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蓉只惦记明日的事,心有所蔽,竟一点也看不出柳塘的可疑之处:第一柳塘既知她母亲患病未愈,竟不叫回家探望,和他平日忠厚性情体贴意致,大相违背;第二是昨天他叫雪蓉去传话,并未顾虑她现露马脚。今日怎又忽然不放心,竟要同着去呢?这当然是柳塘别有用意。柳塘自昨天发现雪蓉说谎,已猜疑到她在外有什么秘密行为,但还不敢断定,想要访察明白,再作道理。柳塘对于雪蓉,虽是夫妾关系,但因她是唯一慰情之人,娱老之伴,所以十分怜爱。不过由于年岁悬隔,怜惜之情,倒多于燕婉之爱,说实了也有几成把她当儿女看待。故而这时一疑到雪蓉有了秘密行动,柳塘并没想她欺骗自己,辜负自己,或竟至于背叛自己,感觉愤怒。只担心雪蓉年纪太轻,在外面或者受到歹人引诱,以致遭遇危险。当时沉住了气,一点声色不露,只预备设法调查,看她究竟是何情形,以定挽救之计。不过柳塘已感到日后结果的难于圆满,雪蓉倘若有了越轨的行为,自己便能挽回她的危机,补救她的错误,然而女人的心一经摇动,再要平息是很难的。虽然自己能迁就原谅,她是否能回心安度,恐怕难预料了。柳塘想到这里,心怀颇为凄楚。但在真相未明之际,也不多作思量,即使事到其间,也只可委心任运了。当时柳塘只为不叫雪蓉知道曾派人到雪蓉母亲家去过,以免她觉悟事情泄露,有所防备,就要不易调查,所以在嘱咐玉枝和仆人以后,今日又同她到街南院,拦阻璞玉对她告诉,雪蓉还一点不知觉。
两人进了街南院,在窗外叫了一声。璞玉迎了出来,让他们进去。落座说了几句闲话,柳塘就把寻着庙的事说了出来。先道歉耽误过久,又解释:“现在出家人大半不守清规,城中的庙,尤其杂乱,对你这样虔心清修的人,很不合宜。我想寻个极清静极规矩的地方,好不负你的志愿,不料竟太难了。本地尼庵虽不致像南方那样的开筵陪酒,可是真修行的也很少。最好的不过倚仗庙产和应佛事过活,出庙如商人做生意,在庙里像俗家过日子,没一点出家人的意思,你去了不是生气么?幸而寻到如今,居然寻着一处,叫做白石庵,本来是一家财主的家庙。现在住持的老尼,是那财主家的一位寡妇,从十七岁守节,就进庙修行,现如今已八十多岁,只收了一个徒弟,师徒都是真心修行,永远不出庙门,也不应佛事。好在那财主家供给一切,她们才可以诸事不问,一心奉佛,这个地方才对你十分合宜。我托人已经跟那老尼说好,答应收你作徒弟,并且也跟她定好日子,只等到期送你进庙了,所以先来通知你一声。好在出家的事很是简单,并没有什么预备的,人家老尼也没一点要求。不过我们总得尽心,多少布施点儿。至于你进庙以前,我们应该给饯回行,留个纪念。其实以后大家照常可以来往,不过这是个节目,总得……”
璞玉在初听柳塘说寻着了庙,已觉心中轰然一震。她本来已经和警予定下一同南行,他乡偕老之约,满腹都是凡心,只希望着闺房静好,又哪愿意去受梵宇凄凉?不由抱怨事情怎来得这样巧,柳塘又办得这样快,居然就寻着庙了。再听说已订下进庙日期,心中更觉忐忑。自思:再有几天,我就跟警予走了,偏在这时候发生意外的事,又来得如此急促,我怎能对柳塘说“现在又不想出家了”,叫他免费精神。但不说难道就任他们给送进庙去?只盼着他所定的日子,在自己和警予约期之后,那就不管他怎样操持,我已先期走开了。以后的事,自有警予代为办理,他可以来信解释,我便没有可怕的了。想着心中急欲知道日期,不等柳塘说完,就插口问道:“您已经定下日子了,在哪天呀?”柳塘见她这样忙着相问,还以为出家心切,不由暗担心事,恐怕实行时将有周折,就把日期说了。璞玉一听,正在自己和警予约会的前一天,不由急得心跳,自思:真是怕什么有什么,柳塘竟把日期定得如此凑巧,直好似故意跟我作对,这可怎么好?他已经定妥,自然不会更改。我以前屡次催促,如今有了地方,定了日期,怎能改口又要求往后推延呢?璞玉心中焦急,并没答话,只茫然点头。柳塘还只当她表示同意,又说了几句闲话,告诉她进庙的仪式,又约定在后日在家中设宴请她。璞玉只有点头,连客气话也不会说了。柳塘把话交代完毕,就向她告辞,和雪蓉一同回家。
