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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东厢书房俨然变成了厉列侬的临时办公点,墨西哥警方得见,从捷克赶来暂时处理1942事务代理人带来的文件得签,这个上午,许戈隔着一道屏风看着厉列侬和墨西哥警方周旋,看着他和1942的两名代理人谈论公务。

期间厉列侬还把1942的智囊团戏称为那群老头子,这要是在以前很少会发生。厉列侬口中的那群“老头子”在1942相当于一个国家政府内阁成员,在重大事件上拥有否决权。厉列侬一直对那些人很忌讳,即使心里不满也不会轻易地流露出来。

“去告诉那群老头子,我这次来墨西哥纯粹是为了处理私人恩怨,如果让他们不高兴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要是他们再抓住这个喋喋不休的话,让他们好好想想他们的假期是多少天,而我的假期是多少天。如果他们还想不明白的话,就直接问他们,是他们的权威重要,还是他们的退休金重要。”

这些话厉列侬看似是以玩笑的形式说了出来,但那种运筹帷幄的气势浑然天成。从厉列侬的语气中,许戈再一次意识到,真有那么一段岁月从她的指尖溜走了。

她的阿特变得更了不起了。

今天是第三天,比起之前的两天,第三天好点了。

这一天许戈偶尔会带着观察的意味偷偷看着厉列侬。那个会在晚上叫她名字、会把她紧紧圈在怀里的男人,许戈总是无法把他和她所熟悉的厉列侬产生联系。

明明还是她所熟悉的眉目,包括声音、举止乃至习惯。

喝完水,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和厉列侬撞在一起。许戈迅速移开目光,餐桌不大,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也近,气氛骤变,坐在对面的人似乎不高兴了。

她的阿特,气场更盛了。

许戈掩饰性地想去拿水杯,手指刚触碰到杯子又在厉列侬那声“许戈”中缩了回来。她坐正身体,眼睛对上厉列侬的眼睛。

推开摆在他们面前的碟子,厉列侬手撑在桌面上,整个身体向着她靠近,近到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睫毛,看到它们排列在一起时产生的美好弧度。

闲暇光阴,在干草堆上,许戈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幻想着她和厉列侬的孩子的模样,她在心里祈祷着他们的孩子一定要遗传爸爸的长睫毛,天知道阿特的睫毛有多好看!

“阿特……”喃喃地叫着,像昔日二十岁的许戈在不知名的所在对着天空表达想念。眼前有了淡淡水雾,她忙垂下眼帘掩饰着。许戈还知道厉列侬讨厌她泪汪汪的模样。

“许戈!”他捧起她的脸,让她的眼睛对着他眼睛,“二十六岁的你和二十九岁的我已经一起经历过很多事情,一些从前他们不懂的渐渐地开始懂了,所以不要去怀疑,嗯?”

许戈点头,喃喃地问着:“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吗?”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我们还把一对男女间应该做的事情差不多都做了。有月光的晚上你总是特别热情,你喜欢挨着靠墙的位置,你生气最直接的表现是亲我、逗我然后踩我一脚看着我出糗,做完后你说的最多的话是阿特我饿了,你讨厌大冬天我把手伸进你的衣服里去摸你,你……”

她的手挡住他的嘴:“别说了。”

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事情听着很美好,为什么在听到这么美好的事情时心里却苦涩成一片?

狭长的眼线勾勒出好看的笑容纹理,目光一动也不动地聚焦在她唇上,声音从她指缝渗透出来:“你不是说你想知道那六年发生了一些什么吗?”

“不是……”她结结巴巴的,“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那你想听什么?”目光还是一动也不动地聚焦在她的唇上,“要不要我把你做过的最为大胆的事情告诉你?”

“不……不。”她抖动着嘴唇。

从厉列侬长时间把目光聚焦在她嘴唇上开始,许戈大约猜到自己做的那件大胆的事情是什么了。

“许戈!”“嗯。”

他嗓音低沉:“想不想知道第一次时有没有射……”落在他嘴上的手迅速收回去捂住自己耳朵,她拿眼睛瞪他:你敢你敢,你敢说出来!

他笑了,笑得漂亮极了,漂亮得让她看得发呆。发呆时他已经整个含住了她的嘴唇,她的手搭在他肩膀上,舌尖在他的逗弄下小心翼翼地想去迎合他,刚刚一触及,红瓦砖墙外传来了脚步声,她慌慌张张地推开他。

厉列侬不动声色坐回他的位置,进来的是金沅。

金沅的目光看向许戈这边时,许戈冲着他笑了笑,笑容还没来得及从嘴角隐去,就迎来厉列侬警告的目光。来自1942领导人的气场使得许戈第一时间讷讷地和金沅说:“比以前更有型了。”

金沅带来了不好的消息:昨天晚上被警方抓捕的八名墨西哥毒贩中,有一名毒贩连夜从拘留所逃走。逃走的该名毒贩也是被抓获的八名毒贩中最危险的人物,这些人从来都是有仇必报。

“厉先生……”在厉列侬示意下,金沅没再继续说下去,礼貌地和许戈点头致意后离开。

和金沅伸手打招呼的手在厉列侬的目光下慢吞吞地收回,厉列侬脸色不大好,看来金沅带来的消息很让人头疼:别……别担心……

然而——

“许戈,知不知道一个女人夸奖一个男人有型,意思就是:先生你身材不错,能给我你的手机号吗?改天我们可以一起喝咖啡,如果喝咖啡的时间在晚上会更美妙。”厉列侬这番话大有指责他做错事的下属的意味。

许戈没想到她随口说的一句话到了厉列侬那里居然变成了这样的一番长篇大论,她不高兴地反驳:“我没想和他一起喝咖啡,我说的是实话。”

剪短头发的金沅的确变成很有味道且耐看的那款男人。许戈从前本着想让厉列侬吃醋的念头没少夸男人,让许戈气恼的是,那时即使她把别的男人夸得天花乱坠,也没见厉列侬眉头皱一下。该不会是……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阿特,你该不会是在吃醋吧?”

