这一场舞就要结束，我记得下一场是让宫中戏班子出演的还徽剧《八阵图》。想去看看那一班人马是否准备妥当，便悄没声息的到了排云殿的后殿看看。
后殿内到处都是表演用的道具，衣裳，下一个表演的戏班子都早早的穿好了繁复华丽的戏服，义髻高高的叠在头上，簪着光彩耀目的宝石簪，脸上也涂了令人惊艳的油彩。
“尚宫大人您来了？”主事似乎有些惊讶，但很快满脸堆着笑过来，道：“您瞧瞧，奴才一早就让他们准备下来，都已经准备妥当，待会儿上台呀，准出不了差错！”
这主事颇有些油腔滑调，但为人倒是随和，做事也干净利落毫不含糊。
我满意点点头，对戏班子的主事道：“上一个节目就要结束了，你们准备准备跟我到前殿外候着吧。”
那主事高高抬起眉“咦？”道：“这……不是说前头又插了一个节目吗？是一个打扮华贵的大宫女吩咐的。”他说着笑道：“那宫女的模样啊也是一等一的好，气度也不同于一般宫女，若她不说，奴才还以为是哪个宫里的主子娘娘呢。那宫女好像是叫……宝带！”
他见我疑惑的表情，有些犹豫道：“难道您不知道？”见我没说话，他更苦皱着脸，连褶子都透露着为难：“诶哟那奴才该听谁的？”
宝带是懋德妃的人。
原来是这个主意啊，与我猜得果真差不离。但懋德妃为何让茉云瞒着我，但说是瞒着我，却似乎又有意无意的让我知道。
愈发看不清懋德妃的为人了。
我叹道：“好，我知道了，就按宝带说的办——你们的《八阵图》前再添一个节目，”我唇角上扬：“那烦请各位再多等片刻。”
“不碍事，不碍事。”主事呵呵笑着摆手。
待我回到正殿时，懋德妃准备的舞似乎才刚刚开始。
茉云——大约是茉云，正站在大殿中央，她穿着一袭绡纱舞衣，站在寒冬腊月的冷月下，打着赤脚。
原本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的大殿此刻只燃了几根最边缘的烛火。那几根烛火弱不禁风的燃着，大殿的朱红雕花大门不知被谁打开，凛冽的寒意不住的往温暖的殿内灌着，有些许的冷。
座下的似乎除了武将陆宁，其他人都多多少少的有些瑟缩着脖儿，虽然排云殿的地下挖着输送暖气的热渠，但也禁不住冷风呼呼的往里灌。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去命人再多烧些煤炭，让热渠中的热气再更足一些。但还不由我有下一部动作，击鼓的“轰隆”一声犹如平地炸开的一记惊雷，将我的心神呵住之后狠狠抓住，让我不由朝着大殿中央那个披一身清冷的袅娜身姿看去——
由于厚云遮月，并不能看清她那绡纱舞衣的颜色，或许是玉色，或许是月色，也可能是霜色。但这些都不重要，随着她缓缓上举的纤细手臂，编钟空灵渺茫的叮当声如水面涟漪一般缓缓漾开。
她动作轻缓，却姿态曼妙。楚腰翘臀，如灵蛇一般优雅而缓慢的曼回缓旋。分明是情欲十足的动作，绡纱不掩玲珑腰身，但舞乐却轻灵而端庄，为其镀上一层缥缈的虚幻感，似妖莲盛开。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宁静的无声坠落。
我心口一痛。
前一世，我就是这个时候命断冰泉的。
原来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的盯着茉云曼妙勾人的舞姿，包括段为错。
我还来不及悲痛太久，竖箜篌那玉珠落盘般的声音将这一场舞推向高潮，轻易的操纵了所有人心中的波澜。
以坠雪缓缓为背景，身披清冷颜色的茉云双臂一展，舒开数尺长的薄纱水袖，如破云而出的水柱，柔婉而有力。随着婉转舞乐，她踮起金莲细足，随乐旋转。整个人如映雪飞花，迷了谁的眼，又乱了谁的心。
随着最后一声鼓震缓缓消散在空气中，茉云舞上半空的轻纱水袖也随着安静落下的繁雪缓缓坠地。
