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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簪花小楷

这一瞬间的变化,众人惊恐不已,只听到被家丁挟持住的萧三郎毫无反抗之力的“啊”了声,发出惨绝的惊天地吼。他的双膝跪在锋利的钉板上,染红了下衣,那抹血红如在荆棘中盛开,耀目的刺痛人心。

“欺负,惜墨……打你。”萧元郎颤抖地举着长棍,眼角泪如雨下,毫无血色的嘴唇颤抖着说,“小三,可以,欺负我,不许你,欺负她……”

大太太惊呼了声,跑到萧元郎身边,抱住他的脑袋扭过去,不让他看那血淋淋的场面。

萧三郎惨绝的叫声回荡在这陡然安静下的画锦堂里。

萧老太太按着额头,终是支撑不住地厥过去了,被浅微扶住,浅微看了眼萧三郎,又别过头去。

而三姨娘在听到萧三郎那声惨叫时,也跟着大叫一声,脑袋一沉,直直地晕倒在地。

萧老爷心力交瘁,急急道:“速去请大夫来!”又气愤地看着萧三郎,指了两个家丁:“把这混账东西逐出萧家,日后不得再踏进萧家一步!”

“哥哥……”三清和萧七郎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儿,忙去扶起脸色惨白的萧三郎。

沈惜墨在听到萧三郎的那声惨叫时,只觉得全身的力气被瞬间抽光,她无力地倒在二姨娘身上,一呼一吸皆是锥心的痛楚,眼角沁出一滴泪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萧三郎被人架着,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看到他眼中溢满了更深的仇恨,似无尽的冰涧深渊,那眼中带着浓烈的血丝,让人不敢去看。

沈惜墨看他的背影渐渐变得模糊,才惊觉眼底盛满了泪,她忙抹去,不让人察觉。

二姨娘却感受到沈惜墨冰冷的身子在颤抖,她拍了拍她的后背,又拍了拍自个的胸口,方才那一幕,可真没把她心肝儿吓出来。

萧二郎在旁边扶着他娘,看着萧三郎渐行渐远,他哼了一声,这三狐狸总算是被逐出萧家,看他以后还如何同他不对付!

“惜墨,惜墨。”萧元郎在大太太怀中,眼睛望向沈惜墨。

大太太松开了手,赶忙叫家丁把钉板拿走。

当三郎跪在那钉板上时,她的心也是一揪,捏着一把汗儿。萧家大门大户,祖宗传下来的家规摆在门面上,因家法酷厉,至今也未惩罚过谁。她虽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教三郎晓得好歹长长记性,但没想太下重手,可元郎突然过来,定是听了刚才的话,拿了棍子打在三郎身上,三郎又没个准备,这一重击,膝盖上的伤是可想而知。看自个懵懂无知的儿子眼泪直落,她一阵心疼,像断了肠子般。

沈惜墨听到萧元郎无助地唤她,从二姨娘怀中站稳了,缓缓走去萧元郎跟前道:“我在这里。”

萧元郎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抹掉泪水,抿着双唇难过地道:“有我在,保护你。”

沈惜墨心头又涩又麻,难以张声说话,只点了点头。

忽有风吹来,吹落了满院的松柏树,把院落里的衣袂都吹了起来,众人方回过神。见远处天光乌阴阴地沉下来,似有场风雨侵袭,大伙儿又利落地收整,忙的四下乱窜,仿佛方才的那场血光也被那阵阵风吹散的无影无踪了。

沈惜墨不晓得是如何同萧元郎分开,又如何回到西子阁,等她失魂地坐在窗畔依栏时,才发现外头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窗外的芭蕉和梧桐叶沙沙簌簌地落下,她伸出手去,细雨绵绵滴落在她纤白的手腕上,随着雨声渐大,她的胳膊被雨水打的微微泛红,胸臆一口压抑着的闷气被雨水冲刷,终于透出了那口气,她才缓过劲来,只是胸口的跳动声极快。

“小姐,快别难过了。谁那让三少爷自个不自重的。”苏月在她身旁忍不住劝解道。

沈惜墨深深吸气才能平缓胸间的跳动,她淡淡无力地道:“是啊,他几番纠缠,如果不让他离开,会生出许多事端来……”

