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寒冷的冬夜，一只母羊产下三只小羊。当我们发现的时候母羊已经生产完毕，浑身湿淋淋的，舔着它的小羊，不知它经历了怎样的疼痛和挣扎才会被汗湿成这样。它顾不上喘口气，缓解一下生产的疼痛，就投入到了对小羊羔的照顾中。一只小羊羔已经夭折，像只大虾一样裹在胎衣里，它的死亡原因是，没有及时撕破胎衣窒息而死。活下来的两只一大一小，极不对称。大的在母羊爱怜地舔过身上的胎液后摇摇晃晃站起来找奶吃，小的比猫大不了多少，窝在墙脚无力地叫唤着，让人看着揪心。母羊有些力不从心，站着一声声呼唤着小羊羔，希望它能摸索到自己身边来。
我打着灯无奈地看着，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到这只小羊羔，此时儿子不顾小羊身上挂着黏糊糊的胎液和血迹，挽起袖子就去扶它。可这小东西就像没长骨头一般，软软地瘫着，怎么扶都没站起来的意思。灯光下，母羊身上缓缓升腾起雾气，它的眼睛泛着瓦蓝的光芒，防范地盯着我们，身影有些虚幻。儿子扶了半天也有些气馁，沾了血的两只手举着，和我念叨这小羊还能不能存活。
突然他跳起来对他老爸说，咱们给小羊生堆火烤烤。这个主意不错。他老爸抱来一捆玉米秆，折断，生起了火，一时间羊棚里温暖了起来，儿子抱着小羊不停地转换位置，让它享受最舒服的温暖。母羊已经疲惫不堪，咩咩地唤着小羊却没力气过来舔小羊。那只大点的羊羔已经摸索着吃了一气奶，走路开始稳健起来，此刻正歪着脑袋打量着它出生的场地，满是好奇，火光在它的小眼睛中逐渐明亮，又黯淡下去，复又明亮起来。
火烤得小羊舒服地闭着眼睛。儿子一直等它全身干透才让它卧在地上，它还是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儿子说让它吃点奶看能不能站起来。我和丈夫拉住母羊不让它活动，儿子不顾肮脏地抱着小羊追逐着母羊的乳头，希望这小东西能含住吃几口。眼看着小羊的嘴已经挨上乳头了，可母羊一挣扎又错过了，就这样反反复复，它也没吃上几口奶，急得儿子恨不得替它吃几口好让它站起来。折腾了半个小时，我们都有些不耐烦了，只好给它身下铺了些干草，看它的造化吧。
儿子一觉醒来双手攀上我的脖子，把他的脸挨到我脸上，闭着眼睛嘟囔：“妈妈，我梦见那只羊羔死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的情绪，昨天从早晨起来他就待在羊圈里，费尽心思伺候那只羸弱的小羊。一会儿拉着小羊去吃奶，一会儿又把自己的手指伸进小羊嘴里试探它会不会吃，一会儿又跑去买来奶嘴找来奶粉喂小羊，竭力想让小羊羔活下来。昨晚他苦着脸和我念叨，说估计这只羊羔是活不了了。我说你看它只有那只大羊羔的一半大，活下去很难。他嘟着嘴巴不再说话，眼睛里闪烁着痛惜和纠结。
早晨起来，雪继续在下，我去添草时发现那只小羊的身体已经僵硬。蜷缩在角落里一点都不显眼，它生命的最后时刻无人作陪，它没经历太多的痛苦折磨，从出生就像马上要死去一样。儿子的努力不过是稍微延迟了一下它死亡的时间。母羊的神情看不出悲喜，不慌不忙地嚼着干草，不时抬起头呼唤一下活着的小羊羔，小羊羔跟在母羊身后转悠，左顾右盼地观望，偶尔还跳起来撒个小欢，我想它肯定不会哀伤它死去的同胞。
我走出羊圈回到屋里，裹着被子的儿子抬起脑袋，眼里满是询问。我只能残忍地告诉他小羊死了。他没有说话，爬起来嘟着嘴默默穿衣服。我知道他要去看一眼小羊，然后处理它的尸体。
二
一只小羊羔拉肚子，我和儿子一起抓住给它喂药。他把这只小羊叫“大眼睛”，我一看，眼睛还真是比其他小羊大。羊妈妈怕我们伤害它的孩子，越过几只羊挤过来看。头挨到儿子脸上后用鼻子嗅嗅，还准备伸出舌头舔儿子的脸。儿子甩着头躲开，大声冲羊说：“连你也知道我帅啊？但也不用表达得这么明显好不？”羊妈妈可不懂“帅”是什么意思，它只关心我们娘俩抓住它的孩子要干吗。羊妈妈挤在儿子身边怎么赶都不肯走开。