厉列侬摆出一副无比认真的表情:“我刚刚所表现的还不像是吃醋的样子?”

那年初夏,厉列侬生日,许戈打扮得花枝招展,和一名刚刚认识三天的捷克男孩约会。她给出的信息很足。那部电影具体叫什么、内容讲的是什么许戈没去注意,她只知道在长达一百二十分钟的电影播映时间里都没等来厉列侬。

电影播放完,她和那位男孩去了啤酒馆,喝完啤酒她让男孩送她回家,瘫倒在男孩怀里,站在客厅看着厉列侬。当时厉列侬居然向那男孩道起谢来,道谢声音真诚到让许戈绝望。带着醉意的她愤怒地扯着他的衣领:“厉列侬,为什么只有我在嫉妒,为什么只有我在嫉妒?”

歇斯底底里后她大笑了起来,那男孩显然被她的表里不一给吓到了。

那时厉列侬一拳朝着那男孩脸上挥去,那一拳把那男孩的隐形眼镜打落在地,也把男孩的眼睛打肿了。

厉列侬冷冷地问她:“我现在的表现你喜欢吗?我现在的表现像嫉妒吗?”

那个晚上刺痛她心灵的除了厉列侬冷淡的声音还有被打男孩怜悯的目光。看吧,一个外来者都知道那不是在嫉妒。

那年初夏……看着眼前熟悉的眉目,听着他用她所熟悉的声音说出:“我刚刚所表现的还不像是吃醋的样子?”她垂下眼睛,假装没有听见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转过身背对着厉列侬。

这顿午饭的时间可真长。

“告诉我,一个男人吃醋时具体会表现出什么样的特征?”他声音中带着若有若无的慌张。

那慌张好比是很想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可又找不到门路的职业表演者。其实,她也不知道一个男人吃醋时会表现出什么样的特征。她把所有心思和注意力都花在厉列侬身上了,可她就是知道阿特吃醋时她一定会知道。

阿特现在是在吃醋吗?许戈回过头去,笑了笑:“你刚刚表现出来的就很像在吃醋。”

但“像”有时候不一定就是“是”。

在厉列侬的注视下,许戈垂下眼帘:“阿特,我想去休息一会儿。”

数声的“许戈”让她睁开眼睛,厉列侬站在床前,室内的灯已悉数被点亮,她这一觉睡得可真长。

被动地在厉列侬催促下洗脸刷牙,被动地跟着他坐在餐桌位置上,被动地把她那份晚餐吃完,抬起头时,许戈发现厉列侬那份晚餐丝毫没有动过。

“怎么了?”她问他。他在观察她,许戈微微皱起眉头时他才移开目光,朝着她笑了笑,手伸向水杯。

浴室门被打开时许戈正在刷牙,厉列侬停在她的身后,手直接横过她肩膀,从杯子里拿走了他的牙刷。

许戈刷牙的动作慢了下来,透过镜子去看背后的人。她身高勉强只能站在厉列侬肩窝那一块,投映在镜子里的她整个身体都陷入了他的怀抱里。镜子里两个人刷牙的频率差不多,她快他就跟着快,她慢下来,他也跟着慢下来。

她把牙刷放回杯子里,他的牙刷紧随其后。在他把牙刷放回杯子时她看到了他手腕上的疤痕。当她想再仔细看时他缩回了手,手腕上的疤痕被衣袖遮挡得严严实实。

年轻男女们手腕上的疤痕总是会让人们浮想联翩。

厉列侬靠在浴室墙上安静地瞅着她,在他把手伸向她时,她乖乖地把手放到了他手掌里。

浴室连接着厨房,那两位正在收拾餐桌的是1942女成员。看到那两位女成员,许戈第一时间就想挣脱厉列侬的手。厉列侬最讨厌她在公众场合秀恩爱许戈是知道的,在非正式场合,许戈偶尔会在众多女成员面前软软地靠在厉列侬身上。几次后,厉列侬和她说:“那枚戒指还不足以让你昭告天下吗?”

厉列侬从来都只有在极度不满的状况下才会和她说出类似那样的重话。于是许戈懂了,把握好分寸、适可而止也是她保住1942领导人未婚妻头衔的要素之一。

许戈没能成功挣脱厉列侬的手,反而被握得更紧。

约八点时间,又有陌生面孔进来,把几份文件交到厉列侬手上,一般这类事情都是金沅做。

“金沅现在不在墨西哥。”厉列侬给出如是回答。

摆在厉列侬办公桌上的咖啡已经不再冒热气了,那是许戈应厉列侬的要求给他泡的。他俨然已经把它给忘了。

“阿特。”看着逐渐冷却的咖啡,许戈忍不住出声。

厉列侬似乎才想起她以及那杯咖啡,手背触了触咖啡杯子,说了一句:“我忘了。”许戈叹了一口气,从厉列侬手中拿走了咖啡:“我给你换一杯。”

第二热气腾腾的咖啡放在他面前,这次厉列侬没把它忘记。许戈把空了的咖啡放回托盘上,手搁在书房的门把上,转过头去问叫住她的人:“怎么了?”