她这样的言语,不过是说给自己听,以让心里好受些,可为何还是隐隐作痛,脑中始终忘不掉萧三郎临走时那般仇恨的眼神。

萧三郎受罚过后的两日,这场雨滴滴沥沥地下得时断时续,整个萧府的空气中都带着潮湿的意味,燥热的入夏有了丝丝清凉,日子便这般安静如流水地滑过。

府里如斯寂静,下人四处不敢轻言,萧家第一次动用家法处置,萧老太太病的卧床不起,吃药不断。三姨娘也终日眉头紧锁,每到夜半,她的华卿阁就会传来低低的啜泣声,隐约听说是萧三郎的腿伤不容乐观。

沈惜墨多半时日总是待在闺房中,不闻窗外事,看着屋内的丫鬟们摘了时令的鲜花插在青花釉天球瓶中,一阵馥郁芳香扑鼻,她躺在碧纱橱的美人榻上,手上正捧着本《大统历》。几个丫鬟见她近日心情不大好,都在她身边伺候着。她不习惯这么多人在身边围着,便让她们随意去忙。

外头还在下雨,几个丫鬟也不能出去做活,便各自去拿了针线篓安静地做着女工。

苏月不大会做针线,一时无趣,见花颜绣了好几条帕子,笑着凑过去道:“你绣这么多帕子做什么,送我两条吧,我正愁没帕子用了。”

花颜手不停地勾线,脸也不抬起来:“这些帕子是给三姨娘绣的,三姨娘每日以泪洗面,帕子都不够用。黛晴挨了十几个耳光,脸肿的老高,也要些帕子,黛雪和黛雨两个人赶不上功,特意跑来找我帮忙。我同她们以前是姊妹,也不好推卸。旁日里三姨娘为人仗义,多次帮过我,她身子不适,我总得帮忙,可不想成了白眼狼……”

她埋着头嘴角一张一噏的,表情冷淡。

沈惜墨看书正投入时,听到花颜嘴里倒豆子般的那些话,便放下书,一直看着她,等她说完。

屋子里只有花颜一个人的声音,她说的谦卑,但是语速丝毫不减,听起来倒像是训人,而且说到那句“白眼狼”时,她还稍抬眸瞥了眼沈惜墨,口内却是对苏月道:“你要帕子,便自个去绣,我都绣了好几日了,十个指头都绣红肿了……”

众人听她说的利索,全止了手中的活计。

青衣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打断了花颜还欲说的话。

花颜这才收住嘴,看沈惜墨正望着自己,她忙谦声道:“奴婢口快失仪,望沈小姐见谅。”

沈惜墨这才发现花颜的样貌很是出众,标致的瓜子脸上生了双圆亮的大眼睛,一点朱唇笑靥如花,轮廓带了点妖冶的美,穿衣打扮花枝招展的。难怪名叫花颜,对得起这名字,做丫鬟委实屈就了。

她来萧家这些日子,三个丫鬟中,她同青衣较亲近,另两个花颜和笑怜,她很少同她们说话,更谈不上吩咐她们做事,想着自个左不过是客人,横竖在萧府又待不长久,便事事由着她们,不去理会。如今才瞧出这花颜竟是对她多有抱怨。

屋子里的人见沈惜墨不做声,全都静默候着。

花颜见此光景,心里一惊放下手中绣花棚,站起来跪地道:“奴婢说错话了,请沈小姐责罚。”

沈惜墨也不去叫她起来,只坐直了身子,顺手拿起她绣好的梨花雪绣帕,轻轻摸上去,手突然缩了一下,绣帕落在花颜面前。她皱眉看着食指上一点点冒出的血滴,被绣花针刺中,艳红的血滴落在雪白的梨花上,染成一朵朵盛放的小花,分外扎眼。

“小姐!”苏月惊了一下,忙要去翻药箱。

沈惜墨抬手让她止步,将食指含进嘴里,看着跪地的花颜,另一手拿起绣着梨花雪的手帕道:“绣的好好的一块手帕就被我毁了,真是浪费了你这一片心思。”

花颜猛然抬头,惊诧地盯着沈惜墨。

沈惜墨含笑道:“不过,到底是你毁的还是我毁的,这可不好说,谁能想到好好的绣帕上还藏着一根针呢?”她轻轻的从绣帕上拔出那根绣花针,一面举起雪亮的针,一面语气平缓地续道:“这根针倒是藏的隐秘,可是藏的好好的,如果刺伤了人,迟早还是要被拔除的。你说呢?”

