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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严蕊:莫问奴归处

严蕊的一生,有点像言情小说,风月无边,情节曲折。她是美女也是才女,更是侠女,任何一种身份都可以演绎出很多的故事。

严蕊,她的名字在尘封的故纸堆里依旧氤氲着香气。时光流逝了八百多年,多少功名灰飞烟灭,多少风流被雨打风吹去,而这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风尘女子,凭着那颗不屈而高贵的心,一直被后人怀想。

严蕊是名妓,是名妓少不得风花雪月,然而,对严蕊而言,美人名妓是其表,而深隐其内的侠义铁骨,便是须眉亦难以企及。的确,“仗义每多屠狗辈”,“自古侠女出风尘”,文学史上留名的侠义女子,鲜有豪门千金、良家妇女,绝大多数都是风尘中人,如梁红玉,如严蕊,如柳如是,如小凤仙,从社会底层走出来的她们,有着无限繁复的情感。这些个义薄云天的女子,色艺双全,侠骨柔情,在无边风月中,以才情与侠义为自己写下笔墨饱满的一笔,也为后人留下了一个个鲜活的文化标本。

严蕊是贫寒人家的女儿,姓周名幼芳,严蕊是她的艺名,她是南宋初年的营妓。营妓属地方官妓,聚居于乐营教习歌舞,娱乐官员之用,官妓,必须无条件地应承官差,随喊随到。身为营妓,虽然地位卑贱,但跟宫妓、官妓一样编入国家正式编制(乐籍),由国家财政供养,衣食无忧,待遇还是不错的。

严蕊美貌绝伦,歌舞技艺出众,是那一行当的拔尖人才,当时人称其为青楼里的“都行首”,也就是首席妓女。宋末著名词人周密称严蕊“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严蕊琴棋书画、轻歌曼舞,样样出色,是正宗的美女加才女。花魁严蕊一出场,玉指纤纤,秋波滴溜,歌喉婉转,艳惊座下。临海的友兰巷原名勾兰巷,当时就住着许多民间职业艺人,严蕊就住在勾兰巷北面的璎珞巷里。作为风月场所的拔尖人才,严蕊赢得社交场合的众口赞誉,她“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文人墨客趋之若鹜,甚至千里之外的粉丝都专门来拜访,想一亲芳泽,可见严蕊之走红。

当时的台州太守叫唐仲友。唐仲友是个饱学之士,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学者型官员,他是南宋时有名的“刻书家”,后来朱熹弹劾他的罪状里就有一条——“用公款刻书”。他在台州任上所刻的书有《荀子》《杨子法言》等。《荀子》为二十卷本,刻成后,人称“宋椠上驷”,赞其“雕镂之精,不在北宋蜀刻之下”。现日本尚有藏本,谓“稀世之宝典”,嘱“子孙世守之”。担任台州知府的时候,唐仲友还是做过一些利民的好事,比如办学校、建桥梁、安抚灾民等。

从中国历史来看,狎妓历来是中国文人的保留节目,文人与妓女的关系素来亲密,文人们对自己的风月生活并不避讳,大诗人杜牧在扬州混了十年,整日出入青楼,洋洋自得写下“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诗句。唐朝的杭州刺史白居易不少诗歌也自豪地记载了他嫖妓宿娼的行径。唐宋时代都有妓女陪酒的流俗,到了宋朝,此风日盛,几乎到了无妓不成宴的地步,苏东坡每每赴宴,席中歌妓常请他写诗,苏大诗人通常来者不拒,只要酒喝得尽兴,往往为她们留诗词一首,他留存的诗作中,有一百八十多首诗词是写给歌妓的。除了苏东坡,宋朝的晏殊、柳永、秦观、张先、周邦彦这些个著名诗人,无不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他们把青楼女子当成红粉知己,把最华美的词汇都给了青楼女子,歌颂她们的美貌与才情。

这没什么好奇怪,在封建时代,良家妇女受礼教的束缚,笑不露齿,行不动裙,灵与肉都是羞涩、封闭的。而青楼女子,是古代唯一能进入社会公共场所的职业女性,她们的行动不在礼教管束范围内,恣意纵情地张扬自己的美丽和才情,为男女间的交往增添了诗意情调和浪漫色彩。文人们与这些风情万千的红粉在一起,无论精神还是身体,都得到不同一般的享受。风流诗人周邦彦就在词中回味道,“一夜情浓似酒”,说与青楼女子共度良宵的滋味着实比酒还要浓烈。

