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一听,只得暂压怒火,起身出堂迎接。步摇早已来到堂前。“父亲,好久不见,一向可好?”步摇仪态之恭敬实为罕见。
爹爹丝毫不敢怠慢这位昔日深得皇宠如今倨傲依旧的儿媳,恭谨回礼道:“公主何故如此多礼。多日不见,公主安好?”
寒暄已毕,步摇开门见山问道:“听说父亲不许墨姐姐出门,是不是墨姐姐做错了什么事呀?”
“这......”爹爹一时语塞。
步摇继续为我解围:“今天墨姐姐去我府上小坐,居然不敢回来,怕父亲责罚她偷跑出门。只好由我亲自送她回来。父亲看我薄面就饶恕姐姐这遭如何?”
爹爹道:“去公主府当然无妨。只是墨儿马上就要嫁入陆家,我想让她在家安心练字勤习女红,以备日后之需。不想劳动公主亲自前来,真是惭愧。”
步摇谈笑间使出杀手!:“原来墨姐姐好事将近啊,我这里提前恭喜父亲招得贵婿啦。不过我想让墨姐姐偶尔到我府上小坐,应该不至有何不便之处吧?”
爹爹自然不敢拒绝步摇的这番“请示”:“公主哪里话。既然公主想要墨儿陪伴,”爹爹转而吩咐我说,“墨儿,以后你常去公主那里多多走动就是。”
看到父亲那万般无奈的表情,我忍住笑,应声答曰:“是,爹爹。”
步摇笑逐颜开:“我只教墨姐姐在我府上便了,不会带她到处乱跑的,父亲只管放心就是。”
没想到步摇这个“救兵”如此厉害,竟然轻而易举地降服了相国之尊的爹爹,为我平息了一场暴风骤雨。不愧是大唐公主,果然出手不凡。
应爹爹的吩咐,我将步摇送至门外。
“还说要我以后多去你府上呢,”我亲昵地责怪着步摇,“前些日子一连几次登门都不见你的人影,你究竟去哪儿了?”步摇略显神秘地说:“巴陵公主最近喜得贵子,我常去她府上探望。巴陵公主虽然大我好几岁,可是对我很好,我们也很谈得来。她的夫婿柴令武文武超群,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惜被长孙无忌排挤不得重用,夫妇二人的境况很不如意,我最近常与她来往走动。”
“柴令武?他的父亲莫非就是娶了平阳公主的霍国公柴绍?”我连忙问道。
“没错,名副其实的世家公子。”
步摇似乎还有话说,拉我上了马车,不解地问道:“墨姐姐,你爹爹已经限制你出门,难不成你和陆云曦的婚期真的近在眼前了?你可有应对之策?”
我惆怅地叹了口气:“唉,我也正为此事烦恼。也许过不了几天陆家真的会上门提亲。除了抗婚,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
步摇又问:“你爹爹知道你和三哥的事吗?”
我摇摇头。
步摇若有所思:“你知道吗?最近陆续从辽东前线传来战报,父皇连战连捷,看来不日即将得胜回朝。你爹爹一定更清楚这一点。会不会是他已经知道了你和三哥的事,所以想抢在父皇回京之前把你嫁到陆家,如此一来,三哥便来不及向父皇请求赐婚了。你和三哥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可是,爹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千方百计阻止我嫁给恪哥?”