灯光不是很明亮,他的脸半隐在阴影里头,看不清楚表情,从他刚刚叫她的声音中可以嗅到隐隐约约的情绪,听起来有点冲。

“没什么,早点休息。”

许戈打开了房间门。

房间门刚关上,许戈就听到来自书房里的类似于文件、装饰物掉落在地上的声响,再次想打开房间门的手生生地收住。

现在她像从沉睡经年中醒来的病患,只不过是一觉的时间,这个世界已经天翻地覆,周遭的人和事物都让她如此得束手无策。

等到背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许戈打开床头灯,那从背后紧紧环住自己腰的手白皙修长,稍微把睡衣衣袖一扯,许戈就看到了他手腕上细长的疤痕。

关掉灯,窗外夜色深沉。她闭上眼睛,让混乱的思绪向着那方夜色聚拢。迷迷糊糊中,有声音在叫着她;“许戈!”她不大乐意应答着:“嗯。”“许戈!”“嗯。”

“许戈。”

阿特太讨厌了,干吗老是叫她?她困得厉害,闭着嘴不去理会,近在耳畔的声音骤然慌张起来:“许戈?”伴随着这个声音,还有那禁锢着自己腰的手。那手来到她脸上摸索着,力道很大,手指都戳到她的眼睛了。

她哭丧着声音:“阿特。”

那只手这才重新回到她腰间,用的力道更大,她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第四天,许戈醒来时没看到那双紧紧圈在她腰间的手,目光在自己腰间位置逗留了几秒,在脚步声朝着这里来时迅速闭上。

闭上的眼睛在他叫她时缓缓睁开,厉列侬正微微弯下腰注视着她,他低着声音说:“我做完身体复查后会出去一会儿,你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许戈点头。

“记得吃早餐。”再点头。

以前厉列侬偶尔也会和许戈说出类似的话,有时是出自愧疚,有时是应付,他在说那些话时语气总是很干硬,今天厉列侬叮嘱她记得吃早餐说得比以前要来得自然许多。

“你手机里除了梅姨的号,还有另外一个号码,你可以通过那个号码直接联系到我。”

1942领导人严禁使用私人手机,许戈曾经偷偷塞给厉列侬一部黑莓手机,那可是她费尽心思才弄到的,虽然没有多炫,但有超级防护系统,和美国务卿同款。但她费尽心思拿到的手机被厉列侬轻描淡写地拒绝了:“你也知道,有一些事情我需要去遵守。”

她没想让他打破那些,1942领导人也有他的假期,圣诞节新年都是他们的自由时间。在假期期间他们的行为不受约束,他们可以根据他们的判断使用手机。

没等许戈开口,厉列侬声音中带着浓浓警告意味:“许戈,我以后不想再看到类似的事情。”当时许戈气得把她好不容易弄到手的手机扔进了垃圾桶。

疑惑间,厉列侬声音又低了些许:“手机是一位俄国人的赠品,除了能通话没别的功能,那是专门提供给一些特殊人士使用的,它连拨打电话的功能也没有。”

厉列侬现在大约是想表达:我没有打破1942的规则。

他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又补充了一句:“我现在状态等同在度假,我觉得度假……”说到这里他好像觉得话有些多余了,没再说下去,站直身体:“我走了。”走了几步,厉列侬又回过头来,说了一句:“那手机不是我的。”

许戈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让停下脚步的人再次皱起眉头。

阿特老是喜欢在她面前皱眉,殊不知他皱眉时也是她为他着迷的时刻之一,着迷到在他用皱眉表达他的不高兴时她总是傻傻地笑着。但这恰恰也是他讨厌她的时刻之一,五金店老板的小女儿和那些很容易被漂亮男孩迷住的姑娘没什么两样,肤浅而没有内涵。

嘴角的笑容还没全部收起,那张脸近在眼前,手指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她眼角,低低叹息:“我很久没见到五金店老板家的小女儿像现在这样笑了。”

在叹息中,他那张脸距离她越来越近,他的手掌从她的脸颊和枕头之间穿过。

摸着被吮得发麻的嘴唇,许戈从床上起来。这个早上她极度心不在焉,不然怎么会被忽然出现的那两个女人吓了一跳。

这里空间不是很大,那两位身材高挑的女人一左一右站在连接着房间和客厅的拱形门那里,看起来很突兀,那肯定是1942的成员,只是她们干吗会出现在这里?

那两个女人很脸熟的模样,特别是左边站的那位。

许戈个头不是很高,面对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两个女人,她心里吃味又羡慕,问左边的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高云双。”声音和她的形象一样干脆利索,连名字都有高字。高云双指着另外一个高个女人:“她叫陈丹妮。”

陈丹妮看起来比高云双年纪小一点,只是……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许戈怎么看都觉得这两个女人浑身上下在传达着那样的信息:我会用生命捍卫您的财产和人身安全。

陈丹妮和高云双选择对她的话视而不听。本来有些心不在焉的早上因为那两个高个女人的出现而让许戈觉得心里烦躁,吃完早餐,许戈拿出手机。

电话很快被接起,在许戈说了一大堆话后,电话彼端的人给予她沉默应答,厉列侬的沉默代表着“没得谈”。

“厉列侬!”许戈加重了说话的语气。

电话那端的人终于开口了:“金沅带来的消息你也听到了。”

厉列侬的话让许戈哭笑不得:“你好像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你觉得我是那种笨到去撞枪口的人吗?即使万一真撞到枪口上去了,我也有我的办法。”

“你如果不喜欢见到她们的话,我可以让她们到外面去。”

说了等于没说:“阿特……”

