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会儿,柳塘也装作睡着,太太也静坐无声,房中悄然,颇有夜静更深的意味。柳塘心中寻思,玉枝这半天怎还不回来,方要问太太几点钟了,忽听外面啪的一响,冲破了静夜的氛围。柳塘悚然一惊。便听太太说道:“这是什么?”柳塘还没答话,随又听响声连成一串。柳塘吓得翻过身要坐起来,但只抬起上身,随又跌下去,口中叫道:“这是枪响。”一言出口,外面更给他证实,只听似有好几处都同时乱响起来。太太吓得颜色大变:“这是怎么了?哪儿来的枪响?”柳塘也大惊欲绝喘着叫道:“一定是出了事,不是兵变,就是……哎呀!玉枝给截在外面,这可要命了……”说着又要爬起。太太按住道:“你别动,还不定怎么回事,便真是外面乱了,你起来又当得什么。”柳塘瞪目听着外面劈啪不断,越来越密,分明是枪声,却不是有纪律的排枪,而是四面八方一齐乱响,好像除夕夜里人家敬神放的鞭炮一样。太太也听出确是枪声,颤声说道:“怎么会忽然反了呢,咱们这儿不是归王督军管么?”柳塘好似自言自语的道:“上回听警予说,当初作直隶的马督军,自从失败后,就投奔邻省,打算借那边的势力,夺回老地盘,曾派人来收买本省的杂牌军队。王督军知道了,立时换了两个旅长,算把事压下去了,现在怎又出了乱,偏这么巧,赶上今儿,玉枝还不回来……”太太听着道:“这样说是有人要抢王督军的地方,你看抢得去抢不去?”柳塘苦着脸慢应道:“那谁敢保,这一晃十多年,都是你赶我我赶你,谁的力量大,谁就作督军。”太太道:“反正来者不善,万一王督军要叫人赶跑,咱们的官儿不也跟着完了。”柳塘哼了一声道:“我这儿都快急死,你还惦记着官儿。”太太见柳塘发怒,才不敢说话。但这时外面枪声越密,同时附近环境越发寂静,更没有丝毫别的声音。好似全城都给吓得窒息无声,更使人感觉阴惨可怖。好似天神下界,在外面黑暗中攫取人类。太太吓得浑身发冷,只向柳塘身边偎缩。柳塘却惦着玉枝,心中难过,怨恨自己无端生事,怎该在夜里把她打发出去。但玉枝向来连白天都不出门,莫说夜里,今天百年不遇出去一次,就遇到意外的乱子,不是该着么。万一出什么事,可不真懊悔死。
想着忽听窗外有人咳嗽。柳塘知道必是下人,就接声问谁?外面答道:“老爷,我是张福,您可听见枪响了。”柳塘道:“这样热闹,我怎么听不见。你可知道是什么事。”张福道:“我一听见就把大门顶上,没敢出去,不知道闹什么乱子。只这会儿西北上天全红了,宝山上房去看,他说是着了火,可瞧不出远近。”柳塘道:“准是乱了无疑,你可留神门户,院里缺水,预备些水。”张福道:“您放心,我都办好了。别听外面这样乱,离咱们这里还远着呢。可是姨奶奶上哪儿去了,到这会儿还没回来。”柳塘听了叫道:“我还忘了问你,她可是坐车走的?”张福道:“没有呀,车夫王二压根没在家,姨奶奶出去的时候,是我开的门,她只问了句车夫在家不在,我说王二出去了,姨奶奶出门,我先去叫车。姨奶奶说不用,就出门走了。”柳塘道:“你们也没个人跟她去。”张福道:“姨奶奶没说啊。”柳塘叹气道:“她竟是自个儿去的,这更糟了。怎么……你们也真糊涂,怎不跟着她?咳咳,我别埋怨别人,只想起自己荒唐,大黑夜叫姑娘出门,真是……”太太怔着,却忽听外面有拍门声音,很是响亮,大家都愕然一惊,跟着又转为喜悦。都想到玉枝回来,听声音似乎叫得十分着急,想是大受惊恐,准是她回来无疑。柳塘便叫:“她回来了,张福你快去看看。”张福没等他说完,便往外跑。柳塘虽然向不信佛,这时也作出婆婆奶奶的态度,叫着阿弥陀佛老天爷,她可回来了。太太也说了句:“她本不是小孩子,看见情形不对,自己就快快往家里跑,你多余不放心。”柳塘摆摆手,不叫她说,侧耳静听,只听拍门声停住了,似乎门内外的人互相问答,却不开开门。柳塘着急道:“张福也老昏了,还不快给开门,磨蹭什么。”说着才听大门开了,跟着又“咕咙”关上,便有脚步声,飞快跑进院来。
