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塘睡了一会儿,忽觉身体摇晃。醒了,睁眼看时,恍惚中见床上烟具已然拿开,被褥都铺好了,耳中听玉枝低唤:“您起来,脱了衣服好睡。”柳塘含含糊糊地说:“你快回房去吧,不用管我,我就这么睡好了。”勉强着倚被坐起,把衣服脱去,跟着又觉摇摇晃晃,不住移动,最后才躺稳了沉沉睡去。过了不知多大时候,他因喝酒口中干燥,忽然被渴醒了。两眼只睁开一点缝儿,见房中暗暗沉沉……好似只开着一台灯。因为久居此室,由灯光便能认出位置,下意识的伸手过去,想向床边所放的小几上摸取茶壶。却不料手方一伸,竟摸着柔腻腻的身体,虽非****,却只隔一层单衣。柳塘不由一怔,他平日跟雪蓉同室,习惯睡在床的外边,伸手便可摸到几上东西,这时竟发现自己睡在床里。他虽仍在昏沉,但由这一点差异,使他想到雪蓉,同时记起昨日已经走了,不由大吃一惊,“咦”了一声,立刻将肘支床,想要爬起。哪知这时旁边睡的人已伸手按住了他,发声问道:“你干什么?”柳塘一听这声音,立刻大吃一惊,猛地挣扎坐起,同时旁边的人也跟坐起来。柳塘不由发出惊讶抱怨之声,连连咳咳的叫着,张望四顾,好像置身无地,要向外逃跑。
原来旁边的人,正是玉枝。她身上只穿着浅粉色的丝制两截睡衣,颈臂全露,这种情态,还是初次看到。而且床上的被子,虽有两幅,却是横着一幅在上面,一幅搭脚,这是最简单的和合被式。柳塘平日和雪蓉也未曾作过这样睡法,然而现在旁边的人并非姨太太雪蓉,而是自己的爱女玉枝,柳塘怎会不惊诧欲绝,直疑是做梦。但做梦也太不应该,恨不得立时醒觉。但他在失措之间,已知不是做梦,看着玉枝,比平日好似另成一人,脸上不知在何时施朱敷粉,朱唇点作一颗樱桃,颜色光艳照人,再加上那件粉色睡衣和裸露的玉臂粉颈,简直成为一个风情弥漫的妇人,再不是方才娇稚朴素的女孩儿了。世上女孩儿,固然人人都有此变化,有此风光,但得分别在何人面前表现。若对她的丈夫,自然理所当然,外人也不曾看见。但若表现于白头老父之前,那可就把老头儿吓坏了,何况柳塘已把玉枝当作亲生女儿看待呢。在惊赫中间,还有许多不能形容的感觉。
玉枝本来一直未曾入寐,神智清明,这时看出柳塘惊惶失措,就凑近他身旁,想挽住手说话。不料柳塘已经想出个中原委,忽然大惊如狂,叫了一声,猛从床上爬起,滚落地下,顿足叫道:“你这孩子,真是混到头儿,什么道理,这样胡闹!你是要把我急疯了呀!”玉枝坐在床上,满面通红,窘急无措,只把眼望着柳塘,随又低下头去,似乎没料到柳塘有此一举,不知如何应付是好。柳塘叫着,见衣架挂着她的旗袍,就取下来掷到她面前道:“你快起来,回你屋里去!”说完坐在对面椅上,吁吁喘气。玉枝接过旗袍,披在身上,忽地跳下床来,走到柳塘跟前。柳塘挥手不叫她近前,玉枝已扑地跪倒道:“您别生气,这个我……”柳塘连声咳着道:“我不是生气,你这……这算什么?”玉枝嗫嚅欲言,却又格格难吐,泪流满面,哭着说道:“我也知道这样不对,可是我……我……您得体谅我的心啊。雪蓉那样狠心走了,我又正提着亲事,不久也得离开,只剩下您一个人,谁伺候您?您疼了我们一场,到了还落个伶仃孤苦,我想着多么心疼呀!所以自己打算不再出嫁,永远伺候您。可是料着您必不肯答应,才想了这个法儿。只想这样一来,您就推不出去我了。现在您也别生气,得想开些儿,我原来不是外面作姨太太,暗地当您女儿么?今儿您收下我,还像当初一样,只于顶着雪蓉的窝儿,好得贴身伺候您。”说着又推着柳塘叫道:“我明白您的好心,万万不肯这样。可是您也替自己想想,往后我再走了,您不太可怜么?这家里有谁是您的亲人,谁能真关心您?好……您别固执,就把我留下吧。这也不丟人,我本就是姨太太,知道细情的只有雪蓉,她也已经走了。”说着见柳塘瞪目向着窗户,似乎刺激过甚,神经已然麻木,就又说道:“您别想不开,我还小得很呢,就再伺候您二十年,也不过三十多岁,到那时还可以……可以嫁人。一定嫁人,绝耽误不了终身,您不用介意那个,就留下我吧。要不然我也要把那姓唐的亲事打退,永不……我本想那样,只为料着只给您作女儿,您绝不许我老在家里,所以才走这条道儿,叫您不能打发我。现在……”说着回头看看床上,又道:“现在就算我作错了,可是已然这样,您也只好将错就错了。得,不用再寻思,快歇着吧。”
