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凝滞了起来,这时一个声音从妖群中响起:“想不到堂堂的妖尊竟如此蛮不讲理。”一袭白衣从妖群中走出,菁华看着他,开口念道:“苏子幕。”
“尊主竟叫得上子幕的名字,子幕好不惶恐。”
“白狐一族素来有灵性,然而千百万年来只你一人得道成精,我原想招你臣于妖界,可惜还未来及,你便死于妖道的诡计之下了。”
“尊主厚爱,子幕荣幸之至,不过我是个逍遥性子的人,成不得大事,只得辜负了尊主的眼光。”
“你更愿独善其身,我不勉强你,但同样的,你也别多管闲事。”
“此事怕是要驳了尊主的面子,不仅因为我有旨意在身,更因为我与司魂有交情,他俩的事儿子幕管定了。”
菁华:“就凭你,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不敢,我只是来拨乱反正的。”说罢,苏子幕掏出一个小瓶,拔下上面的塞子,一阵醇香散发了出来,众妖从未闻到过这种气味,都伸长了鼻子使劲去嗅,随即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而菁华的表情显然变得难看了起来。
醇凉看着他手中的瓶子出了神。
她看见自己在飘飞满园的梨雨中,将一把青绿细细剪碎,封上酒坛,听见他说出三个字:相见欢
破败木屋中,他将一碗汤端到她面前,说,把它喝下去。
她接过,然后一饮而尽。
仇天涯两指点在她的眉间,她便忍不住昏睡过去。睁眼醒来时,她被捆绑在诛仙台之上,底下人声嘈杂,偏过头去,看见了被捆在另一根柱子上的他。
她的眼神迷茫不安,似乎已经不认识他了,他对着她最后一笑,然后被刑具穿脑。
就在同时,她也被杀死了。
光亮在他的眼中渐渐淡去,而她,在被穿透太阳穴的瞬间,眼中泛滥出洪水滔天。
她以为自己能够假装下去,却在眼睁睁看见他死的那一刻没忍住心碎。
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喝的是孟婆汤,那汤散发出的熟悉气味和菁华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菁华告诉过她,孟婆汤中有一味,是彼岸花。那个时候,菁华还只是她的婢子,是梨园中除了醇凉之外唯一的人。
可是她想,如果自己失去了记忆,他就没有必要再去殊死一搏了,她宁肯自己去做那个无情的负心人,也不愿意让他为了她万劫不复。所以她喝下孟婆汤,这是他们都希望的事。
可她最终还是不忍,不忍心就这么把他遗忘。
她偷偷用酒灵将孟婆汤化解,所有人都以为她失忆了。她演的多真啊,真到他心底里明明但愿如此,可还是在她用陌生的目光打量自己的时候仍免不了难受。直到他死去的那刻,她失去了伪装的能力,在诛仙柱上留下泪来。
走在黄泉路上,一步步迈近那个刑期未知的囚笼,她想见他最后一眼,可她回不得头,必须让他以为自己早已失忆,否则他此刻定会不顾一切来带她走。
几百步的黄泉路,她好像走了很久,整条路上她都装得一脸淡然,生怕哪一瞬间忍不住心软就坏了事。终于在望乡台上饮下了这辈子的第二碗孟婆汤,从此不用再装作无动于衷,她不仅忘记了他,甚至连自己也忘了。
记忆争先恐后钻入脑中,刹那间她认出了苏子幕手中的东西。“相见欢。”醇凉对着瓶子脱口而出。
然而,她听见了另一个声音与她异口同声。
她瞧向司魂,后者唤她:“醇凉。”
那一刻,菁华知道没有执着下去的必要了,心如城墙般坍塌。
“大人……”刚一说出口,醇凉发觉不对,改口道:“天涯。”叫惯了他大人,一时竟改不过来了。
命运怎么那么恰好,让他们同时遗忘,又同时记起,仿佛只有这样才更像圆满结局。
终于把他找回来了,醇凉心里想,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自己,闭上眼睛倒了下去,司魂赶紧将她抱住,回头对菁华告别似的说:“对不起。”当一个人并不亏欠另一个人却仍说出对不起的时候,他是在与你做一场撇清干系的买卖,这三个字令你不能讨价还价,只得接受。在这场买卖中,菁华自认赔尽所有,她转过身,背对着众人,夕阳的最后一抹火热笼罩住她,像是她过去在冥界承照着夕阳亭亭绽放时那样。
司魂横抱起醇凉离开妖界,苏子幕跟在后面。鸫率领众妖拦住他们,菁华声音落寞地说:“让他们走。”
刚出妖界,司魂停下脚步,一只手托住醇凉,另只一手的两指点在她眉间,醇凉身上的那些伤痕渐渐愈合消失,幸亏还都只是皮外伤,至于她中的毒,凭她自己的血完全可以化解。
醇凉缓缓睁开眼睛,司魂把她放下来。
醇凉还未完全恢复神智,“......我们出来了?”