“许戈,现在是2015年。”厉列侬沉着声音。

看着两位面无表情的高个女人,许戈索性把以前的伎俩用上:“阿特你也知道的,我现在情绪不稳定。她们两个个子比我高,你也知道的,我讨厌那些比我好的,阿特我现在很烦,不,应该说是不安……”

挂断电话,让许戈比较高兴的是她没费多少唇舌就让厉列侬妥协了,以前她起码得花半个小时时间在他耳边唠叨个不停。她打赌,刚刚那通电话连五分钟都没有。

支开那两个人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许戈想到外面去走走。她想外界的环境也许可以帮她更好地梳理情绪,是应该正视她现在面临的种种问题了。

周遭很安静,从若干低着头和她擦肩而过的医护人员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中可以判断出,现在氛围更趋向于外界重兵把守营造出来的安静。

被走廊包围着的方形露天场地上,几位医护人员正在晾晒他们的工作服。墨西哥最近一直都是阴天,好不容易出来了太阳。其中一位说的话让许戈停下了脚步,那位正在低声问她同伴有没有看到她的工作服。她说一眨眼工夫她刚晒干的工作服就没有了。

回过神来,许戈转身就往回跑。就在几分钟前,她刚刚和一名低着头的工作人员擦肩而过。高个、遮挡住额头的刘海、手放在白色工作服的衣兜里,在笔直的走廊上和她擦肩而过。因为光顾着想事情,她没去看那位工作人员脸上有没有戴眼镜。

经过那个转角,腿就开始跑起来。再跑过一个转角,在另外一个笔直的长廊上,她看到了那个高大的背影。

背影很熟悉。

站停在那里,她冲着那个背影喊:方为其!

那个背影继续走着,似乎她口中的那个名字和他毫无关系。许戈深深呼出一口气,朝着那个背影喊:“站住!偷走哈桑牛仔裤的圣殿士。”

那背影的脚步有所放缓,几步之后停顿了下来,停在那里没有回头。

许戈一步步朝着那个背影靠近。

很多很多次枪声响起的夜晚,穿墙而来的少年曾经承载了许戈最美好的一千零一夜。在傻气的年纪里,她骄傲且自豪着:我和圣殿山而来的圣殿士有很好的交情!那样的荣誉,等同于一位小学生在私底下和自己的班主任称兄道弟。

脚步停在距离他伸手就可以够得着的所在。再往小半步,脸贴在他背上:“我知道是你。”

模糊的轮廓、身材高大,长相比起一般在街上行走的同龄人应该好看一些,那是他给她的形象。可她认得他眼睛,他总是凝望着她的眼睛。

可是,他太狡猾了。再见面时他用一副镜面厚得可以比拟哈哈镜的眼镜阻止了她认出他,同时用厚厚的刘海遮挡住了额头,把自己变成了书呆子的模样。

宽阔的肩膀在微微抖动着,垂落下来的手拿着眼镜,一切已经无需言语。

许戈的脸离开他的背,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她踮起脚尖,把遮挡在他额头的头发拨开,随着轮廓在她面前毫无遮挡地展露,她嘴角扬起。

今天,她终于知道了圣殿士真正的模样:眉清目秀,这样的人扮起书呆子来再合适不过。

他用她熟悉的眼神瞅着她,叹气:“五金店老板家的小女儿长成可爱漂亮的大姑娘了,这话现在说会不会太晚了?”

细细数来,这话迟到了七年。那年她十九岁,在查理大桥上他就想和她说这样的话来着,他曾经在心里幻想过无数次她听到这话时的模样。

先笑的是眼睛,眼睛很大,杏仁形状,笑起来的模样是孩子们眼中的蜜糖、大人眼中的忘忧草。

走廊两边是用红色砖瓦堆砌的,周遭遍布绿得要滴出水来的植物。走廊又长又直,他们沿着走廊尽头走着,脚步很慢,谁也没有说话,但即使没有说话,也不会有那种尴尬和疏离。一种与生俱来的熟悉感随着他们脚下堆积起来的脚步越来越浓。

走廊尽头有木制长椅,他们在长椅上坐下下来,沉默依然在延续着,直到他的手盖在她搁在膝盖上的手上。

她声音平静:“当你不叫方为其时他们叫你Bing,1998年你的父母在雅加达街头被乱棍打死,不仅这样,他们还焚烧了你的家以及你父亲经营多年的商铺。之后你来到1942,一名和你年纪相同的男孩在你最艰难的时刻朝着伸出援手,从此以后你们一起接受训练、一起分享心事,变成了好朋友。后来你接受这位好朋友的嘱托,来到一名叫许戈的女孩的面前。但那女孩傻乎乎的,喜欢自作聪明且自作多情,你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变成了圣殿士。”

浅浅的笑声响起:“所以你现在应该理解圣殿士为什么没能给你表演穿墙术了吧?”

许戈的目光穿过树叶缝隙,望着被分割成许多板块的蓝色天际,渐渐地,眼前逐渐模糊了起来:“在方为其变成圣殿士的三个月前,他就不在了吧?”

沉默。

她嘴里唠叨着:“他热情、开朗、喜欢披头士、父亲叫许绍民、妹妹叫许戈,还有什么来着……”

许戈以为自己会说出一大堆,可她发现她只能说出这些而已!储存在1942秘密档案库里的只有这样一份资料,资料信息少得可怜,看到那份资料最后那个黑色印章时,许戈哭得肝肠寸断。

1942的黑色印章在文明社会等同于因公殉职。

那份资料主人的名字叫许醇,为了纪念许醇,厉列侬后来用许醇热爱的乐队的主唱名字命名。许醇最后见的人是方为其,三个月后,漫天繁星的夜晚,方为其出现在耶路撒冷老城,代替他去见他的妹妹,去和他那个话总是很多的妹妹说说话。

这个使命从她十二岁那年开始,一直延续到现在。

很温柔的指尖力道一次次拭去许戈不断从眼眶跌落的泪水,当泪水变得越来越多时,他叹息着:“你可真爱哭。”

头搁在他肩膀上,她问他:方为其,我猜得对吗?

