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山走后,柳塘直把一颗心提在喉咙,单等一报。紧张情形,直比医院中重病人行手术,亲属在室外静待医生报告生死,还要厉害。约摸过了一点多钟,才听窗外宝山喘吁吁的叫“老爷”,柳塘知道到了紧要关头,手脚冰冷,颤声问道:“怎……”只问出一个字,心里已然明白,知道玉枝必未接回,否则她早由外面进来了。这一想便已全体僵木,说不出话。只听外面宝山说道:“我见老绅董了,她说玉姨太去过……”柳塘听了这句,猛然把闭住的气喷出,叫道:“她去了怎不回来。”宝山道:“老绅董说她早回来了。玉姨太到她那儿说了一会儿话,就告辞出来。哪知出门没一盏茶时候,外面就响了枪。老绅董还不放心,急忙赶出来看,早已没了影儿,觉得必是坐洋车赶回家了。方才听我说没回来,老绅董很着急,又因为听说老爷有病,她已经跟来了,可是不肯进门,叫我先给说一声,她来看老爷,若不方便,她就不进来了。”
柳塘一听老绅董来了,忙道:“她居然来了,快快请里面坐,快快去请。”宝山去后,柳塘向太太道:“这老绅董,别看样儿不济,人可极好,她又是我的干姐姐,你可得好生待承,不能落一点包涵。”太太听着,心想倒不错,我们可算从天上跌到地下了,王督军一倒,秘书长一走,算跟阔人离了道儿,倒得巴结老窑姐儿了。她是你干姐姐,少不得她是老姑奶奶身份,我这娘家儿媳,算倒霉了。太太虽心不悦,但不敢违拗,只得答应。璞玉这时要向外走,柳塘问作什么,璞玉说我去接她。柳塘道:“好,你迎两步儿吧。”太太一听,急忙抢在璞玉头里,也迎出去。到了院中,见老绅董已随着宝山进来。太太见她那样儿,不由心中作呕,暗想这是什么德行,倘若荐头行给我送来一个这样的老妈,就算白来效力,分文不要,我也不留。这时老绅董一扭一歪的走进院中。身上穿着蓝布衣服,脚下一双上过皂荚油的布鞋,和地皮一样的颜色,又加脸上往日未洗,眼眵都挂满在红眼边上,头发蓬蓬,好像戏台上的小鬼。老绅董年纪虽老,却未脱顶,还有返老还童的意思。头发脱落以后,随着就生出一层短的,掩护头皮,只是脱落的全是原有的长发,新生的却是极细且曲,长到一寸多长,便停止发育,再不肯向上,都在头皮立着,好像底绒一样。大凡贵重皮张,都讲究长针,还得下面长有底绒,方能既美且暖。但老绅董头上却是只有底绒,没有长针,而且这底绒还负固不暇,平时用胶粘刷方能使之就范,今日因出门仓卒,没顾得梳理,就原样随宝山前来。这副模样,若和张宅灶下专管烧火摇煤的女仆,立在一处,直可以把女仆比成美人,实无怪太太看着作呕。但这时璞玉已先迎过去,叫了声老奶奶您来了,就搀着她的胳膊,像伺候老人似的,现出恭敬之意。这是璞玉因她曾救过自己,怀着感激心情,甘以小辈自居。但太太看着,觉得自己也不冷淡,忙随着璞玉过去,陪笑叫道:“老大姐,快往屋里请。”又喊着旁边的女仆快搀老太太,老姑太太,但她自己却不肯上前。老绅董望着太太怔了一下,才说出“你是……”璞玉已介绍道:“这是张太太。”老绅董“哦”了一声:“这是张二爷的太太啊!太太你好。”太太也说了声:“你好,请屋里坐。”柳塘在房内听太太很不客气,就喊道:“老大姐,你快进来吧,哪有许多礼数。”璞玉就拉着老绅董进入室中。