步摇现出轻鄙的神色:“谁都认为三哥夺嫡无望,将来肯定是九哥和长孙无忌的天下,你爹爹当然不希望一个前途黯淡的皇子做他的女婿,更不愿意因此而得罪长孙无忌。”
虽然步摇的话透着对爹爹的不敬,可我不得不承认,这确实不无可能。
见我低头不语,步摇又为我筹划道:“先不要悲观,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我不是帮你争取到自由出门的机会了吗?这几日你就去找三哥商量应对之策,三哥一定有办法。若是迟疑不决错过了时机,等到真的进入纳彩问名的程序,事情就难办了。”
我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如果恪哥亲自介入这件事情,我担心会有损他的声望。思之再三,还是认为恪哥不宜出面。我想先试着用自己的能力化解这件事情。”
“自己化解?凭你一己之力能够抗拒父母之命吗?你以为只要作出抵死不从的样子,你爹爹就会心软?你把抗婚想的太容易了吧?让我这个过来人告诉你,不要对你爹爹抱有任何幻想,在婚姻大事面前,往日所有的疼惜都会化为乌有,留给你的选择只有服从。真到了花轿临门的那一天,你就知道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算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也会被抬到你的夫家去!”说到昔日痛处,步摇有些哽咽。
步摇的警示令我感到震撼。也许现实就是如此残酷,不容我存有幻想。
我将那个酝酿已久的大胆计划说了出来:“步摇,还记得上次你提起的要我去找陆云曦的建议吗?我决定了,就依你所说,找陆云曦当面摊牌,要他主动放弃这门亲事!”
步摇一脸的质疑:“我还是觉得这个主意很糟。陆云曦能有这份成人之美的君子风度吗?你真的那么有把握他会轻易放弃与相府联姻的大好机会?”
“事在人为。毕竟由陆云曦拒绝亲事是最为妥当的解决方式。一旦成功,恪哥可以置身事外,爹爹也无话可说,两全其美。说什么也要尝试一下。而且,我有种预感,陆云曦一定会同意。”
几日后,三哥三嫂从鄜州如期回到长安。不顾三哥遗则一路舟车劳顿、茶饭未沾,我就急匆匆找上门来。不及寒暄,我脱口而出:“小妹有一事相求,十万火急,请三哥务必帮我!”
原本一脸喜悦的三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神色顿时一变:“墨儿,什么事如此惊慌?”
我心急如焚道:“父亲已和陆家约定,一两个月之内就要把我嫁过去,下个月就要行纳彩之礼了!可是我和吴王已有盟誓,此生非吴王不嫁,我是不会嫁给陆云曦的,三哥,你一定要帮我啊!”
三哥听罢,表情十分凝重:“你要我如何帮你?”
“三哥和陆公子是好朋友,可不可以把我的请求转告于他,请他放弃这门亲事,或者让我亲自见他一面,表明我的立场?”
三哥道:“墨儿,我知道你对吴王的感情,也知道吴王对你用情至深。可是,你和陆公子的亲事两家早已定下,对于名门世家而言,悔婚是背信弃义的行为,会招人耻笑的。陆家和房家都承受不起啊。况且陆公子与我交情笃厚,我实在难以启齿。墨儿,你真是让我左右为难。”
三哥的话让我有些慌乱,难道三哥有意拒绝我?情急之下,我哭诉道:“三哥,当初是你为我传递锦帕,为我和吴王牵起红线,为何如今却不肯帮我?你对吴王一向忠心耿耿,难道忍心看着我和吴王有缘无份,痛苦终生吗?”
我哀求的眼泪打动了三哥,他叹息道:“当初因为不忍看到你为情所伤一蹶不振的样子,才将锦帕交与吴王,希望吴王了解你的心意,或许可以缓解你的相思之苦。却没想到你与吴王果有今日的情缘。罢了,既然是因我而起,我就帮忙帮到底。墨儿莫哭,我答应你就是。只是别人代你不得,你需亲自与陆公子说明才好。我可以帮你见他一面。如果陆公子情愿放弃,自然皆大欢喜,如果公子拒绝,也在情理之中,无可指摘,我想吴王也定然能够理解,墨儿,你看如何?”
我含泪点了点头,感激地对三哥深深一拜:“多谢三哥相助。我一定当面与陆公子说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牢记三哥的恩德。”
三哥颇为无奈地苦笑道:“快别这么说。谁让你是我的小妹呢?唉,只可惜陆公子这般谦谦君子却要当此难堪之事,真是天意弄人,为何偏偏是吴王和陆公子狭路相逢呢?”