公务之余,唐太守当然愿意跟严蕊这些花魁在一起,或吟风弄月,或寻幽探胜,或品茗赏花,享受一下生活的情趣,释放一下工作的压力。

作为一地长官,唐太守少不得迎来送往的公务应酬活动,而每有应酬,唐太守就请严蕊佐酒作陪。

严蕊出入社交场合如鱼得水,她风情万种,能歌善舞,应答得体,为官宴增添无数的情趣。所谓名妓,琴棋书画自然不在话下,写词更是严蕊的长项。桃花盛开的季节,某日,唐太守宴请当地社会名流,席间大谈风雅并赋诗绘画。唐太守向来客隆重推出严蕊,让严蕊进行才艺表演,以“红白桃花”为题让她填词。严蕊很快写出一首《如梦令·道是梨花不是》: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说这是梨花吗?不是。这是杏花吗?也不是。这样白白红红开着,别具风韵。还记得吗?那一日有人在武陵喝酒喝得微醉。词写得清丽俏皮,意蕴悠长,耐人寻味,似还有无限缱绻。“人在武陵微醉”是晋代诗人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所描写的胜景,用典十分自然。全诗无一字桃花,说的却都是桃花。因了这首吟桃花的诗,后人将严蕊列为“十二花神”之列,称之为桃花神。

众人一致称道,唐太守大为激赏。他本身也是个诗人,公务之余游山玩水,赋诗饮酒。他游了临海汛桥的盖竹山,赋诗一首,其中就有“春光欲尽谁挽留?千林薿薿新绿柔。桐花远近淡无思,自开自落长悠悠”之句。严蕊的诗才让他有“棋逢对手”的感觉,他当场赏给严蕊绢帛两匹。

千金易得,知音难求,严蕊的才华得到了唐太守的赏识,一个低贱的歌舞伎人,能得到身居高位且才情风雅的唐太守的认可,严蕊内心充满欣喜。何况这个唐太守并非风月场中的轻薄之徒,而是内心厚实的饱学之士。

自此,唐仲友请客经常指名让严蕊作陪,市政府每有公务活动要举办鸡尾酒会之类,总少不了严蕊曼妙的身影。严蕊成了唐仲友最宠爱的官妓,两人关系十分亲密,他当她红粉知己,她当他知音难求。他们之间有着难以言表的情愫和默契。

严蕊周旋于各色人中间,青楼有青楼的规矩,容不得一个歌妓经常拿脸色给人看。但她真正乐于打交道的,是那些文人雅士。

很快,七夕到了,这是鹊桥相会的日子,风雅的唐太守少不得又大宴宾客,把酒吟诗一番。唐太守有一客人叫谢元卿,也是豪爽之人,早慕严蕊大名,想考考严蕊的才智,命其以自己的姓“谢”为韵作词,严蕊即作《鹊桥仙·七夕》一首:

碧梧初坠,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

谢元卿被严蕊的才情彻底倾倒了,于是把她留在家里,缱绻半年,两情欢爱,“尽客囊馈赠之而归”。

然而,严蕊已厌倦了风尘日子,她知道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人生如朝露,青春易逝,红颜易老,她向唐仲友表明心迹,想早日脱离风尘。妓业是江南重要的财政收入,官妓脱籍须经州府特批。此时的唐太守已接到调令,到江西担任提刑使。他对严蕊这个美貌与才华并重的风尘女子心里不是没有爱怜的,于是用太守的职权准许严蕊等四人脱籍。这,也是朱熹参弹唐仲友的罪责之一:滥用职权,私放官妓。

但直到唐仲友调离,严蕊在妓乐司衙门的脱籍手续还没有办完。

这一年是南宋淳熙九年(1182)。

如果不是朱熹朱老夫子,严蕊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就在这一年,五十二岁的朱熹老夫子担任了浙东常平使一职,以巡按的身份赶赴浙东视察灾后工作。

朱熹是南宋的哲学家、教育家、文学家,宋以后儒家理学的大师,被后人奉为道德文章的光辉代表,所著的《四书集注》在明、清两代被定为士子必读教科书。就是说,他的《四书集注》为明清时代科举必考书目。他在台州干过一些好事,兴修水利、发展文化事业,黄岩的樊川书院、仙居的桐江书院,都曾是他讲学的地方。