从这时起,闹心的便有两个人了,而且受着同样的病。雪蓉因惦记明日之约,费了千思万虑,仍想不出新鲜办法,只可重走老路。因为已经说过她母亲害病,柳塘也深信不疑,就打算还在母亲身上想词儿。其实这并没什么困难,只到明天赴约之时,径直对柳塘说要回去看看母亲的病,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走了。无奈雪蓉情虚心怯,恐怕自动出门,要惹柳塘起疑,想寻一个合宜的人,帮助作伪,假充是母亲的邻居,前来报告她的病又见沉重,自己装作不得不去,那才稳妥。不过遍想难得其人,故而非常焦急。璞玉却是听了柳塘的话以后,感到万分为难。柳塘所定进庙的日期,恰在和警予所定行期的前一日,自己既没有取消出家之议,也不好要求展限,难道竟束手坐待,由他送进庙去?固然进了庙也未必不能出来,但那岂不多费一回事,多丢一回脸?而且必要失了警予的约,怎么对得住他?固然他日后没个不知道,也许能设法把我拯救出来,但当时就许难免误会。万一他竟错想了,以为我又临时变卦,把出嫁改为出家,辜负他的情义,恐怕他伤心之下,重蹈故辙,径自离津他去,我以后可怎么是好?岂不要老死在尼庵里面?她左思右想。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应付,只有一条道儿,就是和警予商量,叫他替打主意。但是上次在墓地,只约会到期上车站见面。在那约期以前,没有见他的可能,他当然不会无端到此处相访。我要寻他,又不知道公馆住址,又万不能向人打听。虽然他天天必到督署办公,我一个女子怎能到衙门去丢他的脸?思维许久,知道自己没法直接和他见面,就又想到托人送信,叫他知道自己所遇的事,代为设法。或是提早行期,即日起程,或者用什计策,使柳塘打消原议。即使全办不到,也可叫他明白我是不由自主,才进庙出家。这当然是最切要最简捷的办法,想出来就得急速实行,但是托谁去呢?这个人却难得其选。张宅仆人,虽然可以驱使,但若托了他们,那就无异直告柳塘。伺候自己的王妈,也是一样,而且她也不认识警予住宅。若到外面用钱雇人,仍得先知道住址,一向宅内人询问,照样也要现露形迹。左思右想,终是一筹莫展。所以在这一天里,璞玉和雪蓉同样因无人可托而焦灼愁苦。不过结果雪蓉终比璞玉多着一条路,她居然想出一个人来,就是小雏鸡,但仍若不能出去寻她,就打算使用电话。但她虽知小雏鸡做事的地方,却不知电话号码,还得寻机会先查号码簿。
当日晚间,柳塘到玉枝房中吸烟。这本是他的习惯,为瞒大太太耳目,常在雪、玉二人房中轮流出入,有时还住在玉枝房里,不过必要叫雪蓉同去做伴。但若在雪蓉房内,玉枝就不陪了。今夜柳塘在玉枝房中吸烟,玉枝因昨日的事,怀着满腹疑团,趁雪蓉不在,就向柳塘询问。柳塘对她说:“雪蓉也许在外面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但还不能决定。”玉枝听了甚为愤怒,就说:“她若胡闹,就太没良心了!”柳塘苦笑说:“你不可这样说。即便她做了坏事,也不怨她没良心,只有怨我做错了事。”玉枝问:“是什么原故?”柳塘道:“现在且不能说,等看出水落石出再告诉你。你现在先帮我考查她的举动,看有什么特别情形,就赶快告诉我,我也好早些明白她的心意,作个正经打算。最要紧的,她正在我保护之下,我这样年纪,不能看着一个年轻女孩子从我手里堕落下去。不管她对我怎样,就是要抛了我,我也得看她走到稳当的地位,才算不亏心,万不能任她自己胡行乱走,受人的欺骗。”玉枝听柳塘说出这盛德的话,虽是笑着说的,但终掩不住脸上的凄惨,知道心中必很难过,不由感动得眼中发湿,就说:“雪蓉倘若真变了心,要做坏事,她可太没有良心。您待她还要多么好,我想得便劝劝她。”柳塘摇头道:“傻孩子,你别这么办,没有用的。这跟我待她好坏没有关系,我凭着四五十年的阅历,已看出她的心早离开我了。你知道一个人的心若是走了,要回来是不易的,就勉强留住她的身体,有什么意思?何况也留不住。