我强行掰开小羊的嘴，试着把药用食指塞进它嘴里，它点着头像嚼豆子一样慢慢吃了。我一看不错，又塞一粒进去，我还没来得及拿出手指，它就开始咀嚼。我惊叫着从它嘴里夺出我的食指，一股钻心的疼痛蔓延开来。我龇牙咧嘴使劲甩着手想缓解这种疼痛，儿子巴巴地看着我：“哭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哭出来就不疼了。”哈，本来疼得受不了，却被他这句话说得我哭笑不得。那只小羊一脸无辜，歪着脑袋继续嚼着它的药，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再看我的手指，一丝血顺着指甲缝渗出。一直以为猫啊狗啊才会咬人，今天才知道，羊也能把人的手指咬出血，我在心里惊叹着。
喂完药和儿子喂羊，拌完草料，关好羊圈门出来，才发现水桶忘了拿出来。我一念叨，儿子撇嘴抱怨，我讨好地和他道歉，准备翻过一米高的墙去拿。儿子拉住我的胳膊故意叹口气：“还是我翻墙进去吧，你老人家一大把年纪，老胳膊老腿，蹿上跳下的多不方便。”说完用手撑住墙面一跃进了羊圈。我那个郁闷：什么时候我在他眼里已经一大把年纪了，还老胳膊老腿？看着他递出来的水桶，我有些不愿意接。他大笑，把桶放墙上又跳出来。一只手提着桶，一只手拽着满脸不高兴的我离开。顺便又提醒我：“今天这事就别写你空间了，让你网友看见又笑我。”
三
秋天，放羊成了一种功课，每天都在继续。天气略显清凉，玉米到了收获的季节，一场忙碌即将开始。抬头仰望，天空不时有雁群飞过，它们为追寻寒冷季节里的一丝温暖，执着而坚强地飞翔，在季节变换中来来去去，提醒着人们时间过去了一年又一年。树叶摇摇欲坠，只等一场更冷的秋风秋雨，它也要回归大地母亲的怀抱了；树叶没我这般思绪万千，不然它会诉说一种喜悦还是哀伤？
羊儿欢快地吃着草，几只羊羔顽皮地在羊群里相互追逐，偶尔停下来对峙，用稚嫩的犄角和同伴对打。领袖就是在这种对打中诞生的，白褐色相间的那只小公羊打败了对手，高高扬起头颅挑衅地看着其他伙伴，寻找下一个挑战的目标。吃痛落败的羊羔委屈地缩回到羊妈妈身边，老实地跟着吃草去了。无角的大公羊很少安静地吃草，昂着头龇着牙嗅着空气，捕捉着有没有母羊发情的讯息，或失望地低头，或兴奋地追逐。母羊一直是贪吃的，它们很性急也很浮躁，碰见好点的草粗略地吃几口就走，以为前面有更好更鲜嫩的，可冲到前面才发现草不如后面的，又忙忙折回来吃，如此反复，直到把草啃得只剩下草根。
一场潇潇秋雨让放羊的劳作早早中断。我打着伞，身后跟着羊群，慢慢悠悠朝家里挪。羊群后面跟着儿子和我大嫂，小家伙不知道在学说着什么，惹得大嫂大笑。雨沙沙地打在伞上，遮住了他眉飞色舞的话语，断断续续听见他呵斥那只馋嘴的羊，不让它偷吃路边的玉米。我回头透过雨丝看着他，被雨淋湿了的头发一撮一撮立在头顶，估计是他用手整出来的新发型，裤角上沾着走路踢起来的泥土，右手撑伞，左手拎着几个捡的玉米棒子，边走边和大嫂说话。
我继续领着羊群开路，远处的罗山笼罩在一片黑云中，天地一色，雨不停地下着，把这片土地霸占成它的王国，随意肆虐。今年秋季雨水过多，惹人厌烦。可天要下雨，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抱怨没用。人也一样，总在忧虑这样或者那样未知的烦恼，其实说到底，还是改变不了早就注定的结果。顺其自然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那样的难。
四
夕阳下，儿子看着羊吃草，无聊的他捡了一个废弃的塑料桶，突发奇想站上了高处，左手执木棒，右手提塑料桶，敲击出他认为的曲子，扯着嗓子跟着曲子吼起来，冷风刮得他的小脸通红，略微的感冒让他不停地吸着鼻涕。他就这样颇有气势地引颈高歌，自娱自乐，此刻在他的心里，高处就是舞台，他正演唱着最动听的歌曲。
羊在他脚下吃着干枯的树叶和散落的玉米秆，偶尔抬头望着这个少年的痴狂，又迅速低头吃草。油桶发出沉闷的“砰砰砰”的声音，羊没有被惊吓得四处逃窜，好像他们是懂得欣赏音乐似的。
儿子敲击停止的间隙，远处飞来一大群麻雀。一个挨一个落在杨树枝上，让树枝变得臃肿起来，叽叽喳喳吵闹不休。儿子抬头一看，使坏地狠狠敲了一下油桶，刚落脚的麻雀惊慌失措地又一次起飞，那情景，居然像秋风吹落叶一般好看。儿子冲着飞走的麻雀吐了吐舌头，独自大笑。杨树顶上喜鹊的巢破破烂烂的，四面漏风，只看见一只喜鹊来来回回地忙碌。不都说鸟儿是比翼双飞的吗，怎么这只一直单着？
儿子的歌声又一次响起来。羊还是波澜不惊地吃着草，羊羔撒娇地跪在母亲身边索奶吃，母羊回头看着，眼里满满的柔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