两日之后,一个晴明的上午,三哥将我带至一间茶坊,此茶坊质量上乘,茶室之中格调雅致,香雾缭绕,座中的茶客尽是衣冠礼乐之士,席地而居,品茶论道,甚是风雅。
一位气质娴静的妙龄使女引我们来到一间古色古香的雅室,去履而入,免不了要跪坐在不太习惯的“榻榻米”上。待我坐定,三哥对使女言道:“另有一佳客未至,且等片刻再行献茶不迟。”使女含笑轻道一声“是”,躬身款款退去。礼数之完备丝毫不逊于宫廷女子,令我惊叹不已。
“墨儿,你先在此等候,我去去就来。”三哥说着就要起身离去。
我问道:“三哥可是去请陆公子前来?”
三哥点头道:“正是。陆公子今日在国子监太学馆听学,此地与国子监相距不远,又是公子回府的必经之路,我猜度时辰差不多了,现在就去迎他前来。”说完便出了茶室。
仅一盏茶的功夫,隔门传来三哥的声音:“墨儿,陆公子已到。”
我抬头望去,两个修长的身影同时映在白色的门上。陆云曦果然来了。慌忙之间,我竟然忘记起身相迎的待客之道,匆匆应到:“快请进。”
话音刚落,门从外面被三哥缓缓拉开,身穿一袭白色轻衫的陆云曦玉树临风地立在门前,着实气度不凡。在三哥的礼让下,陆云曦举步迈入房中,对着呆坐在“榻榻米”上毫无反应的我欠身施礼道:“遗墨小姐,云曦有礼了。”
看到我稳坐钓鱼台的傻气样子,一旁的三哥无奈地笑了,对着我不住地摇头,我就知道一定是自己又失礼了。赶忙从“地上”挣扎着站起身,草草地行了一个万福礼,全无一丝大家闺秀端庄娴雅的仪态。也许是许久没有出席过正式场合的缘故,那些原本就学的十分皮毛的礼节已经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也许是被李恪和爱我的家人宠坏了,只有在陆云曦这位礼数周全的世家公子面前才使我觉得那些所谓的繁文缛节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陆云曦谦和地微笑着,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的失礼,或者是明明意识到了却完全不介意。他的宽容更加令我羞愧难当。
分宾主入座毕,陆云曦就端坐在一案之隔的对面。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陆云曦,发现竟比往日更显眉目如画,俊美异常。他那从容优雅的仪态与目不斜视的尊容更令我暗自惊叹,礼节在他的身上不是虚伪的矫饰,丝毫没有炫耀与做作的成分,自然地如同生来就熟愔的本能。总之,陆云曦就像是一面礼仪的镜子,在他面前可以轻而易举地察觉到自己的粗俗与笨拙。
那个清雅脱俗的使女再次出现,与另外一个端着精美茶具的使女一同跪在案边,熟练地操作起茶道的一应程序,碾茶,煮茶,沏泡,动作轻巧娴熟,细致优雅。须臾,香喷喷的热茶便烹好了。使女们依次退了出去。三哥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不明就里地看看三哥,是在暗示我说些什么吗?还是暗示我可以开始品茶了?可是,我对品茶的礼节一窍不通啊,这可如何是好?唉,三哥为什么要选择在茶室见面而不是其他什么地方呢?看来今天我真的要闹大笑话了。
看我半晌仍呆若木鸡毫无动作,三哥只好尴尬地朝陆云曦笑了笑:“陆公子,墨儿一向疏于礼仪,让公子见笑了。”
陆云曦谦和有礼地微笑着说道:“无妨。”
三哥有些局促地低声提醒我道:“墨儿,今天你是主人,依据礼节你该向公子敬茶才是。”
我恍然大悟,对啊,品茶确实有主客之分,主人就应该先向客人敬茶啊,我怎么连最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真是笨到家了!看来就算我不主动提出取消婚事,就凭这番贻笑大方的表现也足以令这位格调非俗的陆大公子重新考虑要不要娶我这位无礼又无知、呆板又笨拙的“乡下丫头”了。我甚至怀疑,这也许是三哥用的一招妙计,故意让我在陆云曦面前出丑,以打消他娶我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