这个时候,四十六岁的唐仲友已到江西任职。这年上半年,唐仲友又回到黄岩,他是为落实严蕊脱籍一事回来的。当年苏轼做客润州,太守设宴款待,席间官妓郑容、高莹二人趁机请求落籍从良,太守请苏轼代为决断。苏轼酒酣兴浓,挥笔写下一词:“郑庄好客,容我尊前先堕帻。落笔生风,籍籍声名不负公。高山白老,莹骨冰肌那堪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句首的打头字合起来便是“郑容落籍,高莹从良”。苏轼在杭州任太守时,还曾放钱塘一性善媚惑,外号“九尾野狐”的官妓脱藉。

唐仲友与严蕊常应酬唱和,但是落籍从良却是另一回事,唐仲友执意要帮严蕊脱籍,显然是动了真情。唐仲友是个才子,从他的行事风格判断,好像还有点多血质。他正当盛年,文采风流,难免恃才傲物,执永康学派立场的他对朱熹的那套理学很不以为然,言语上不免有所流露,举止上对朱熹也有点轻慢,由于学术意见的不同,他与朱熹的矛盾最终升级为官场上的派系之争。

朱熹高擎“尚方宝剑”奏劾那些他认为有荒政行为的地方官员。唐仲友便是他着重打击的目标之一。当时的两浙,正遭受饥荒,等待赈灾。朝廷让朱熹以巡按的身份赶赴浙东指导灾后工作。可讲究“存天理,灭人欲”的朱老夫子却觉得,治民甚于治灾。他在下基层中,接到群众举报,说唐仲友有作风问题,还让严蕊穿着内衣服侍自己洗澡,很不成体统。朱老夫子上的奏章中甚至还有“遗亲友市鲞,与民争利”之语。三个月里,朱熹六上奏章严词弹劾唐仲友,从残民、贪污、结党入手,事无巨细,均罗列其中,同时弹劾唐仲友私生活不检点,“与营妓有染”。

宋代重文轻武,言论钳制相对放松,是中国封建王朝中唯一没因言论杀知识分子的朝代,宋太祖登基后,于皇宫内与众大臣发誓并立碑勒字“不杀言官”,并以此为家训。宋朝的知识分子数量之多,地位之高,待遇之厚,学术环境之宽松,也是中国历史上所罕见的。宋太祖在“杯酒释兵权”后,为了防止功臣悍将作乱,就公开鼓励大臣们“多置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以终其天年”,要他们好好享受人生,目的是借声色来消磨手下人的斗志。据说宋朝初年有人看不惯,跑到宋真宗那里去打小报告。结果大内一合计:这是好事情啊!歌舞升平,声色犬马,这不正是“太平气象”吗!当时名士缙绅,无论朝野,皆以流连风月,怡情花柳相矜。风流皇帝宋徽宗就经常打着了解民间疾苦的幌子,下基层去找名妓李师师寻欢作乐,还上演了一出君臣为名妓争风吃醋的艳剧。

宋时的著名词人周邦彦是京城名妓李师师的老情人。一次周邦彦正在李师师处,宋徽宗忽然驾到,周邦彦无处可藏,只得藏身床下。宋徽宗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橙子,说是江南新贡,以讨好李师师。李师师用纤纤玉手剥开这个新橙,蘸了少许吴盐,送到皇帝嘴边,两人在红罗帐下温情调笑。床下的周邦彦听得百味杂陈。皇帝走后,周邦彦酸溜溜写了首《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也怪李师师自己不小心,在之后一次与宋徽宗温存之际,一时忘情,竟然在宋徽宗面前唱起了这首词。词未唱毕,宋徽宗这个孤佬的醋坛子就被打翻了,他大怒,哪个不要命的小子,竟敢拿天子的私生活来调笑,是可忍孰不可忍。徽宗追问作者是谁,李师师不敢隐瞒,如实道出,得知是李师师的老情人写的,徽宗更是醋意大发,回朝后便把周邦彦的官职废了。

