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铁去后,她从早晨就盼着日落,无奈日头分外走得迟缓。好容易熬到午后,门外来了货郎担子,璞玉寻了块破碎镜片,照照脸儿,见多日未经膏沫,皮肤失去润泽,头发失去光彩,觉得这样不足供情人抚摩爱惜,就出去花两分钱买了一包土粉造的雪花膏,用三分钱买了半盒草子油制的美发油,还有五分钱一瓶的真正法国老牌百花香水,只一角钱就置齐了妆台全部用品。她又想到过铁来时,不该再叫他像上次那样暗中摸索,而且也应该预备些茶水点心,以供长夜之谈,就又去买了一壶煤油和一包茶叶,几个蒸饼。到了黄昏,吃过晚饭,璞玉点上了灯,一面哄着孩子睡觉,一面梳妆。哪知孩子因为多日未见灯火,今日一见满屋光明,就好似富家儿童,遇到过年度节,庆喜贺寿,看见悬灯结彩分外增长精神,感觉趣味,只留恋着不肯就睡。璞玉恐误了自己梳妆,不能为悦己者容;又怕过铁来时,被孩子搅得不高兴。忙又吹了灯,哄得他们睡着,才又重新点上,对着镜片施朱敷粉。这种做作,是璞玉向来没有过的。莫说未曾修饰容颜,以媚丈夫,就在和王小二先生交往时节,也未曾替他特施膏沫,可见璞玉此际已大改常态。但就另一方面看,也许她对过铁的爱情,竟深于丈夫和王小二先生呢。当时收拾完毕,又去泡了一壶热茶,用破被蒙上,就静坐房中,等候过铁到来。哪知直等了半夜,也未见过铁到来。璞玉一阵焦灼,一阵犹疑,弄得心魂不定,坐立不安,暗想过铁何以不来,莫非他没听到那句话,但孩子说得清清楚楚,我在房中都听明白,他何致对面尚不入耳。莫非他为上次的事生了芥蒂,明知我需要他,不肯来了。璞玉想到这里,可真有些后悔,上次不该绝他太甚,否则此事早已顺理成章,何致有今日的魂牵梦扰,挨受凄惨。她痴思好久,直想出一种****离奇念头,只恐过铁因不得志于自己,已在外面另有所眷,正打得火热,自不愿重拾坠欢。即使他尚有情于我,他的新欢在这好天良夜也会把住他不放出来,这样我还有什么指望呢?不由全身都似浸在醋里,把每根骨节,每条筋脉,都给酸化了。论理这种念头,绝非普通妇女所有,只有妓女,因为生活在风月场中,接触的又多是荡子,她们的脑筋,好似认为世界上没有正事,所有人类,都是为****活着,全部历史,就是一部性史。譬如妓女和客人约会,客人到期不来,她绝不想客人本身有病,家人生灾,或是失火被盗,惊马翻车,只想他必是另和别的情人幽会。即使那客人死了父亲,过些日披麻带孝而来,她也许不肯相信,因她的脑中只知人类中有男女而不知有父母呢。璞玉本不致有此猥鄙之思,只是她已被过铁蛊惑,思极入魔,把本性曾变了,竟和自己脑中虚构的情敌,吃起醋来。当时她胡思乱想,直到后半夜,过铁仍然渺无踪影,不由心中也有些气恼,暗恨过铁你只顾狠心不来,也不管我这一夜受着什么罪过。当初原是你先来对我求爱的,固然我得罪过你,可是我今天下了降书,你怎又不理了?莫非有心报复我?男女中间,若这样拿过节儿,你这人可太不好交了。
璞玉这样一想,直如在蒙蔽之中,微微张开了眼,瞧出了过铁是不可交的人。果能从此觉悟,力断情丝,岂非如天之幸。但她一个女人,哪有偌大智慧,随即念头一转,想到自己对不住他在先,今日即使过铁有意爽约,也是自己惹出来的,但一个男儿怎能没有气性,既已一度被拒,若还尽自俯就,岂不失了男子的尊贵?再说今早我只叫小孩子对他说话,他也许没听清楚,也许认为是小儿顺口乱说,非出我的本意。恐怕来了,再吃没趣,自然不肯冒昧。由此一想,我怎能深怪他呢?璞玉这一原谅,就算把两只明察的眼目,又完全闭上,变成盲人瞎马,夜半在深池旁驰骋了。当时由过铁对不住自己,想到自己对不住过铁,又因时近更残,料着过铁不会再来,就决定明日自己当面和他约会,无论如何,也要他来作一次清宵长谈,以倾积愫,否则这颗心将长久悬悬,不能平贴。实在困倦难支,才自睡下。