一切又归于寂静。
宫人将殿内的烛火又依次点亮，茉云身着淡淡水色绡纱舞衣，像冰山雪莲一般昂首立在殿中养，表情寡淡的微微屈膝行礼，一言不发的静默着。
段为错半眯着眼，看不清神色。官员们皆露出被惊艳到的表情，目瞪口呆得说不出话。右侧的妃嫔们或鄙夷或妒忌或事不关己的微笑，特别是宝和妃，脸色黑着拨弄着自己面前的一盘色泽鲜美的糟鹅。
“好。”段为错露出笑，抚掌赞道。
懋德妃明显松了一口气，绽出端美的笑容。
底下的人也似乎才从幻境回魂，一个个回过神来抚掌大赞。
“皇宫卧虎藏龙，真是没料到哇！”一名官员笑着朗声道：“陛下真是艳福不浅，不浅啊！”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宫女罢了，”懋德妃对段为错道：“您仔细看看？”
段为错抬了抬眉梢：“哦？”说着招手道：“来，上前来，朕瞧瞧。”
茉云微微垂下脑袋，赤足踏在白玉地砖上，一步一莲花的踏上玉阶，靠近段为错。她的唇角噙着一缕笑，是我从未见过的娇柔。
“你是……”段为错似乎一下没想起来：“确实眼熟。”
“奴婢名唤茉云，圆子姐姐出宫后接替圆子姐姐的。”茉云声音甜美而露出恰到好处的怯意，不胜娇羞。
“对，茉云。”段为错笑道：“哪个茉？哪个云？”
“回陛下，茉莉的茉，云彩的云。”
“茉莉？”段为错露出玩味的表情：“‘天赋仙姿，玉骨冰肌’，这名字不错。”
懋德妃适时插话道：“臣妾见茉云形容不凡，想着埋没了也太可惜，便安排她在今日一舞。”她说着，还体贴的为段为错添上半杯茶水：“陛下膝下子嗣稀薄，普通人家都要讲究子孙绕膝，才得享天伦。皇家更是如此……陛下可别怪臣妾多管闲事。”
段为错一直是淡淡的笑着，也不说话，这样的沉默让懋德妃很是发憷。而待她说完，段为错调笑道：“这不是还有你吗？”
懋德妃眼神暗了暗：“臣妾已经不年轻了，宝和妃才小产，身子不好怕近期也不能有孕……”
宝和妃听了，对懋德妃怒目而视，随后又装作悲戚道：“是臣妾福薄，护不住孩子。臣妾没用，还请陛下收了茉云，或许能为您添一个小皇子，这样臣妾也能减轻一点负罪感……”
听了这话，段为错露出左右为难的表情。
“陛下后宫佳丽众多，有皇子皇女是迟早的事。何必再多收一个宫女呢？”齐王随意的笑道，半开玩笑：“这等尤物，不如赏了臣罢！”
其他官员听了齐王的胡言，都哈哈笑起来。薛尚书也趁机笑道：“齐王殿下已经从皇宫娶了一个回府，还要再娶一个，未免太贪心了，您的齐王府还放得下吗？”
“欸——美人再多也不嫌多。”齐王摆摆手。
惹得其他官员又是一阵笑：“齐王风流不输少年啊。”
段为错也笑了：“从紫宸宫出去的那个……圆子，你给朕照顾得如何？你府中那位齐王妃可没欺负她罢！”
“怎么能？”齐王笑道：“本王这么宠着，谁敢欺负她。”
“诶——”薛尚书突然指着陆将军：“微臣听说陆将军如今已是弱冠之年，身边却没个姬妾伺候着，这怎么成？陛下赐了他珠宝金银，不该也赐一个美姬妾照顾着他？”
“哦？”段为错问陆将军：“你还未娶妻？那姬妾总会有罢？”
说到男女之事，陆将军的脸烫得通红，手足无措的解释道：“微臣……微臣只盼着建功立业，保家卫国，不求……女……女色……”
“哈哈哈沙场上怒斩敌军首级的陆将军还害羞了，”薛尚书藏不住喜色：“微臣代陆将军，求陛下赐姬妾予定远大将军。”
茉云求救似的看向懋德妃，懋德妃也是眉头紧锁，还想再说话时段为错却已拍板道：“好，那朕就将茉云赐给定远大将军为姬妾。再赐五个姿色出众的给你，舞姬歌姬还是宫女，随你挑。”
宝和妃得意洋洋的看一眼懋德妃，将懋德妃给段为错斟的茶水不着痕迹的端走，换上一盏美酒。段为错毫不犹豫的喝了一口酒盏中清冽的酒水，宝和妃笑得更甜。