如果在布拉格出现的免费劳工方为其是一个偶然,那么出现在圣地亚哥的方为其就不会是一个偶然了,他曾经对她说:我代替我的一位朋友来见一个人。

墨西哥城笔直的长廊上,在他回过头来的那一瞬间,这个猜想应运而生。

迟疑片刻,她听到他从鼻腔里回应的那声沉沉的“嗯”。

“许戈,他不是故意想骗你的。”

风迅速风干了她眼角的泪渍,他拥抱住她。

“方为其,你能告诉我一些他的事情吗?”他都去过哪些地方、喜欢什么样类型的女孩、做过最丢脸的事情是什么、做过的最了不起的事情又是什么?

许醇留给这个世界的太少,少得让她每次想起来总是心疼不已。

“恐怕不行,”他语气无奈,“起码现在不行。”

为什么现在不行?随着那声冷冷的“许戈”,她知道了。调整好表情,许戈把脸从方为其肩膀上离开,看着站在她面前的人,叫了一声“阿特”。方为其也从长椅上站了起来,站在他们面前的厉列侬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在看着方为其。

这时许戈才想起方为其也是1942成员,每一名1942成员对厉列侬都很尊敬,很少会像方为其这样。她小声开口:“阿特,他就是以前……”

话说到一半,许戈才想起厉列侬之前和方为其是认识的,而且有可能关系还很好。这个想法让许戈内心自在了起来,但很快许戈发现她的这个想法是错误的,厉列侬因为她那句话而沉下了脸。

“阿特……”许戈不高兴起来,那种不高兴等同于男友在自己朋友面前让自己下不了台。

“许戈,”厉列侬冷冷地说着,“你站错位置了。”

她和方为其站在长椅这一边,而厉列侬站的位置是靠墙的那一边,此时此刻,那两个男人肢体语言传达的不像是朋友,更像是敌我阵营间的对峙。她心里有点不乐意走到厉列侬那一边去,再怎么说,那个乘坐着苍鹰而来的圣殿士对许戈来说是很特殊的人。

厉列侬在这样特殊的人面前让她下不了台,这让许戈心里很生气,她想怎么也得装模作样几秒钟再站到他身边去。可厉列侬似乎连一秒钟都觉得不耐烦,他一把扯住她的手,意图很明显。她也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女孩。第一下没把她扯到他身边去,让1942领导人表情讶异。目光看着方为其,厉列侬嘴里说着:“厉太太不是应该站在厉先生身边吗?”

走廊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正往他们这边匆匆赶来。不一会儿,七八名近卫队队员出现在厉列侬面前。

等那些近卫队全部就位,一直站着不动的方为其微微欠下腰,叫了一声:“厉先生。”

那声厉先生叫完,他又朝许戈点了点头,在厉列侬示意下,和那些近卫队队员沿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许戈目光无意识地看着方为其的背影发呆,心里想着她好像还没和方为其要联系方法,浑浑噩噩中,她的手被拽住。下一秒她整个身体被动地朝着和方为其相背方向,脚步被动地跟着拽住她的人,被拽住的手腕又酸又疼。真粗鲁!要命的是她越挣扎手就越疼。

渐渐地,从手腕处传来的疼痛把许戈从浑浑噩噩中拉了出来。她发呆地看着厉列侬,声音小小的:“阿特,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拽住她手的人似乎没听到她的话:“许戈,这就是你绞尽脑汁想要的结果?”

厉列侬的话让许戈听得糊里糊涂,可她现在没有精力去思考他话中的意思,她只想弄清楚一件事情。她提高声音:“厉列侬,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然而……

“这是你一贯的伎俩,心虚时会用别的问题来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厉列侬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如此理所当然,“许戈,你知不知道你刚刚看起来有多可笑,非得要装出一副久别重逢的样子,而……而方为其……”

“厉列侬!”快速打断他的话,这个人越说越离谱了,许戈提高声音,“回答我的问题!”

拽住她的手越发用力,脚步也越来越快。

据称脑部有问题的人状态好得出奇:“我想,比起方为其你更加愿意称他为圣殿士,在这一点上你和那些女孩子一样俗气。现在可以基本确定,方为其之所以拒绝接受任命就是因为他真正想待的地方就是这里!”

转眼间,他们已经来到他们住所的房间门口,打开房间门,厉列侬强行把许戈拉进房间里。门发出砰的巨大声响,伴随着那声声响许戈的背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门板上,还没等她站稳,他的双臂就牢牢地把她禁锢在门板和他之间。

随之而来的还有他咄咄逼人的声音:“很好!许戈你现在撒起谎来变得理直气壮了!你想去见你的圣殿士大可以和我说,我会给你们安排时间,你们想处多长时间都没问题,为什么非得用我讨厌别人跟在我身边这样的烂借口?脚长在你身上,你想见谁就可以见谁,不是吗?”

近在眼前的目光中充满了嘲讽,就好像他口中形容的那一幕真在他眼前发生过一样。

许戈呼出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现在她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和他求证:“厉列侬……”她得弄清楚厉列侬在走廊时说的“厉太太不是应该站在厉先生身边吗”到底是什么意思。

厉列侬嘲讽的目光对上她的眼睛:“看看你,眼睛都哭肿了,私底下见了几次面、在那个肩膀上哭过几次、每次哭的时候都说些什么?”