次日她因失眠起迟,恰巧两个孩子也都睡过了头,过铁来得又早,璞玉起时见阳光满窗,知道晚了,过铁或已来过。正待出去询问高二嫂,但还未得开门,无意中看到地下,便已明白过铁不但已来,而且曾在外面流连,因为地下放着一块雪白的现洋。若说由天而降,上面还隔着屋顶,不能落入房中,当然是过铁由门缝中塞进来的。璞玉看着养生救命的洋钱,并不欢喜,只悼惜误了时机,这一放过他去,就要多过一天凄冷光阴,多受一天恼恨苦楚,但是机会已失,不可复挽,过铁已经走去,无处找寻,只有等待明日了。璞玉无精打采,怔了半晌,及至孩子醒来,看见娘已完全变了样儿,都瞪着眼看她。因为璞玉买的化妆品,品质太劣,在灯下尚不觉察,这时被阳光一照,立显着胭脂赤如红土,香粉白似石灰,而且二者在面上不相融洽,互分界限,弄得红白非常分明,直似戏台上丑婆似的。色上虽然难看,意态上竟显露出十分淫猥。璞玉见孩子眼光奇怪,急忙取镜自照,不胜愧怍,立时用水洗净。
话休絮烦,璞玉在失神落魄,失望无聊中,过了一日,晚上特别早睡,以预备明朝早起,免得再失时误事。哪知越是要睡,越睡不着,直焦灼了半夜,才入梦乡,好在她的精神作用,虽使大脑休息,却仍严令小脑代司听鸡戒旦之责。次晨天方黎明,便自霍然而醒,再不敢睡,就稍稍修饰一下,因为脂粉太劣,不敢再用,只可洗出个清水脸儿,等待过铁。
这日过铁倒来得很晚,直到饭时,才姗姗而来。璞玉一听见他的声音,就预先立在门口。及至过铁走到门口,只点头叫声“大嫂”。脸上笑容,反而比每日减少。这时恰值两儿都在房内,过铁张着握钱的手,向内招呼,叫他们出来。璞玉心中预备的话,早已涌在喉间,要对他说出。但是过铁立在四五尺外,说得声高,怕被邻人所闻,不好意思;说得声低,又怕过铁听不见。只得改变主意,趁着过铁招呼两儿的当儿,就向他道:“你上屋里坐会儿吧。”过铁听了,看看璞玉,摇头道:“谢谢大嫂,我不坐。”说着就把手中的钱,轻轻抛到房中炕上,便要走去。璞玉这时真有些急了,眼眶一红似乎要哭,顿足低叫道:“你怎么……你太……”过铁闻听,才止步微笑道:“大嫂,我怎么了?”璞玉此际既顾不得生气,也顾不得害羞,就招手使他近前。过铁前行两步,似乎非常惊讶璞玉的态度,直怔两眼,等她发话。璞玉被他看得心慌口钝,半晌才红着脸吃吃的道:“前儿晚上你……你怎么不来?”过铁面上陡现笑容,随即收敛,答道:“我怎么敢来呢?”璞玉听他是找补前碴儿,不由又微微顿足道:“你这人真……这是我要你来。”过铁淡淡的道:“你叫我来,我就来。”璞玉听他应允了,急忙又道:“今天晚上可一定。”过铁点点头,也没说话,就走开向邻室索要房租去了。璞玉还想再叮嘱一句,仍立在门口,但过铁挨家索要走到街门,已把公事办完,竟头也不回的出门去了。
璞玉见他神情淡漠,心中也甚不快,但料着既已当面约定,今夜他必不爽约,等他来时有什么隔膜都可以解释了。当时得着希望,就长了精神,又照着前天预备的东西,重购买了一份,又亲自上街,买了些较为高价的脂粉。
到了晚上,仍先哄孩子睡下,然后凝妆以待。因为这院中住户,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所以夜来特早,好像一黑就是深夜了。璞玉约会过铁晚上前来,晚上的讲解,就是尚未入夜的意思,以为他来得必早,哪知仍然等到定更以后。街上更夫,本来久已淘汰,但在这贫民窟中,仍留着遗迹。因为此处警察既认为无须保护的地方,而居民也实无须警察保护。但有一种人却认为非要保护不可,这人就是当地的地保,贫民窟中的地保,自不能似富户区域的易于图活,但他也要生活,就不得不从贫民身上设法剥削,借口保护居民生命财产,补助警察力所不及。就恢复了巡更旧制,每夜向油坊借只木梆,在定更时敲上一阵,就算完事,也深知定更以后,这一带不会再有人醒着了。这样过个十天半个月,就向住户敛一次钱。只因这个原故,璞玉才在这警察制度下的今日,还听得古老的报更之声。她知道时候不早,过铁竟还未来,只恐他又像前夜一样。正在十分焦急,忽听房门“吱”的一响,立见过铁的脸儿从外面探了进来,璞玉如获至宝,欣然起迎,过铁却立在外面,不肯走入,璞玉不由诧异起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