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枝道:“您昨儿不是说怕她结交歹人,上了当么?”柳塘点头道:“哦、哦,不错,我还不能不探明底细,若是任她自己干去,万一失身匪人,毁了一生,倒好像我故意怄气,任凭她堕落似的,那也亏心啊。咳!这倒难了。”说着又摇头道:“若想考察,除非跟在她后面,看她去做什么。”玉枝道:“她不是说回娘家么?我们派个人到她娘家去看看,就明白了。”柳塘笑道:“傻孩子,你以为她真回家么?我想不会的,定是她先串通了小雏鸡,借着她娘害病为由,接她出去。离开这个门儿,就不定哪里去了。你不信咱们就派个人到她娘家去看看,一定见她娘好生生的坐在屋里,对她的事还一点不知道,和前天情形一样。我看今天已经晚了,她现在已不定到了哪里,等以后再说吧。她既有了外遇,绝不能只出去今天一次,就歇了心,以后必然时时出事,我们很容易查明白。也许她自己忍不住,先把情形露出来。好在我的心是很安静的,已打算随着她的意思做去,几时要走,我就饯行送礼好了。不过我还得想想,怎样才是最好办法,只是现在先顾不到,要把你和璞玉两件喜事办完,再说她的。好在至多也不过十天半月,我一切放任,大约她还不致闹出什么意外的事来。”
玉枝听了,低头无言,半晌才道:“爸爸,我有件事跟您商量。可不是我脸大,你得把我和雪蓉的事掉个过儿,先把她的事弄个水落石出,看看到底怎样,再提我的事。”柳塘愕然道:“你这是什么意见,为什么要掉过儿?雪蓉的事,根本不算件事,只由着她做去,几时她透出要走的意思,我问问情形,只要没什失闪,就打发她走好了。我处在被动地位,并没什么可办。至于你的事,现时也只于说定下聘,并不是立时就娶,也没什么麻烦,你为……是什么意思?”玉枝沉吟一下,才吞吞吐吐的说道:“我只因为无故出了雪蓉这件事,您心里不肃静,就把我这……搁一搁儿吧,何必跟着添烦呢?”柳塘哑然笑道:“傻孩子,我明白你这是体贴我的意思,不过太不知道我了,我的心胸还不至于这么狭小,为一个姨太太要走,就烦恼得不得了。固然我也很爱惜雪蓉的,她在这里,我自然关心她,可是她既变了心,我也就想得开了。至于你的喜事,却是我十年来头一件高兴得意的事,我正要在你身上找痛快,为什么倒要缓办呢?你别说傻话,现在我就要去接着办理你和璞玉的事,借着奔走劳碌,倒可以把雪蓉忘了。若是闲着总寻思她,不是更烦恼么?”
玉枝听了他末两句话,心中明白柳塘对于雪蓉突然变态,并非全不关心,心怀也很伤感。不过只由自己年纪上着想,所以对雪蓉尽情原谅,就一面把定放任主义,一面竭力矜持,不露伤感之态,想把这事淡然应付过去。想着不由十分心疼,爹爹向来热心待人,忠厚无比,怎到了这样年纪,还遇上这样逆事?可恨老天太不睁眼,只许他成全别人,帮助别人,到他身上老天竟不成全帮助了。他本来空担着个富翁的名儿,实际比谁都可怜。干娘是那样行为,换个想不开的人,早气死了。如今他只仗着我和雪蓉,还能有些快乐。哪知我将要出嫁,雪蓉竟变了心,看情形必要脱离。这样抛下老头儿一个,孤孤单单,可怎么能活下去,只怕该活十年的,连二年也难熬了。想着不由痛恨,雪蓉没有良心!又想她既然这样,我怎忍再行出嫁。无奈方才对爹爹所说请求延期的话,又被给错想了,当作笑话,全不理会,本来他怎会能想到我的意思呢?想着,见柳塘立起着衣,就问:“您上哪儿去?”柳塘道:“我还得跟老绅董打个对头,是前天约会下的,她有话回复我。”玉枝道:“还得请她吃饭么?”柳塘笑道:“今天不用了,大约前两次她吃得油腻太多,坏了肚子,所以前天对我说不要在饭庄见了。今儿是约在张福家里见面。”玉枝道:“为什么在张福家里呢?”柳塘道:“她体贴我,不肯上咱家里来,又不叫我上她那里去,所以只可另借地方了。我到那里见她,费不了很大工夫,就可以回来。你在家没事,把璞玉上次受的礼物给整理整理,等她过门,好给送到赵宅去。”