沈惜墨举着那根雪亮的绣花针,眸子里含着温润的笑,但看在花颜眼里,冷不防一哆嗦,忙不迭磕头道:“奴婢该死!”

沈惜墨轻笑着,把绣花针扔进绣篓里,漫漫道:“起来吧!”

花颜坐回原位,再不敢乱说话,埋着脸手也不敢停地绣着帕上的花纹。

转眼到了午间,沈惜墨用过午饭后,便撑了把油纸伞往韶颜楼去,因是下雨,大太太不让萧元郎出门,只好派丫鬟来请她去看望萧元郎,这两日午后她总待在萧元郎的书房里,陪他识字练笔。

刚一到,就要丫鬟恭候着,一面掀帘子,一面欢快地叫道:“大少爷,沈小姐来了。”

萧元郎总是兴高采烈地跑出来相迎,他只身穿一袭妥帖修长的白衣,身上犹带着淡淡的青草香气,望着沈惜墨的目光总是如溪水般清澈温和。

沈惜墨看着他的笑容,没由来心平气和。把油纸伞交给丫鬟,抖了抖落在衣袖上的雨珠,笑道:“昨日教你写字,可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萧元郎重重地点头:“会写。”

沈惜墨走去书房,看着案几上堆落的一沓玉版纸,心里低笑,该不会写了这么多吧!

她正要走过去看,萧元郎冲到她前面,伸开手拦住她道:“不要,不要看。”

“怎么了?不是说好写完后要给我看的吗?”沈惜墨绕过他身子,佯作不满地道:“要是没写好,我可是会罚你的。”

沈惜墨走到南窗的香梨木案几前,案上整整齐齐地摞了几本图册,一个天青色葫芦瓶笔筒,插了数支笔管,一盏白玉砚台上放着刚洗净的羊毫笔,黄玉蹲虎镇纸上镇着那沓玉版纸,她拿下镇纸,看到纸上工整地写着秀美的簪花小楷,全是“沈惜墨”三个字。

她不由惊讶。

记得前日才开始教他写字,他连握笔蘸墨都不会,总是将墨水弄的满身,染在月白色的衣袍上,甚至还会沾到脸上,惹得小丫鬟在旁嬉笑。他也笑得跟个大花猫似的,或是一时贪玩,有意沾在沈惜墨脸上,看她板着脸,又总是弱弱地求饶不再玩了。沈惜墨不过逗他几句,便让他好好习字,他才收了玩心,让她一笔一划地教着。

她习的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可她爹总是说她的字写的太文雅秀气,不够大气,还说作画需胸襟开阔,练笔修气,拿捏稳重,方能在作画时一气呵成。但她笔力不足,写斗方大字有些轻浮,只能写簪花小楷。

也就造成昨日她教萧元郎写字时,用的也是小楷,而他却不知哪来的天赋,她如何写,他便一模一样的写下来,竟毫不费力。

看着他模仿她的笔迹,她轻轻摇头,她是女儿家,写这种字体倒无事,但萧元郎毕竟是男儿,应从斗方大字上练起,不然日后字迹成型,他的字比姑娘家还秀气,不成了笑话么。

萧元郎一直注视着沈惜墨的表情,听她叹了口气,以为是生气他没有听话,写了她的名字,忙夺过她手上的纸张,嚅嚅道:“我不好,以后不写,这三字。”

沈惜墨一怔,萧元郎从书案抽屉里拿出一沓纸,上面都是他的名字:“我写了,我的名字。”他举起手将纸递在她面前,拉着她的胳膊道:“写好了,你看。”然后把另一沓写着“沈惜墨”三个字的纸藏在背后。

沈惜墨笑了笑:“做什么藏着,我都看到了。你把我的名字写得这般好看,我高兴还来不及,该给你个奖励才好。”

萧元郎听她没有责怪,拍着掌大笑道:“奖励,什么奖励?”

“那你想要什么奖励?”沈惜墨反问道。

萧元郎纯净的眼珠子转了转,靠近她小声道:“想要,成亲,和惜墨。”

站在帘子外伺候的小丫鬟们听了,都低低地笑起来。

沈惜墨脑中一轰,隔开几步道:“你懂何谓成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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