柳塘坐在床上,连叫:“老大姐,你来了,我早想看你去,只为害了病,没能出门,倒劳动你来看我。”老绅董不等让座就在床边,端详着柳塘道:“你怎么病了,脸上见瘦了许多,大概是累的吧。”柳塘道:“可不是,现在就算好了,这两天我很着急,不能出去看你,怕你还生我的气。”老绅董摆手道:“别提那个了,我那天也是想不开。本来人家一院子高亲贵友,我摆在里面,实不顺眼,难怪往外开我。我当时跟你一气,到回去就想开了。到第二天晚上,你又叫玉枝去跟我说,我心里更怪不得劲儿,这么大岁数,还不体谅人,尽犯小性儿。哟,还提这个,我方才听宝山说,你们姑娘从前天一直没回家,是真的么?那天她到我那里,说了一会儿,我因为夜晚没留她多坐,临走给她雇车,她说不用,自己跑了。等她走了有一袋烟工夫,外面响了枪,我还不放心,出门看了看,可也看不见影儿,觉着她必可以回家,就没甚理会。方才宝山告诉我,我吓了一跳,又惦记你的病,就跟着来看看。我真纳闷,你们姑娘怎会没信,她上哪里去了呢?”柳塘道:“这样说,玉枝实在曾到你那里了,这里叫人纳闷。她从你家里出来,绝没别的地方可去,一定径直回家,看来必在从你家回来,这一节路上出了事。”老绅董道:“方才我跟宝山来的时候,路上这样商议,我们两人都没坐车,在道上很留心瞧看,又跟住户打听,并没看见有什么情形,也没听说出过什么事。”柳塘道:“从我家到这家,是一条顺路,若绕别的路,就要远多了,我想她必从正路来回。以先还当这条路上必也很乱,兵匪抢夺,玉枝走在半道遭了伤害,现在你们竟说这条路上平安无事,她可怎么会丢了呢。”宝山在外面应声道:“这条路实在平静,我曾仔细看过,没有一家遭抢的,或是被烧的。您知道这溜儿都是寻常住户,没有大商店,所以不招眼。”柳塘道:“全都平安无事,单单把个走路的丢了。咳,都是叫我受急。”老绅董道:“你别这么走心,得保重自己,反正事情已就就是已就了,急坏了你当得什么。姑娘虽是丢了,也未必准遭了难,说不定就许有别的原故,咱们可以派人出去寻找打听。”柳塘摇头不语,老绅董道:“闹了归其,全得怨你多事,何必晚上叫姑娘去跟我说那种废话。咱们什么交情,用得着弄这闲文。再说过几天不是还可以见面。”老绅董说着,又摇头道:“可是也不能怨你,还是我的罪过。我若不是跟你说出那些气话,你也不至于挂在心里,叫姑娘去找我。咳,我真是个老不死。”柳塘道:“你也别这样说,本来是我不好,把你气走了,我又不能跟着去把话说开,知道你怎样猜想,你对旁人伤了感情,还可以拼着绝交,再不来往。跟我可不成,因为我这里还存着你的钱呢,把你得罪了,不理不睬,也不见面,难道安心趁坡儿倾人么。你当然未必这样想,我却不能不自己检点。所以总得给你个话儿。”老绅董笑道:“你真小心眼儿,我还没想到这个。若是看你是倾人的人,还不会把钱交给你呢,你倒把我看成财迷了。我若是财迷,在那天绝不能看着别人从我房里挖出钱去。”柳塘听了一怔:“什么?谁从你房里挖钱了?”老绅董道:“你不知道啊,哟,可不是,我还没告诉你,怎会知道。那天我来找你,就为这事,只顾怄气,竟没说就回去了。”柳塘道:“是啊,那天你找我说有要紧事,我问你又不说,过后可纳了闷,我叫玉枝到你家去,也是为着捎带着问问。”老绅董道:“这你算白想了,我没和玉枝说,这件事不能跟她提啊。”柳塘听着越发诧异,忙问怎么回事?老绅董道:“你给我住的房子,原来是谁住啊。”柳塘道:“就是我那已经散了的姨太太雪蓉,她的娘住着。”老绅董点头道:“对了,就是雪蓉。那天上我那里去了。”柳塘哦了一声道:“是么,她去找你……有什么事。”老绅董道:“你听我说啊,那天赵老爷跟璞玉办了喜事,我给当了一夜陪房,到早晨你不是打发我回去么,我自己走在路上忽然遇见你的姑爷唐棣华,他还挑着担子上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