“厉列侬!你不可理喻!”许戈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情绪瞬间瓦解,握得紧紧的拳头挥向了他。这个浑蛋!她得打他一下,即使占不了便宜,也得让他知道她可不是好惹的。

他看也没看地单手一拦,挥向他的拳头轻轻松松地被拦截,而她的这一举动变成了——“被说中心思恼羞成怒了?我知道你私底下曾经找过他,我很好奇你找他的目的,叙旧、再续前缘,还是……”他的眼神是冷的,嘴角的笑意也是冷的,“还是一直没人对你说过这样的话:‘小姑娘,梦该醒了,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圣殿士的存在’?”

手是不能动,可身体的功能还在,许戈有很好的弹跳能力,她往前,脚尖踮起,此时被拽住的手帮了她大忙,她稍一借力,额头成功找到了目标。

砰——让你不相信我,让你胡说八道!

如果现在梅姨在的话,一定会赞美她的伸展姿态。但等她脚触地时梅姨一定会如是对她的动作点评:花拳绣腿!

不是她技艺不行而是那是她的阿特,最后那一下终究还是舍不得。他现在还是病患,虽然这名病患看起来和健康人没什么两样。

她的脚落地:“只是一个热身。”

下一秒,他的身体就像是坍塌的城墙一样。

此时此刻许戈才发现,被厉列侬拽住的手汗淋淋的,那些汗渍许戈可以确定不是她的,为什么她就没去注意他苍白的脸色呢?为什么没去注意在关上门时从他额头沁出来的汗水呢?为什么还要用额头去顶他呢?

他受伤的位置就在脑部,即使她用的力气不大,可她是接受过正规训练的人。

像听到她自责一样,他在她耳畔说:“不关你的事。我办公桌左边第一个抽屉里有止痛药。”

许戈拿到止痛药时厉列侬已经歪歪斜斜地靠在墙上,苍白如纸的脸色更是把他又长又密的眼睫毛衬托得漆黑如子夜,它们都静止不动。

拿药的手开始抖动,让她看得心惊肉跳的还有他一点血色都没有的唇色,颤抖的手指往前:“阿特——”

近在眼前的脸睫毛抖了抖,声音微弱:“吓到了吧?那时你乖乖听话站到我身边来多好。”

救护担架车的车轮快速在走道运行着,躺在上面的厉列侬脸色苍白、眼睛紧闭。许戈的手紧紧抓在担架上,脚步跟随着车轮子跑动。不停抖动的眼睫毛在即将进入急救室时终于成功展开。

“阿特——”

他嘴角动了动,似乎想对她挤出笑容,可最终他只能朝着她做出“等我”的口型。

她点头,拼命点头,嘴里说着:“别让我等太久!”

等太久的话,她想她会很累。

夜幕降临,厉列侬回到之前的加护病房,过度服用止痛药,导致他在情绪出现波动时出现了短暂的昏厥。

“如果下次再出现类似情况,昏厥还会伴随着眼睛失明。”应1942邀请远道而来的脑部权威专家如是说。他对厉列侬不听他的警告服用大量止痛药的行为十分愤怒。

这位权威专家如是描述厉列侬现在的状态:那场爆炸带来的震感等同于地震后大陆板块在相互挤压,这种挤压间接迫使中枢神经产生出巨大的疼痛感,同时也会使病患在此过程中产生焦虑情绪甚至狂躁。

这些厉列侬从来都没对许戈说过,她数次追问他,他都这么回答:“如果不是因为顾忌安全问题的话,我早就可以离开这里了。”他所表现出来的状态也让许戈那么以为,原来那些轻松的语气和表情都是靠药物支持的,也正因为这样,他每次去复检时都不让她和他一起去。

许戈还不知道的是,在这段时间各种传言在一些有心人士的传播下早已漫天飞:“厉列侬疑似在5.04墨西哥机场恐怖袭击中被炸身亡”“有消息灵通人士称,1942领导人现在陷入重度昏迷”……

今天早上,厉列侬离开时和许戈说的“我做完身体复查后会出去一会儿”就是他为最近针对他的一系列传言进行辟谣,这些也是瞒着医生进行的。录音还没录到一半就接到她不在房间的消息,连声明稿还没录完,厉列侬就从现场离开,随之而来的还有不顾专业人员的警告、服用了大量止痛药的行为。

相信这些已经把那些人惹怒了吧?让那些人更加愤怒的是,他们培养的接班人正一步步背离他们为他拟定的轨迹。

现在躺在床上的人眉宇间的疲惫之色一览无疑,整整多出五倍的止痛药量,那得多疼才会那样!脸贴在他手掌心上,许戈喃喃地述说:“都是我不好,以后别的事情你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但如果疼了要告诉我。我知道你其实并不怕疼,你只是怕我看了会难受。”

在某个暗夜,她依稀和他说过:“你疼的话,我也会跟着难受。”那是二十岁许戈说的话。

“从前我听过五金店老板家的小女儿很会自作多情,现在我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安静地瞅着她。

她最多的自作多情可是来源于他,不过现在那些好像变得不重要了。看着眼前的人,许戈第一次真正觉得二十岁已经离她远去了。

相对无言,他们选择避开彼此的眼睛。

“对不起,”他先开口,“我之前好像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那时我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许戈……”

许戈朝厉列侬做出安静的手势,现在他说话的声音听着有点吃力,当他再次想尝试开口时,她低下头,唇贴上他的唇。许戈曾经偶尔尝试过用这样的方式阻止他说出一些话来,一些她不爱听的话。

她过完生日八十天之后就是他生日,那年她十九岁。她的阿特很可怜,没人给他过生日。他生日唯一的礼物是两个钟头时间,两个钟头时间正是一场足球赛的时间,那两个小时他一个人去看球赛。

她瞒着梅姨偷偷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包里放着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她等在他房间门口,门口的灯不是很明亮,但足以把他脸上表情看得清清楚楚:没有半点的惊喜,真的没有。

如果再细细看的话,还可以看出一些情绪:精力过剩的丫头,我都跑到这里来了,这下我又得花时间心思打发她了!