柳塘以为是玉枝,不由高声叫道:“我的儿,你可……可把我吓坏了,快进来。”太太听着“我儿”二字,方一瞪眼,就听那脚步声在窗外停住,是宝山声音,叫道:“老爷,是我,赵秘书长和太太来了。”柳塘吓了一跳,叫道:“怎么赵秘书长……姨奶奶呢?”外面宝山答道:“姨奶奶还没有回来。”柳塘倒吸了口气,瞪目无言。太太说道:“赵秘书长两口儿,怎会又来了,咱们往屋里让么?”柳塘听着,方恍若梦醒,点头道:“自然让进来,他们在……”说着听外面宝山又喊道:“赵老爷、赵太太过来了。”同时警予的声音叫道:“大哥你安歇了吧,我又打扰来了。”柳塘这时好似把病忘了,精神兴奋的叫道:“你怎么……快进来。”话方说完,只见警予已掀帘走入,面色惨白,后面跟着璞玉,也是神情凄惨,满眼是泪。太太忙下地让坐。柳塘不暇寒暄,便问外面怎样了。警予坐在对面椅上,摇头说道:“我还不得细情,反正乱子是闹出来了,大概这是上次说的那个马有功袭抢地盘。上回从打换了两个旅长,王督军以为太平无事。我却知道他新收抚的杂牌军队,份子复杂,曾屡次劝他小心,最好调到外县,不要紧在肘腋之下。他却固执着要训练他们,不肯外调,今天果然出了事。方才我们回到家不大工夫,就有个曾受我好处的官兵,叫门送信。告诉说外面消息不好,驻在南郊西郊的杂牌军,都拥进来,恐怕立刻就要出事,赶快躲躲儿才好。我打发他走后,正要进督署去见督军,不想外面已闹起来了,璞玉又拉着我不叫走,我也怕她一个人在家没有倚仗,只可冒着险找僻路到你家来,把她托给大哥、大嫂照应,我还得走。”柳塘听到这里,方自一怔,已听璞玉“嘤咛”一声,拉住警予手腕,抽咽着叫道:“你……你还……”柳塘接口叫道:“你还上哪儿去,若是为着你的派别关系,恐怕有险,正好在我家躲着。怎么还要出去。”璞玉接口哭叫道:“大哥,您可别叫他走呀。”柳塘这时连身上疾病都不觉了,竟坐起来说道:“你别难过,我先问问,怎么回事?”警予叹息道:“大哥你不能拦我,这是关着我的立身大节和良心。本来我对王督军,向来自居客卿,处在超然地位,不同僚属。可是那是太平无事时自高身分的话。现在他遇了患难,我就不能再以那种话自解,说我本非部属,没有赴难的责任。你看那作着他手下的大官,拿着他手里的钱,能够还说是客卿么?就是客卿,论朋友之义,我也不能临难苟免。无论如何,总得去见他一面。倘然他遭了意外,那再另说。若是他幸而无事,只于得离开天津,我见面也可问他,用我跟着,我就跟着,不用我跟着,我就回家来。大哥你是明白人,请想我不去成个什么人,千万不要拦我。”璞玉听到这里,“哇”的哭出了声,紧紧抱住警予,似乎怕他逃走。柳塘看着眼也湿了,心中真是发酸。暗想警予的话是不错,倘若我吃了王督军的饭,今日也难顾身家,只有赴难,何况警予和他的关系。可是现在你正在新婚燕尔,就抛下太太出去,冒生命的危险,谁能知道回得来回不来,我怎能叫你走呢。就摆手道:“你先坐下,咱们慢慢商量。”警予道:“在这时怎还慢慢商量,再说也没的商量。大哥,咱们肝胆相交,我今天就算托妻……”说到这里,似觉这两字太不吉祥,急要改口。但璞玉已痛不可忍,“嗷”的一叫,顺着他腿溜到地下。
警予大惊,把她抱起,放在床沿。璞玉却不是晕倒,而是肢体瘫软,支持不住。本来中国人不大懂得晕字,不像西洋女人那样,稍受刺激,立刻就要晕倒,随身必得带着闻盐。真不解何以神经那等脆弱,有人说是装着玩儿,未免侮辱女性,罪不容诛。不过近年西风东渐,我国摩登女子,也有些个学得会晕了。动不动一声娇呻,向后晕倒,于是闻盐也在中国有了销路,常在皮夹中占一位置。当然谁也不敢说她们是故意作态弄娇,只是她们的晕,都是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大概要在情人跟前,方才肯为悦己者晕。一言不合,一事不对,就娇弱不支的晕了过去,好叫情人屁滚尿流的害怕,叩头礼拜的谢罪。