玉枝应着,柳塘便出去了,直到晚饭时方才回来。进到内宅,便直入玉枝屋中吸烟,问:“雪蓉这时还没回来?知道她是在外面流连忘返了。”玉枝烧着烟,问柳塘见着老绅董有何消息,柳塘欣然说:“一切都预备停妥,大后天我就把璞玉送到赵宅。老绅董去当暗地不露面的陪房,保险叫他们进洞房平安成亲。办完这桩,再过两天,我就在饭庄请客,按着摩登办法,由老绅董带着唐棣华,我带着你,两头儿见面,对相对看,当面换戒指定婚。哈哈……我这老丈人可以受姑爷的大礼了,一定叫他按旧礼磕头,不能按新礼鞠躬,我把这么好的女儿许给他,他还不该多磕几个么?”玉枝听着,面上羞得通红,正在心里想要说话,又不好意思说,忽听门外有人叫“老爷”。柳塘听是宝山声音,就问:“什么事?”宝山道:“赵秘书长过来,正在客厅坐着。”柳塘“哦”了一声,连忙立起,就向外走。
到前院进了客厅,警予迎着叫声“大哥”,柳塘也不客气,只和他一同落座。因为自从警予在张宅借住以后,二人交谊,无形增厚许多,直由朋友进为昆弟之交。但他俩都非俗气的人,并不肯闹那种换帖通谱的无谓俗套,只于在精神上更加契合,形迹上益形脱略而已。当时坐定之后,柳塘就问:“两三天不见了,今儿怎这样闲在?”警予道:“我是辞行来了。”柳塘听了这句,不由大愕,但还未发言询问,警予已接着道:“顺便问问你,在北京有没有事,要带东西不带?”柳塘这才一块石头落地,吁着气道:“你说辞行,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上北京,有什么事?”警予道:“你不知道最近北京政府要有变动么?现在这位内阁老总,和长江几省的督军发生意见,已经不安于位,大概后任是梁矮子上台。王督军想在北京占点势力,就要求在内阁里安插一个本系的人,作拥戴梁矮子的交换条件,老梁也答应了。王督军因为我跟老梁有着旧交,打算叫我去管交通部,顺便给他捞点钱。可是我不愿干,就改请以前也进过内阁现在这里当客卿的石桂山去。无奈石桂山和老梁并无关系,虽看着王督军的面子,答应给他一席,却在位置上要有变动,打算改做内务,另把交通留给山东系的胡杏载,王督军为这个很不高兴。我跟老梁本是老朋友,怕他跟这边闹出意见,以后诸多掣肘,所以就跟王督军告奋勇,表面说上北京去面见老梁,替石桂山斡旋,力争交通一席,实际还是为着关照老梁,和他当面商量个两全善法,免得闹决裂了,影响他的前途。你知道王督军近来气焰渐高,野心渐大,已不是当初只谋自保,能安稳守住地盘就能满足的了。所以老梁若得罪他,他一定要不客气的报复一下。你想号令不出都门的内阁,可是督军老爷的对手么?其实王督军本不是多事的人,这都是石桂山这班政客蛊惑包围,弄得他忘其所以,所以这边的事,一天比一天不好办了。我跟王督军总算有着知遇之感,又加身当重任,看着他受人怂恿,倒行逆施,若不说话,我居心有愧。若是说话,他吃惯了人家给的蜜糖,我竟给吃苦药,岂不是自讨没趣么?咳!君子和机,不俟终日。我办完这件事,也就到了日子,正好可以走了。”
柳塘听着一怔道:“你走……上哪里去?”警予方悟自己把话说漏,就摇头笑道:“我不过这么一说,只是表明我浩然有归志罢了。至于能走不能走,还说不定。王督军对我终是很倚重的,我要告退,大概万万不能,除非再逃跑一次。无奈我跑得次数已经不少了,再来一回,未免无聊,所以连我自己也不知怎样是好,只怕还得对付下去,走是谈何容易啊!”柳塘此际做梦也想不到他和璞玉曾有密约,不日成行,所以听他解释,也就深信不疑。随问:“你此去得耽搁几天?”警予道:“我这里还有要事得办,大概明天早车去,至迟后天晚车回来。”柳塘听了,才一块石头落地。因为他已安排停妥,到大后天便把璞玉送过去了,倘在北京久留,岂不误了佳期?却不料警予也一样的掐算着日子。他本约定和璞玉过三日同行南下,日期虽比柳塘所定送璞玉进庙的日子晚一天,但他还要留些闲暇布置,所以北京之行,只耽搁两日,留一天做行前准备。两人各有打算,却是互不相知。警予又谈了一会儿,方才告辞。