“陛下忍痛割爱，陆大将军可不能薄待茉云啊。”薛尚书见给女儿解除了一个小小的危机，并且段为错还如此宠信宝和妃，便笑得愈发开怀。
在场的所有人中，除了计划落空的懋德妃和茉云硬扯出尴尬的笑，最不开心的当属得到赏赐的陆将军，他急的满面通红，但薛尚书道：“这你可不能拒绝，不然就是抗旨。”逼得笨嘴拙舌的陆将军也不会反驳，只老老实实的躬身道：“微臣，谢陛下……赏赐。”
“好了，你下去准备准备，陆将军出宫时你也跟着走吧。”说罢，段为错没再看“天赋仙姿”的茉云一眼，转而对我：“你去带她去碧空堂，穿上厚衣裳，别冻出什么病。”
就像转送一个物品一样自然。
我屈膝道：“是。”对茉云道：“随我走吧。”
茉云隐忍着，肩膀微颤的对段为错缓缓跪拜：“奴婢告退——”
碧空堂是离排云殿不远的小宫殿，与排云殿同处太液池中央的蓬莱岛上，常年备着各种物品，以备来蓬莱岛观景的人不时之需。毕竟蓬莱岛到岸上唯一的途径就是小舟，难免出现意外情况将人困在岛上。
现在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她穿上鞋子，失魂落魄的与我走在去碧空堂的路上。
路上的大雪还没来的清扫，我们踏在道路薄雪上静静的留下两串脚印。
茉云突然苦笑：“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可笑？”
我摇摇头，还没说话，茉云抢先着哭笑道：“我瞒着所有人苦习舞蹈，我知道我只是懋德妃手中的工具，但即便只是工具，我也不甘心一辈子当一个被人呼来换去的宫女。我努力往上爬，最后却被轻易转手送人——您一定觉得我是咎由自取罢！”
我叹了一口气，她说的没错，她就是一个可以赠与他人的物品，而这宫中谁不是标着银两的物品呢？
“不是谁都有被赠与的价值，再说，你进了将军府不一定就是坏事。”我呵出白雾，凝视着自己的脚尖道：“皇宫未必就好，多少人一辈子不得出，老死，病死，惨死。你是幸运的。”我笑了，看着她：“你以为懋德妃向陛下举荐是为了你吗？自然是为了她自己，后宫的争斗有多激烈，我想你不是不知道。退一步说，如果你今天顺利成为主子，顶多也就是个宝林，更可能是最低等级的御侍。一旦出了什么事，你一定是懋德妃第一个拿出去顶罪的。”
“这……”茉云愣住。
我继续道：“懋德妃手下有吕容华，又李贵人，现在还有结盟的舒贵姬和恬容华。没了你，她一点都不会心疼。”
茉云不语。
我笑道：“你很聪明，也有野心，但你不适合这里，我能看出陆将军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你跟着他，不会吃苦的。”
茉云犹豫的呢喃：“要是出宫，还不如跟齐王殿下，齐王殿下可比陆将军俊俏多了……”
“齐王府多少姬妾，他自己都数不清。即便不是显贵家的女儿，其余的人也是第一舞姬，第一琴姬一类，你只学了几个月的舞，能比得过她们吗？”
说这话时，我心底也是咯嘣一下，毕竟圆子姿色不比茉云，没才艺不说，大字也不识几个。若不是宝和妃的事情，齐王是绝对不可能娶圆子的。
我又想起了那抹清凉苦甜的藿香味，他应该是喜欢风雅的女子。圆子跟了他，怕会被遗忘至角落。但依照圆子知足常乐的性格，她不会在乎这些。
这样想着，我稍稍安下心来。
但身侧的茉云确朝我靠了靠，不住的缩着脖子。我将大氅解下来披到她身上：“冷？马上就到碧空堂了。”
“不……不是……”茉云及其怪异的颤抖着声音，与其说是冻得，不如说是极度惊恐的颤栗。她牙齿打颤着，哆哆嗦嗦的指着低矮的冬青灌木：“那……那里刚才有个影子……”她说着几乎要哭出来：“我们是不是撞鬼了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