她踮起脚尖吻住了他,让他没开口说话的机会。

许戈想,如果当时不那样做的话,她也许会从他口中听到让她伤心的话,那时的她经不起一丁点伤心。她包里放着半个小时后的返程机票,从布宜诺斯艾利斯飞阿姆斯特丹,再从阿姆斯特丹飞曼谷,那么长的旅程。

十九岁,好遥远的十九岁!光影错落间,十九岁那年没有流下的泪水跑到了二十六岁模样的脸上的眼眶中,在泪水还没沿着眼角滑落到唇瓣时,快速离开。

他扯了扯她手指,她挨着他躺了下来。刚刚找好位置,他的手就环上她的腰,她的手贴上他的手背。

过了一小会儿,背后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手指在他手腕上找到那道伤疤,细细地摩挲着。那是一道新疤痕,从疤痕的深浅程度可以判断出,没有半点敷衍的意思,烙印在手腕上的人为疤痕往往会让人们联想到情感上的问题,除了这处他身上还有另外一处烙印——位于他肋骨处的牙印。

那个早上,她无意间撞到他在换衣服,室内采光极好,那个牙印淡淡的。印在自己男人身上的牙印总是会牵动女人们的神经,许戈想进一步看清时,衬衫已经遮挡住了那个牙印。

那一个瞬间,第一时间泛上许戈心头的是:阿特穿衣服的速度太快了!

即使没看清楚那道牙印,可许戈清清楚楚知道,那牙印就印在他的肋骨位置,那个牙印连同他手腕上的疤痕,把她的心搅得心神不宁。

凭着白天的记忆,手指沿着他肋骨处,第一根肋骨、第二根肋骨、第三根肋骨……手指最终停在第七根肋骨处,心里突地跳了一下。

夏娃是亚当的第七根肋骨,夏娃是女人,亚当是男人。

女人把牙印烙印在男人的第七根肋骨上,以此来告诉心爱的男人:“请你爱我,爱我就等于爱你自己,我本身就是你身上的一根肋骨。”

在面对关乎自己男人时女人们的心眼总是很多,且带着天生的敏感性。落在厉列侬第七根肋骨处的牙印不是她的,许戈就是知道。

那牙印细细的,从深度以及牙印距离可以判断出那是属于年轻女人的印记。

如果是二十岁的许戈,她想她非得千方百计地让厉列侬说出到底是那个不识相的女人敢在她男人身上弄出这么一件让她大动肝火的事情。然后二十岁的许戈会把那个胆大包天的女人拉到下水道去和老鼠们共处一室,当然这之前得先拔光她的牙齿。再然后……

再然后泪汪汪地,直到厉列侬无可奈何地让她的牙印遮挡住那个女人留下的牙印。

那是二十岁的许戈爱厉列侬的最直接方式。

可二十六岁的许戈只是把手从他睡衣里抽离,看着黑暗发着呆,等到眼睛又酸又疼时才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睛,触到的是那双带有观察意味的眼眸。

那双眼眸在触到她的第一时间选择用眼帘去掩盖,又长又密的眼睫毛抖了抖,再次掀开时,已经回到那种许戈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狭长的眼线因为嘴角的笑容纹路,漂亮得让她投映在他瞳孔里的那张脸呈现出不加修饰的几许痴迷,那痴迷中有着昔日的痕迹。

男人嘴角往上扬,带着那种属于晨间特有的慵懒声音:“早安。”

那声早安之后,厉列侬一点也没有起床的趋向,脸朝着她,瞅着她的眼神像是在做着某种凝望。没有来由地,她的脊梁处开始绷紧、竖直,想转过身去背对他,却因为在触到他比往日更加苍白的脸色而硬生生踩下紧急刹车。

如果再仔细看,可以在他太阳穴处看到微微凸起的脉络。淡青色,隐藏于白皙的皮肤表层之下,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刺眼。

1942领导人肩膀所要承载的很多,像那座象征着1942的建筑鈤丹:等待辉煌。

心里叹了一口气,她嘴里小声说着:“我和他……不是你说的那样,早已经见过面。”

“他?”近在咫尺的声音已然没有了之前的放松状态,“在1942,你口中的他注册名字为方为其。”

不需要许戈去看她就知道厉列侬此时此刻的眉头是皱着的,明明刚刚声音还很愉悦来着,阿特现在在高兴和不高兴之间的转换总是很快,这让她很不习惯。

厉列侬是一个特别慢热的人,不仅慢热而且很少会生气和愤怒,他偶尔的生气和愤怒都需要类似于飓风般的形成过程。上一秒和你握手谈笑风生、下一秒就当着你的面摔杯子这样的情绪永远不会出现在他的身上。