过了几天,徽宗又来找李师师,李师师不在。徽宗干等了半天,李师师夜半才回,神色憔悴,脸上犹有泪痕,见李师师梨花带雨的样子,徽宗心先自软了下来,气也消了大半,李师师倒也不隐瞒,说是去送别周邦彦,徽宗问李师师:“他又作词了吗?”李师师说:“有一首《兰陵王》。”徽宗想知道周邦彦都写了些什么,便让李师师唱了一遍: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度。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惭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李师师唱得十分伤感,徽宗见李师师美目含泪,一脸怅然,知道李师师不愿意周邦彦离京,他便赦免了周邦彦的罪名,把周邦彦召回,封他为“大晟乐正”,类似现在中央歌舞团艺术总监的职务,准他随时在李师师家走动。一段臣子与皇帝争风吃醋的桃色事件,倒也演绎出一段风流佳话来。

尽管南宋偏安江南一隅,但声妓之乐,盛况不减,著名的《马可·波罗游记》就有叙述外国人对南宋京师(临安)名妓的感受:“这种女人手段高明,擅长卖弄风骚,几句话便引任何男人上钩,以至于外国人只要一亲芳泽,便会忘乎所以,被她们的千姿百媚弄得销魂夺魄。”

在这种社会风气下,唐太守与歌妓交往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是朱熹硬是想从“男女关系”“作风问题”找到突破口,并上纲上线地来整倒唐仲友。

朱熹从唐仲友嫖宿娼妓的罪状入手,展开了取证工作。他下令黄岩司理院(司法机关)将刚刚获得自由身的严蕊逮捕入狱。朱熹将严蕊收监的目的,就是想从严蕊身上找到突破口。

两个官人之间的争斗,因为中间夹杂着一个色艺双全的青楼女子,而染上点点桃红。而坊间对此议论纷纷,说唐太守与严蕊固然关系不同寻常,而浙东常平使朱熹也曾有意于严蕊,而严蕊却不拿正眼看他,故生此变。老百姓把“存天理,灭人欲”的朱熹老先生,想象成一个争风吃醋的第三者,此事成为南宋官场一大绯闻,也为街谈巷议提供了精彩丰富的素材。后世也因此事演绎出无数故事来,鲁迅先生就在杂文里挖苦朱熹,说他这个大儒是讲“恕”道的,然而却不能不让无告的官妓吃板子。这个官妓指的是严蕊。

按朱熹的如意算盘,严刑拷打之下,严蕊必招。也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一个青楼女子,逢场作戏,加上身子骨弱,肯定受不了这番荼毒,是会给出他想要的答案的。

宋时虽然风气开放,软玉温香如暮春的香风,常把人薰醉,但规矩是明明白白摆着的。按照官方的文件规定,“阃帅郡守等官,并得以官妓歌舞,然不得私侍枕席”。至宋仁宗时,更是严禁官吏公然狎妓,违者重处。就是说:地方领导可以安排官妓唱歌跳舞,但不许让人家陪自己睡觉,否则就是严重违纪,一旦被弹劾,不是丢官就是降职。宋时,祖无择担任杭州知府,被人告发睡到官妓薛希涛床上,王安石负责审理此案,他平日就与祖无择讲不到一块,这一回抓住政敌祖无择的小辫子,便严刑拷打薛希涛。薛希涛的身子是软的,但骨头是硬的,她到死也没有承认她与祖无择的私情,使祖无择免受责罚。薛希涛看来也是义妓,可惜不够有才,没有诗文留下来,否则声名会更大。但其他官员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一个叫蒋堂的官员就是因为与官妓有私而被贬河中府;“两浙路张靓、王庭圭、潘良器等,因阅兵赴妓乐筵席侵夜,皆黜责”;“王洙权同判太常寺,坐赴赛神与女妓杂坐,黜知濠州”。

朱熹要的就是“私侍枕席”四个字,只要严蕊交代自己与唐仲友“私侍枕席”,就可以依照南宋的法律定唐仲友的罪了。

为了得到自己需要的口供,办案人员严刑拷打严蕊。

严蕊在堂上据理反驳,就是不讲一句对唐仲友不利的话。狱吏诱供说:“你干吗那么傻,受这个罪,早一些承认了也不过是杖罪。”

可严蕊的回答是:“循分供唱,吟诗侑酒是有的,并无一毫他事。”意思是说,我和唐太守在一起唱唱歌、喝喝酒、调调情是有的,但除此之外,我们之间是清白的。

无论怎样折磨,都无法撬开严蕊的嘴。她知道一旦承认,唐仲友的政治生涯便会终结,于是,“坚不吐实”。

她凛然道:“身为贱妓,纵合与太守有滥,科亦不至死。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我是一个低贱的歌舞伎人,被人看不起,就算我与太守有私情,也不是了不起的大罪,总不至于让我死吧。但是非真伪,不能黑白颠倒。想让我诬陷士大夫,我虽死不为!