柳塘送到门口,看他上车,警予又问:“有什么要带的东西?”柳塘回答:“没有。不过你若方便,就替我带点北京出名的食物来。”警予答应道:“那容易,我带两个马弁一个副官同去,交他们去办,带多少都成。”柳塘道:“不要太多,你若后天准回来,下车先到我这里吃饭。”警予道:“好,我一定来。”柳塘道:“你可别失信,我等着你。”警予心想,我还有我的大事要办,怎能误期不归,还劳叮嘱么?就应着走了,心中颇以柳塘还疑自己要在北京流连,却不知我这回万不会犯因循毛病。再过几天,我就要把一个住在你这里的人给拐走了,那时你发现真情,必骂我老奸巨猾,居然不露形迹呢!想着心中好笑,一直回家去了。柳塘这里也是暗觉有趣,心想我叮嘱你后天务必回来,你以为我要请你吃饭么,哪知我倒是要喝你的喜酒。大后天我便把你的爱人送过去了,料想那时你必骂我善于作伪,把你一直装在鼓里呢。这样想着,还立了一会儿,直到警予车子转弯不见,方才进去。他只顾自己好笑,却梦想不到在不到两丈远的地方,有人正在着急欲死。而且警予在车上好笑之际,更不料咫尺之外,正有人要哭呢!
原来那可怜的璞玉,自得柳塘安妥入庙日期,已废寝忘餐的着急两天了。她急待给警予通信,无奈自己既不便到督署去找,又不知他公馆住址。柳塘家人也不能打听,不敢托付,真是为难死了。眼巴巴的想了两天,并没一点办法。白天着急,黑夜哭泣,把人给瘦了许多。这天晚上,到了饭时,璞玉只推说有些头疼,并未用饭,全给伺候她的王妈享受了。这街南院并没厨房,每餐都是由本宅做好,王妈到时去取,吃完再把食具送回。今天饭后又照例去送食具,回来时到房中问璞玉可好些了,璞玉没应一声。王妈没话找话,告诉说:“那院里二姨太太出门还没回家。赵秘书长来了,老爷正陪着在书房说话。”又议论:“赵秘书长那样身份,一点不摆架子。以前只坐辆洋车,死鬼丁二羊拉他。丁二羊一死,他有一阵换了汽车,听说还是督军送的。今儿不知怎么又坐上洋车了,这个新车夫小伙儿挺棒。不像老丁那螳螂似的样儿。可是我一看就想起老丁,怪难过的。”璞玉从听见她说赵秘书长正在张宅,就怔了神儿,底下的话全没听见。怔了半晌,忽然说:“你歇着去吧,我要睡了,不用再过来。”王妈见她好像不高兴,就搭讪着走出,自去睡觉了。璞玉等她走后,就立起来,在房中乱踱,好像热锅蚂蚁似的,挠腮抓耳,焦灼欲绝。心想警予正在张宅,和我相离不过数丈,可恨我竟没法接近他,这不眼巴巴的急死人!她踱了半晌,已是满身冷汗,娇喘吁吁,一阵头晕,又坐到床上。忽然心中一转,重跳起来,就悄悄走出房门,蹑足奔了大门。见门儿关着,伸手摸着插管拉开,把门开了一道微隙,探头向外张望。先还胆小,怕人看见,不敢走出门限,但在门内看不到远处。迟疑一下,忽想我若不趁这机会给他传个信儿,以后就更没办法了。柳塘所定日限,转瞬即到,我将如何是好?今儿无论怎样,定要想法见他!这才下了决心,将门开了一扇,一脚迈出门限,探身外望。瞧见张宅门外,虽然停着一辆新包月车,车上的水电石灯,仍在亮着,似乎暗示坐车的主儿,不久就走。又见那车夫穿着雪白的小褂,在黑影中分外显眼。张宅门外阶上,立着个人,正和车夫说话,料想不是张福,便是宝山。璞玉心中祝祷,张宅门口的人赶快进去。少时警予出来,门口不要有人,我才可以等他的车走过来,叫住说话,便被车夫看见,我也顾不得了。但又想这街是两端都通的,怎见得警予竟从这边走呢?倘然向相对方向行去,可不窘死我了!璞玉眼巴巴的望着。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