柳塘此际直如遭到骤然降临的意外灾患,心中沸乱得完全失却平日镇定工夫。在玉枝跪诉时,他才得体会玉枝的深心,觉得她实是因为雪蓉离去,自己老境堪怜,就决意牺牲终身幸福,抛舍少年郎君,安慰残年槁叟。但明知难得允许,忍着羞耻,作出这操切举动,真是用尽了苦心。然而反本追源,只出于惜老报恩的一念,因为我竭力爱护成全她,她才不忍看我挨受凄凉痛苦,决意自己牺牲。看来她的举动,虽然荒谬,然而在动机上是正大光明。方才的情形虽然猥亵,然而在她的心中却是纯洁得不染纤尘,这孩子真是太可爱了,太可感了!世上有雪蓉那样的人,居然也会有她这样的人。雪蓉虽不为负我过深,玉枝却报我逾分了。我对雪蓉的下堂求去,还可以从容应付,对玉枝的意外行动,却真感觉为难。她虽出于好心,我可怎能容她胡闹?想着又听玉枝软语央恳,要自己默认,并且竭力解释不会有误终身,在自己百年之后,必要嫁人。这种纯挚的意思,不知她怎样想出来。柳塘忍不住痛泪直涌,闭了闭眼,重又睁开,才叹息道:“孩子,我现在怎能跟你生气?可是你太叫我难堪了。咳!你不用多说话,你的心我全明白,只是为着可怜我,才作出这糊涂事。我也不能抱怨你,只能当你是小孩儿胡闹。痛快说一句,方才的事,只当做梦,算是过去了。你别把这个看重。比如我在二十岁生了儿子,你也不过是我的一个孙女。往大里说,也只够个女儿。小女儿跟老爹,也没什么说的。你是我的女儿,就算我把你从小时抱到长大,天天在一床上睡,也并不稀奇,你多么傻,还当这一来就正名定分了,真是可笑。所以我对你方才的事,只觉得是小孩玩耍。三五岁的小孩,常把一条手巾蒙在头上,穿上母亲的褂子,假装新娘,跟她的哥哥、弟弟,学作拜天地玩儿,大人看见连说也不说,还觉得好笑,那本不值得说啊!你也是一样,不过来跟老爹胡闹,未免该打罢了。”说着就伸手把她拉起来。玉枝仍坚跪不起,想要说话。柳塘一沉脸儿道:“你就老实听我的话,不要再说,我也不愿多说。你也替我想想,我活了这样年纪,向来是怎样个人,难道就会一时糊涂,把廉耻良心全丧了?再说还有一样,你得明白,我今年五十多岁,一向没有儿女,好容易得着了你,知道我心里多么高兴,简直看你比亲的还亲,有许多希望都落在你身上,也有许多体己,要传到你头上,你该知道你这女儿对我多么重要。现在作出这事,我完全原谅,只觉得你是太疼我,更看出是对我孝顺,只是年少糊涂,把事作错了,从此我父女的感情,更要增加百倍。我从这事上,知道你无论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准忘不了我这老爹,我算是老来有靠,心里高兴得很。可是你若再发糊涂,就叫我伤心了。”
玉枝听着,知道柳塘意思坚决,自己的希望已成泡影,白白的留下一场无聊的痕迹,心中甚觉难过,含悲说道:“您一定不许我孝顺,我……我这算什么?”柳塘笑道:“傻孩子,这样怎能说是孝顺,只把你爹看得不成人罢了。我很原谅你这孝顺的心,可不能承认你作的是孝顺的事。”玉枝点头道:“我也明白,可是我要规规矩矩的孝顺您,您可答应么?”柳塘道:“我盼的是什么,怎么不答应?”玉枝道:“那么我还求您把那姓唐的亲事打退了,我留在家里,伺候您到老。”柳塘道:“你这胡搅歪缠怎么没完呢,终归是不明白。我把心思都告诉你吧,我没儿没女,连近支同族都没有几个。后院的太太,你知道她跟我是挂名的夫妻。所以我在这世界上,简直没有亲人。到现在才得了你这女儿,虽是外姓,可是你这样有良心,我已把你当作亲的,老年和身后的希望,都托在你身上了。我所以给你说这姓唐的,就因为他也是孤身一人,日后可以招赘进来,跟我一同居住。那时不但你不离开我,还从你身上给我引来半个儿子,你们两个人一同孝顺我,不比你一个人强?到你们有了孩子,过继一个作我的后代,叫我们张家不断香烟,你对张氏祖先都有功劳。再说到你有几个孩子时候,我可以抱孙为乐,那就又给换个新世界,改了新生活。我孤寂半生,到老来居然儿孙绕膝,你想多么幸福,这幸福全指着你,你难道不愿意叫我享受么?”