一个月后,严蕊又被押送绍兴异地审理。绍兴知府也是道学之人,平生最恨风月之事,“从来有色者,必然无德”,命左右使劲用荆条抽打严蕊。

严蕊在两个月内,“一再受杖,委顿几死”,她被打得死去活来,“终不肯招”。她宁肯牺牲自己的生命,也不肯出卖蓝颜知己,她以这样一种决绝的选择和悲情的姿态来报答唐仲友对她这个底层女子的体恤和温情。

严蕊虽身为裙衩,但在强权面前,这个纤弱的台州女子所表现出的刚烈,足以让须眉汗颜。

朱老夫子想扳倒唐仲友也没那么容易。一方面,唐仲友虽被停职,但他一直为自己翻案。另一方面,南宋右相王淮的胞妹就是唐仲友的弟媳妇,何况王淮与朱熹也是政敌。朱熹上疏弹劾唐仲友的奏折均被王淮压下,只有一封弹劾其宿娼嫖妓的奏章被呈了上去,不过,同时呈上的还有唐仲友告朱熹诬陷的奏章。

朱老夫子盯着唐仲友的案子不放,唐仲友气恼万分,他听说司理院衙门要对严蕊决杖,他指使人闯进司理院抢人。朱老夫子怒不可遏,强烈要求朝廷对唐仲友进行严厉查处。朝野对此议论纷纷,有人为朱老夫子帮腔,有人替唐仲友叫屈。

宋孝宗向右相王淮问起此事时,王淮将此事描述成“二书生争闲气耳”,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于是,宋孝宗采取各打五十大板的方法,免去唐仲友的江西提刑职务,主管建阳武夷山冲道观,而朱熹则被调离。

严蕊此时还关在狱中,度日如年。

新任浙东提刑岳霖是大名鼎鼎的抗金将领岳飞的儿子,当初岳飞及长子岳云被秦桧杀害,岳霖随家人充军岭南。后宋孝宗起用抗战派人物,岳飞的冤案始得平反,岳霖也被起用为官。岳霖了解了这件桃色事件的始末,感于严蕊身陷囹圄而气节凛然,有意释放严蕊。释放前,岳霖命她当众作词一首自陈,严蕊遂口占一词: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这首词写得何等哀怨,何等沉重,字字泣血,句句含泪——并不是我喜欢这种生活,沦落风尘是命中注定,本属无奈。就像花开花落由花神掌管一样,我的去留也全由大人你做主啊。我虽误落风尘,但向往自由,有朝一日,我获得了自由身,把那山花插满鬓边,请你们不要过问我的归处。

岳霖从词中读出了一个青楼女子的无奈和悲凉,也读出了严蕊对自由生活的向往。

严蕊被无罪释放,并脱籍从良。

一代才女严蕊以词遭罪,又因词得脱,终于回归到自己向往的生活里。

从正史看,岳飞后代岳霖从未担任过浙东提刑使一职,而经历这场风波后的严蕊藏身于民间,的确不知归处,但中国白话小说集“三言二拍”中的《二刻拍案惊奇》中《硬勘案大儒争闲气,甘受刑女侠著芳名》中对严蕊的结局是这样安排的:

严蕊获得自由不久,就被一丧偶的赵宋宗室纳为妾。虽然严蕊未能得到正妻的名分,但那宗室自娶了严蕊后,心满意足,一心一意跟严蕊过日子,再没娶过别的女人。严蕊也满足于那种寻常巷陌的生活,此生纵有刻骨铭心的感情,如今也都物是人非。轰轰烈烈的感情,到底不如细水长流的幸福来得可靠稳妥。

历经坎坷的严蕊最终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到山高水远处去。虽然是小说,但也寄托了人们对严蕊的美好祝福。

严蕊的一生,有点像言情小说,风月无边,情节曲折。她是美女也是才女,更是侠女,任何一种身份都可以演绎出很多的故事,她的故事里免不了有文人的穿凿和世俗的附会,当然也少不得暧昧的情节。不管怎样,一个青楼女子,凭着一份悲慨与决绝、一段情与义,最终把自己“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的一生演绎成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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