司魂点下头,问:“还记得我是谁吗。”
“天涯。”
司魂长吁一口气,眉眼里都是疲惫不堪,“你终于醒了。”
是啊,终于醒了。
苏子幕把相见欢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说:“这东西竟连孟婆汤都能化解?怪不得温将军视若珍宝,现在世间只剩下这一瓶,若不是司魂的缘故,他都不舍得交与我。”
醇凉解释道:“相见欢中有一味东西叫相思茴,易令人魂牵梦萦,没有人能抵挡得了。”
司魂:“菁华的血并不足以将我的记忆完全抹杀,我在妖境的时候,脑中常会出现些模糊的印象,所以相见欢对我有用,然而孟婆汤是没有解药的,否则我也不会让醇凉一直囚禁在望乡台上,今日之事,只可说是命里侥幸。”
“那为什么我也恢复记忆了?”醇凉不解地问。
司魂看向苏子幕,说:“如果我没猜错,韩芥儿已经是新任的孟婆了吧。”
苏子幕一挑眉毛,“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安排的。”
“藏得够久的,一点儿都不曾透露给我们!”苏子幕捶了司魂一拳头,“这回我奔波三界,可是给你们帮了俩大忙,可有想好怎么谢我?”
司魂:“那相见欢如今不是在你手中了么。”
苏子幕把相见欢拎到眼前,“这一小瓶?”
司魂拉着醇凉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这可是世上仅剩的一小瓶。”
苏子幕在他们身后摇摇头,然后跟上去打趣道:“是是,你的醇凉我们高攀不起,我回去找我的龙丫头了!”
“子幕。”司魂突然放缓了脚步,“你自己先回去吧。”
“那你俩呢?”苏子幕生怕司魂就这么带着醇凉一走了之。
“望乡台既已有了新的孟婆,就没必要催醇凉回去了,我为地府尽心效力多年,躲几天懒,不为过吧。”
“是不为过,别乐不思蜀了就行,要知道是谁在帮你看管着地府!”
“辛苦你了,以后你和龙城再有吵闹,我铁定站在你这边。”
“真是好大的回礼,我都受不起了呢。话不多说,记得早些回来啊。”
“路上小心。”
告别之后,苏子幕消失在二人面前,醇凉问司魂:“我们现在去哪儿?”
司魂紧抓着她的手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龙城一听见鬼门关的鬼差在喊“司刑大人”就赶紧跑了过来,望了望苏子幕身后,没发现司魂和醇凉的身影,龙城有点紧张:“天涯哥哥呢?”“不必担心,他和醇凉逍遥去了。”苏子幕远望了一眼,问:“韩芥儿上任了?”
龙城点点头,反问道:“那醇姐姐恢复记忆了吗?”
苏子幕拉起她的手往里走去,“是啊,司魂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菁华坐在亭子的台阶上,面色如灰,刑天神情阴沉地在她面前走来走去,不时轻骂一句:“废物。”沉寂半天之后,刑天又开口骂:“要你何用?往昔提起仇天涯,你嘴里能说出朵花来,现在倒连人都留不住!”
“毕竟比孟婆汤缺了几味,一个放不下执念的人,能让他撑得了几时呢……”菁华的声音像是易碎的泡沫。“现在连醇凉也恢复了记忆,我们输了……”
“你说什么——输?”刑天将脸凑近她,“我的大计才刚开始,怎么就能说是输?”
“你不懂,我们输了。”菁华又重复了一遍。
“那是因为你失了意,我可没有!”原以为司魂失忆,他就再不必有所顾忌了,结果转眼间又回到了原点。“这件事,我不会罢休的!”刑天握紧了拳头。
菁华:“你收手吧,我们做不到的,除非你能除掉天涯,但在那之前,你得先杀了我。”
“怎么,你想背叛我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斤两!”
“在你面前我确实是以卵击石,可我此生为他而活,你若觉得这是背叛,来拿我的命吧。”菁华闭上眼睛,抬起下巴示意刑天动手,刑天手心凝聚内力,一把烧焦了菁华身后的大片花丛,菁华闻声睁开眼睛,看见身后的残迹,冲刑天嘶吼道:“你做什么!”眼泪夺眶而出,她跑到焦黑的空地上,成为了那片荒原的独遗,“我不会让你再伤害我的花了!”菁华崩溃地说。
她给刑天当了几百年的傀儡,他却一次又一次伤害她的至亲同胞。
“我若非要伤害它们,谁又能拦得住?”
菁华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喃喃道:“是,你刑天做什么,谁都拦不了……”
可是刑天,你这样的人活着,即便得到了天下又有什么意思。
星辰已经密布在天空中,一轮圆月大如玉盘,明亮通透的像快羊脂玉,司魂停住脚步,对醇凉说:“可还记得这里?”醇凉看了好半天,没有一丁点印象,或许是时间太久远,她都记不住了吧。见醇凉摇头,司魂细细瞧了半天,自言自语道:“是破败了些。”何止破败,这里根本就是空无一物,教人如何记起?沧海桑田,星移斗转,再坚固的东西都难逃一劫,这里的一切早已腐朽殆尽了。司魂一施法,一间木屋呈现在两人眼前,他再问:“现在想起来了吗?”
醇凉:“这是我们逃亡时藏匿的地方?”
司魂舒出一口气,“我曾千百次设想过你醒来后我们第一件事要做什么,既然你是在这喝下的孟婆汤,那么你醒了,就该回到这里。”
“故地重游?”
“我不知道。”
醇凉抬头看向司魂,后者突然直直地盯着她,然后俯身一点一点向她的脸靠近,醇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以为他又要像上次一样向自己讨偿还,直到他的鼻尖触碰到了她头顶的发丝,他却停了下来,然后醇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被打进了什么东西。
司魂直起身子,像捉弄到了她似的,边笑边说:“有了还阳咒,才能在阳间好好游一回。”
醇凉没好气地说:“真是罪过。”
“我饿了。”司魂突然夹带着委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