玉枝听柳塘说出对自己的真实希望,而且说得兴会淋漓,仔细想想,果然他的道理正当。而且要把唐棣华招赘进来,自己便可以长久在他面前,和原来希望正相符合,这样还比自己办法更好。因为即使依着自己办法,也不过留在家中伺奉,只能使他的身体舒适,仍无解于晚年的寂寞。依他办法,可以使家中增加新的人口,增长新的活气。倘若唐棣华是个懂事的人,能和自己同心安慰老人,再能生几个孩子,老人家真就许由此得到老福,快快活活的多活上几年,那就算我报了他的厚恩。玉枝这样一想,便完全屈服于柳塘的意见,把自己原来意思都打消了。她从雪蓉走后,安了牺牲自己的心,就一直对柳塘没有称呼,只以您字代表,因为她已决定要抛弃父女称呼,另改名词了。如今既然失败,回想自己作事莽撞,又不胜愧悔,这才叫多此一举,无端的弄出这一回事。虽然已经打消,但已落了痕迹,日后想起来,终难免不好意思,不由心中展转难安,就向柳塘叫出她半天没叫的称呼道:“爹爹,您的道儿一定对的,我实在太糊涂太莽撞了。这么一来,不但惹您别扭,我自己也……这不是往脸上抹屎么?往后怎么好意思见人呀?”柳塘接道:“咳,你又发晕了,这算什么?头样只你我知道;二来我明白你完全出于纯洁的孝心,好像一张白纸,上面连个黑点儿都没有;三来闹了半天,只是你自己心里折腾,好像有了什么似的,其实有什么呢,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再说实了,就是方才,在你好像越了礼,可是以前不也常这样么?今天只不过短了个雪蓉,短了她碍我父女什么事?再说我跟你有什么避忌?你十五六,我五六十,就是素不相识,也没有嫌疑。你别疑惑我会把这事记在心里,以后对你要疏远了。那是错想,我不但把这件事忘了,简直没当是事,还对你亲上加亲,更免去避讳。从今天起,你不是要在屋里伺候我吗?就在这屋里同住好了,可得赶快回你房里把里面衣服换了,我不要看那样儿。”
玉枝听了,不由脸上一红,越发埋怨自己,作那糊涂事,还不够受,还另外加这佐料,如今又多一番没趣。柳塘见她难堪,就又说道:“外面也许很凉,你不愿出去,就在这屋里寻雪蓉一件换上吧。”玉枝强笑道:“我身上这套,还是雪蓉的呢。我哪有这样讲究的东西,难道您不认得?”柳塘心想,我向来没见雪蓉穿过,更不知她有这东西,大约雪蓉买了这套睡衣,又觉不屑穿了给我赏鉴,就收起不用。玉枝不定在什么时候看见,她那初通人事的幼稚心灵,就起了神秘的观念,以为雪蓉和我同宿时,必穿这衣服,所以她今天就借用了,想来真有些可笑可怜。但由此也可看出雪蓉对我如何凉薄,我一直受着精神上的虐待,尚不自觉呢。想着就道:“既是她的,你换下来给收好了。还有烦你的事,明儿早晨,你把这屋里东西收拾一下,除去原有的家伙陈设以外,只要是雪蓉来后才置买的东西衣服,不论值钱不值钱,一概给装进箱子,叫下人捆好。等我醒了,再派人送去。”玉枝点头道:“好吧,我明天就收拾。可是您今儿夜里不能在这屋睡了,要不然我早晨收拾东西,准给您吵醒。”柳塘想了想,就道:“我上你房里去睡也好,咱们多穿点衣服出去,不要冻着。”玉枝应了一声,就扶着柳塘走出。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