她在家中和她母亲打破了头,也不肯晕。因为家里都是老赶外行,不解西俗,不看电影,或者要疑为吃了毒物,中了邪祟,或者要用草纸熏,粪汤灌,那岂不有碍卫生,大煞风景。所以她们向来不肯对家族表演这摩登动作。而且她便在情人或是知趣者面前表演,也必要预先择好地方。或在沙发之前,或在软草地上,或者挨近情人怀抱,万不肯不择地而晕。便在西洋影片里所见女子的晕,也都是十分保重,向没有照杨小楼唱冀州城那样摔硬僵尸,连肯摔屁股坐子的都少。若像璞玉现时所经的事,有十个摩登女子,也都晕过去了。只要一晕半点钟,警予等救醒她再出去,也许不可能,就在无形中把他留住了。但璞玉还没学到这种摩登演技,所以虽然要心碎脑断,跌倒地下,被扶起来,还是神智清楚,只剩哀啼,心里有万语千言,却因当着人不好说出,惟有拉着警予拼命不放。
太太着急,觉得可怜,也插口劝警予不要走。赶明儿见了王督军,就说街上太乱,不能出去,督军也不曾就革了你的官儿。再说你不是武官,管不着打仗啊。柳塘听着,暗骂你只懂得做官,真是讨厌,还不闭嘴。警予已答道:“大嫂,这和官没有关系,您不明白,我这是为我的良心……”璞玉这时可忍不住了,哭着冲口说道:“你的良心,你别只把良心对别人,也想……我我可能挨上你的良心边儿。你想想,这一出去,万一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好。”警予听着也觉心中难过,强撑着道:“你只是小心眼儿,我出去有什么危险,不过到督署去看看。在路上便有乱兵,也不能知道我是秘书长,便知道了,我和他们也没冤没仇,绝不会无故害我。再说我若实在过不去,还可以驳头回来。”璞玉接口道:“得了,别骗我,你还回来。我虽不懂你和大哥说的文话,可是也能听出意思。你是打算奔到督署,和你那老上司死活在一处,尽你的朋友义气。他要跑你还跟着走哪,哪会有个回来。我……我不是说你不该这样办,只求你替我想想,咱们当初四五年……现在这才三天。你走也成,得带着我走。王督军逃难,总不能抛下他的老娘和太太,我跟着她们女眷一块儿,多个人也不碍事。你走就这样,只要叫我跟着,我就豁出去。哪一出门叫人都打死呢,尸骨在一处,死也闭眼。”警予摇头道:“这话……咳,若是早一点钟,就带你去,跟督军家眷凑到一块儿,现在可太晚了。督军家眷必然早躲出去,督署也许空了。我领你去,无论道上累赘不便,就能奔到督署,他们早躲走了,我可把你往哪儿安置。”璞玉道:“你跟我再回来呀,这不也说过的么,我明白你出去就没打算回来,所以不能带我。”警予道:“没有的话,我怎么会不回来,有你在这里,难道我能抛下。”璞玉道:“我也没说你不惦记我,可是一出去,恐怕就回不来,就是平安无事,你也要跟王督军走下去。再回来,得什么年头儿,何况还这么险。现在你若一定要走,我就先死在你头里。一则给你断股肠子,省得心悬两地,二则也给我自己个痛快,省得零刮肉受罪,你说怎样吧。”
警予见璞玉缠住不放,心中着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时机稍纵即逝,自己虽未必有斡转乾坤之力,便赶了去也于大局无补,但要自尽其心。倘再迟延王督军或也已经遭了惨祸,或也已经逃走无踪,自己弄得只同富贵,而不同患难,那便要永远抱恨含羞,不可为人了。但这时看着璞玉凄恋不舍,哭得心酸肠断,也觉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就向柳塘道:“大哥,你明白我的情形,谢谢你劝解一下,叫她放我走,我不走实是不成。”柳塘还未答话,璞玉就又从床沿溜下,跪着向柳塘叫道:“大哥,你别劝我,你得劝他,他一走就……可别叫他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