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筱琪文史学院12级汉语言文学
奶奶已经离开那栋古老的清代遗居许久了，时间在一点一点残忍地流走，等到奶奶一家一家地更换医院，病情仍在加重，且已无能为力时，我也终于能够回家，回到了那栋曾经陪伴奶奶大半生的古屋中，发现它其实一同在老，只是这几年老得惊心，隐隐地让人觉得陌生害怕。
这种暮气的垂老，经年累月地沉积下来。而我自远方来，偶有机会探看它，却似有感觉这种让人惊诧和害怕的老是一瞬之间便形成了的，在我的记忆中缺少了流动的过程，抑或是我未曾在意过。而现在，我突然折身返回，走近看到它已成的模样沧桑地伫立，多少让我觉得心酸。
站在看似荒山野岭的庭院里，看野草自石板缝中横七竖八冒出，青苔也铺满了泥地，早些年母亲曾种下的兰花因环境清幽日益舒展开来，香椿树亦变高了许多，傍晚的冷风袭来，娑娑的响动。唯有粗笨的石头质的磨盘和这些断壁残垣似亘古般静止着，精细雕刻了的砖瓦也在时光的流徙下模糊了最初的眉目。这些都不外乎在渲染一种悲情，说不透，扯不清，可是它却实实在在地存在，麻麻地啮噬人的伤感心。
而奶奶终将亦如那清代的旧式古屋，在冬天二月的夕阳下凄清孤寂地拄杖而立，摇摇欲坠的模样。
我和奶奶是从不亲近的。作为最小的孙女，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应有的宠爱。母亲有时和我提及过往的那段岁月，总是带着悲戚的色彩：直至我两岁，奶奶才见到由父母抱去的我。那时父母工作正忙，总是没有闲暇时间，而奶奶却从不愿走短短二十里路，前去看看她刚出生的小孙女。但这只算整个故事的冰山一角，我也曾耳闻过先前母亲受她欺侮之事，如果说前者我可以完全不在乎，那么后者则让我实在难以忍受了。以致我一度觉得她就是这般冷淡和不近人情，甚至带有一丝丝的傲然和不屑。那时她还年轻，硬朗的身板，不喜笑谈的性情，以及那栋古老的深不可测的房屋给予她强悍的庇护，我捉摸不透她，甚至有点小小地怕她，我从来就是不爱她的。
或许是母亲幽怨的言语不经意间在我幼小的心中播下一些具有伏笔性的种子，它们在我幼稚的、不成熟的心智里兀自萌发出不算正确的想法。孩童的眼睛看到的东西其实并不在少数，他们亦懂得分析。我认为我有理由讨厌她，而母亲却要我孝顺她，理由很简单，两个字——孝道。
这两种极端的情感伴随着我成长，慢慢做出权衡，最终中和了内心反抗的叫嚣和来自外部传统美德的压力，于是持了一种礼貌而尊敬的态度对她，开始略显得生疏和隔膜，久之遂也随然了。当然，这些她从来也都是不在意的。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很好，一直都是如此。她就像众人所说的那样拥有着愉悦的长寿，我也一度这么认为，因为她那不为万事操心、羁绊的性格理应注定她有着这样一个悠长的人生。
然而终是如何长寿，她亦是挡不住岁月的洪流，病魔于一夜而至，用枷锁牵绊住了她悠悠向前的生命的脚步，她于一瞬间倒下，老去，不再是那个我熟识的奶奶了。
我去医院里看她时，她不再精神矍铄，她昏迷，她瞌睡；她不再口齿伶俐，精神中枢的堵塞让她丧失了语言的功能；她也不再干净、硬朗，她开始变得邋遢、羸弱。就算给她找最好的医院，订环境清幽、价格不菲的病房，雇佣娴熟的看护照顾她的起居，她也只能半睁着被岁月积压下来的褶皱挤小的眼睛，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后来我偶然发现她浑浊的眼球上闪动着类似泪花的晶莹物，我猜想，没有了言语之后，无尽的时光里，她运作着自己唯一可以行动的思维，那想法会比语言更犀利，她会想起之前那纷繁无尽的往事吗？我站在她的床前，有时会感觉她自己也必定心如明镜。
时光走走停停，至此，我早已不怨恨她了。心境从随然开始慢慢转向悲悯、同情和难过。她年纪大了，天增岁月教她不得不去品尝这种苦楚和心酸。我开始联想我的外祖父母、父母，将来会是我……在永恒旋转的宇宙里面，在无情流淌的岁月面前，我们作为弱势群体只能彼此扶携，就算有深仇大恨，都要给予包容，更何况我们是至亲的人呢。
我的奶奶啊，她是年纪大了，或许有时犯糊涂了，或许错怪我们了，但我们还年轻，我们的教育和涵养不允许我们去过分忤逆他们，我们要包容他们还在世的每一天，只因为我们比他们还年轻，还有一颗澄澈亮堂的心和数不清的开阔未来。
等我终于一点点开悟这个道理时，她也于繁花一路送春归的时节里走了，是睡过去了，没有再醒来。妈妈给我来电话的时候我正一个人走在教学楼空旷而黑暗的楼道上，彼此间长久的沉默之后我的眼泪于一瞬决堤，就在那一刻我突然体悟到：当她真的彻彻底底地离开我的世界的时候，我的心底仍会浮起巨大的悲伤，因为在这个世上，爱我的人又少了一个，这份爱虽然渺小，但它真实，从不虚幻。
“子欲养而亲不待”说的就是这种缺憾的情怀吧，当我从悲鸣呼啸的风中穿出来，带着愧疚、哀伤的回忆和复杂的感情，一步步走向身心愈合的未来，在无穷多的未来里，我定会铭记这场历练人心的洗礼，更加好好珍惜每一个在我生命中停驻过的亲人。只有这样，当他们的生命消耗殆尽的那一天，当我再也无法享受他们给予我哪怕是微妙的润物细无声的呵护时，我想我才能够为自己曾经的珍惜不悔恨、不牵绊。
奶奶这栋古老的“遗居”，在沧桑岁月里，让我体会短短一段人生难以形容的滋味，每当走过一条老街、一条石板路，甚至一家老店，都会让我动情地想念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