不过现在我还不敢决定,所以要留心考察,你千万不要露出形迹,只暗地帮我吧。”玉枝怔了半晌,又问:“倘然查明她真个……像您说的,那该怎样?”柳塘苦笑道:“只要她不致受害,我自然成全她,没有第二条道儿。不过她若走错了路,可就难了。我警告前途危险,劝她回头,她也许疑惑我是存着私心。也许当局者迷,硬把苦海当作天堂,那我怎么好呢?”玉枝凄然叫道:“爹爹,您得了。她倘若真坏了肠子,狠心抛了您,您又何必管她这些?”柳塘摇头道:“孩子,你不懂,我不问她怎样,只要对得住自己。我是快六十岁的人了,知道几时死呢。人人都盼望无疾含笑而终,可是到那时回想平生所做的事,也得笑的出来。”玉枝怔了一下又道:“我真不敢想。爹爹,倘若她真闹到那地步,您呢?”柳塘笑道:“又说傻话,我还是我,又会怎样?”玉枝颤声说道:“您别忘了,现在您……就只这么一个能可心会伺候的人,她若走了,您可不太苦了么?”柳塘听着,不由心中发酸,但仍强忍着说道:“你别虑得那么远,事情还不定怎样呢。好孩子,且少说这个,你只帮我留神好了。”玉枝点点头,随即默然无语,似有所思。过一会儿,雪蓉来了。柳塘、玉枝又强打精神,和她说笑。三人谈到半夜,柳塘就在烟灯左面睡了,雪蓉、玉枝睡在右面,一夜过去。
次日早晨,雪蓉因心中有事,在九点多便醒了,也没惊醒玉枝,就悄悄溜出房去。溜到前面那座客厅里间,去打电话。因为不知号码,先查簿子,费了很大功夫,才把号码查着。打到那家饭店,一寻小雏鸡,对方有男人回答,说女招待们还未上班,她们最早也得十一点才到。雪蓉方悟自己糊涂,忘了时间。但心中却是焦急,惟有这早晨是偷打电话的适宜时候,等一会儿人们全起来,就怕难得机会了,就快快回到房中。玉枝方才睡醒,还未下床,见雪蓉由外走入,就问她上哪里去了。雪蓉答以如厕,玉枝也没理会。二人就一同梳洗,又同到外间饮茶。仆妇端上点心,雪蓉心乱如麻,怎能下咽,就推说不饿,玉枝只得自己吃了。以后又共坐闲谈,雪蓉神思不属,眼睛不住望着墙上的挂钟。玉枝看着她神情有异,想起柳塘的嘱托之言,不由犯了疑心,暗加注意。等到挂钟打了十一点,雪蓉更是坐立不安。勉强耗一会儿,就说忽然觉得头疼,要回房去躺一会儿,玉枝也没拦她。
雪蓉回到自己房中,并不落座,只在地下乱踱,又不住由窗户向外瞧看。没待两分钟,见院中无人,就又偷从房中走出,一溜烟跑入客厅,心中跳着进了里间。拿起耳机,拨了号码,叫通之后,一问对方是那饭店,就说出小雏鸡的名字,找她说话。不料对方竟答说:“我就是,你哪位?”雪蓉想不到如此凑巧,大喜叫道:“姐姐,我是雪蓉。”小雏鸡似乎怔住半晌才答道:“原来是张太太呀,难得您还想起理我。有什么吩咐呀?”雪蓉一听腔儿不亮,心中一转,立刻明白自己昨天端了架子,得罪她了,所以迎头说了这些闲话。因为有求于她,急欲解释,竟忘了电话不能传影,陪笑说道:“哟,姐姐,你怎么了,这不是骂我么?姐姐,我知道昨儿得罪您了,所以今天赶着电话给您赔罪。昨天我那样儿,实在有着原故,不过现在不能细说。好姐姐,凭咱们的交情,你还能恼我么?”小雏鸡似乎怒气稍息,接着说道:“我不恼你,可是你倒是为什么,端那么大的架子,简直发财不认识老乡亲了!”雪蓉道:“姐姐别这样说,我给您赔礼。现在电话里不得谈,等见面再细说,我还有件事求你,你得给帮回忙。”小雏鸡道:“什么事用我帮忙?”雪蓉道:“你到三点多钟,能脱工夫出来一趟么?”小雏鸡道:“三四点,那时候倒是清闲,可以出去,你要我干什么?”雪蓉这才把自己的要求说出来,请她到张宅来一趟:“假装是由我母亲处来送信儿,报告我母亲的病,又沉重了,叫我务必立刻回去瞧瞧。”小雏鸡听了,就问:“这是什么意思?你母亲可真病了?”雪蓉道:“她并没病,我只叫你这样说,好借词儿从家里出去。”小雏鸡“哦”了声道:“难道张家不许你随便出门,还得费这些事?”雪蓉道:“不是不许,是我……现在电话不好说,等见面再告诉你,你可以替我办么?”小雏鸡答道:“可以,我去一趟就是了。”雪蓉连声道谢,又叮嘱了许多话,才把耳机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