许戈把厉列侬这一刻的情绪波动归结为医生和她说的:一些情绪不在他的控制范围里。

近在咫尺的那道气息又有小小的变化,那小小的变化形成了某种无形的压力——好吧,方为其。

“你所看到的……也就是我靠在方为其肩膀时的……可以理解为激动,就是……”硬着头皮,她结结巴巴说出,“阿特,你还……还记得小时候那只叫花花的小狗吗?我找了它很长时间,可……可一直都找不到它,虽然我嘴上不说,但心里……总幻想着有一天它能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你看到的就是那种花花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时的那种激动。”

至今为止,许戈还记得那只叫花花的小狗,她把它捡回来时它小小的、可怜兮兮的,她给它取名字、她和它分享食物,看着它的体重一点点增加,然后某一天花花不见了,她怎么都找不到它。虽然没有说,但不代表不想,厉列侬对于她的解释无动于衷。

“方为其就像是小时候的那只花花,就忽然之间出现了,在知道方为其是方为其的时候……在我知道方为其是圣殿士时……”呼出一口气,她整理一下思绪,说,“阿特,那时我心里很高兴。”是的,那时她心里高兴极了。

某天,许戈经过不知名的驿站,驿站用木板制作而成的牌匾上刻着这样的一段语言:在匆匆飞逝的光阴中,请偶尔回头看一看,那默默跟在你身后、在你身边陪伴着你左右的,一定是你真正的朋友和爱你的人,请记得去珍惜他们。

那时的她还有一点点的间,在那一点点时间里她就匆匆看了几眼,斑驳木板上的文字在列车的轰隆隆声中没留下半点踪迹。

然而这一刻,那些文字却如此清晰地呈现在她心上,她的手指在木板上触到那些文字的纹理,手指从那行文字上经过,她懂了。

属于她遗失的六年时间不是虚无缥缈的,她呼出一口气掀开眼帘,眼睛选择去注视他的眼睛:“我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圣殿士的存在,但我还是在心里深深感激着,那一个个漫天繁星的夜晚把他送到我的面前。”

很多很多个布满枪声的深夜,乘坐苍鹰而来的圣殿骑士安抚了那个孩子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心,安静地听着她说话,配合着让她相信那些傻气的梦。让那个孩子深信得到神灵的庇护,会一天天成长,直到变成大人的模样。

她的目光数次投向早已经空空如也的床位,停留片刻后移开,落在天花板上一小会儿又停留在床头柜上,下意识地似乎在……在找寻着一些什么。

找寻?这还是许戈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连续几天早上醒来后,那不自觉地落在床头柜上的目光究竟意味着什么。床头柜上什么也没有,但她的眼睛到底想在床头柜上找出什么不得而知。

杯子掉落在地上的声音让许戈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脚步快速地循着那声响。医生的警告让许戈手向自己头壳上狠敲几下:阿特现在还是一名需要服用止痛药的病患。

她来到厨房时,掉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已经收拾好了,看了她一眼,厉列侬声音淡淡的:“手滑。”

许戈讪讪地点头。

厉列侬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咖啡壶上,过了一小会儿,浓郁的咖啡香在厨房里弥漫开来,杯子被许戈强行拿走,厉列侬皱起眉头,许戈把杯子往背后藏。

她的举动让厉列侬眉头皱得更深,不发一言、手掌心往上伸向她,意图很明显:你所要做的就是把杯子乖乖还给我。

许戈往后倒退半步,摇头。

砰的一声,还弥漫着香气的咖啡壶落入垃圾桶里。厨房空间不大,几步工夫厉列侬就消失在厨房。她呆站在那里,从她来到厨房到厉列侬把咖啡壶丢到垃圾桶只不过是短短几分钟时间。

那几分钟时间发生的事情宛如默剧,这场默剧基调很压抑。

许戈离开厨房,进入洗手间梳洗,梳洗完毕从洗手间出来,停在洗手间门口片刻,想了想走向窗前。

窗户坐落在东南方向,五月末,晨曦和着阳光从窗外折射进来,铺在他的浅色衬衫上,亮亮、远远的。她一步步走到窗前,和他肩并肩站在一起,手悄悄去触摸他的手。没有反应,他目光依然落在窗外遥远的所在。

“阿特。”他侧过脸来看她,她声音委委屈屈的,“我这是为你好,早上喝咖啡对胃不好,而且……”

“我知道。”他打断她的话。

知道就好!目的已经达到,她想收回的手却被他反握住。

“许戈。”他用如晨曦般梦幻的声音唤着她。

“嗯。”

“往前走一步。”乖乖地听从他,她脚步往前踏一步。

“转过身来。”她转过身,随着这一个转身,她清楚地看到他的模样:他半垂着眼帘,那些散落在他衬衫上的光晕似乎都跑到他眼睫毛上去了,一帘一帘的,像遍布在清澈河面上的粼粼波光,让人眩晕。

“许戈。”

“嗯。”

“把背贴在墙上,贴近一点。”

“对,就这样,踮起脚。”

一系列事情做完,许戈想她现在看他的眼神一定有点傻气。不,也许很傻气,傻气得他都扬起嘴角。阿特笑起来的样子可真漂亮!许戈在心里叹息着。

“许戈。”

“嗯。”

“把眼睛闭上。”

闭上眼睛,在他气息逐渐朝着她逼近时仰起颈部,在他含住她的唇瓣时脚踮起到极致。

如果不是背后那堵墙在支持着的话,想必在他一放开她时她已经瘫软到地上去了,靠在墙上时脚是在抖着的,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着许戈,在那空白的六年时间里,她和厉列侬真把很多男女应该做的事情都做了。

一颗心像正在泛起一圈圈涟漪的平静湖面:我那小心翼翼期待着的初吻,姗姗来迟。

甜蜜过后是淡淡的酸涩,也许是那等待时间太过于漫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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