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洞房初夜,当然难免燕婉之私,过铁人虽丑陋,却工于内媚,璞玉也因久旷,颇能旗鼓相当。但她在万静之中,似乎听着窗外有微微喘息之声,璞玉心里就疑惑有人窃听。然而这院中除了胖妇并无他人,她以老姐身分,怎能来听弟妇窗根?但想到她白天的情形,可也难保不然。正在疑惑,那喘息声已不闻了。只又听东厢房的门“吱钮”一响,随即万籁寂然。璞玉也就不再理会。不料过了没一分钟工夫,猛听得东厢房内“嗷”的声,有人喊叫起来,璞玉一听便是铁头声音,以为是夜中忽而梦魇,惊得推开过铁,霍然坐起。才要和他说话,又听胖妇喊叫过铁道:“你可来呀,瞧你们的孩子怎么了?”璞玉关心自己孩子,就要着衣下地。哪知过铁已拦住她,自己着衣而出。璞玉只得在房中倾耳听着。不料铁头并未再哭,过铁到了东厢房,也没听见问话。只一阵唧唧喳喳过去之后,就没了声息。璞玉心中纳闷,又不敢叫他,直等了约半点钟,过铁才回到房中。璞玉就问孩子怎样,过铁只说:“在那边房里守着孩子半天,见他已睡熟了,才放心回来。”璞玉心知有异,也不好多问,及至继续欢好,款接之间,更感觉可疑,不由猛然有所觉悟,但也只在心里打转儿,不敢开口询问。但这时窗外喘息声,又隐隐可闻了。璞玉料着必是胖妇又来窃听,就屏息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天已五更,忽听那边房中铁头又哭叫起来,这时却没听胖妇呼唤。过铁也不等璞玉开口,先已跳下炕来,披件衣服就跑。但铁头这回却似乎醒了,哭个不住,随闻胖妇高声骂道:“该死的孩子,只管号丧,吵得我一夜没睡好,快滚你娘的蛋吧。”璞玉正听得心惊肉跳,随见石头领着铁头,一同踉踉跄跄的走来,一个还在睡意朦胧,一个已是泪流满面,又都冻得战战兢兢。璞玉视着心痛如剜,急忙抱到炕上,拥入衾中,先替铁头拭泪,又问他为什么哭。铁头太小,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她打我……”石头却说得明白,告诉璞玉:“我正睡着,姑妈打我嘴巴,我睁眼看见是她,也没敢哭。她又打铁头,铁头就哭起来。等到这个爸爸过去,她就赶我们出来。”璞玉听了,更自恍然大悟,只觉身体似从高山之上,落入黑暗无底的深渊,心里明白过铁和那胖妇必然有说不出的关系,过铁娶自己进家,必非胖妇所愿,而且她必十分淫妒,连一夜也不肯退让。昨宵她把两个孩子弄去同睡,就是预备搅扰,夜中她来听窗根,情不自禁,便回去打得孩子哭叫,好叫过铁进房。居然连闹了两次,这妇人也太不要脸了。她和过铁既是姐弟,怎竟作出这乱伦的事,但也许假作此称对我欺骗,实际另有别的关系。反正无论如何,自己是已落火坑,不易起拔了,但又愁着过铁回来,见两儿在旁,必不高兴,心中十分忐忑。不料过铁竟而不再回房,璞玉等到天明,困倦欲睡,无奈孩子已醒,又怕睡过了头,惹胖妇说话,只得强打精神,起身梳洗完毕,就出去打扫院子。可怜她一夜未眠,早晨还抢着工作,以求迎合胖妇,免受斥责。但胖妇却高枕而眠,直到九点多钟,才见过铁由东厢房出来,一语未发,擦了擦脸,便提着布袋出门讨房租去了。
璞玉因孩子闹饿,听门外有唤买烧饼儿声,正要出去购买,不料胖妇在屋中声唤起来。璞玉忙走进去,见胖妇还尚在衾中,面上脂粉已斑驳如小花脸一样,最可怕的是鬂上涂的青色,都因汗渍而越了界,染得满脑门全是云雨屋漏之痕。她一见璞玉,就发出一连串的命令,要茶、要烟,又要她自己特备的点心,璞玉奔走伺候的手忙脚乱。胖妇在炕头吃喝完了,才着衣下地,又叫璞玉替她洗脸,替她梳头,最后又叫拿过木盆,要璞玉替她作一种天下妇女万不肯假手他人的事。璞玉一听,不由皱了眉头,觉得她把自己轻贱得太甚,支使得太苦,直气得要哭。胖妇见她变色不应,就大怒道:“怎样,你伺候不着么?趁早想明白些,自个儿是什么身分,怎么来的,别发糊涂,还把自己当个人儿似的。”璞玉听她这样说语,似乎把自己的地位完全抹煞,不由气得要命,想要向她质问,又觉顶撞结果,只是自己吃亏。只得忍着气伺候她,但心中终是憎嫌,又觉作恶,就学着小孩子掩耳放爆竹的办法,立得远远的,伸过手去。哪知胖妇太已沉重,璞玉又离得太远,手没准儿,不知怎的竟推了一下,胖妇蹲的姿势,本已失了重心,只轻轻一触,便立不稳脚,摇了几摇,便“扑”的一声,把整个的后座儿,完全陷入盆里,溅得水流满地,不待说衣服完全湿了。璞玉扶掖不及,只见她在盆中,肥躯蠕蠕,四脚乱动,好像个大臭虫跌翻了起不来的光景,要笑也不敢笑,急忙架她起来。胖妇回手就打了她一个嘴巴,璞玉可再忍不住了,猛一转身,就跑出回到自己房中,伏在炕上悲泣。耳中听得胖妇高声喊骂,几乎把世上最丑恶的字眼,都骂了出来,若是有人从旁执笔记录,足可以集成一部词典。这时石头、铁头,见璞玉哭泣,也都抱着她哭起来了。璞玉哭着,听胖妇愈骂愈凶,只恐她跑过来打,急忙下地关了房门,回头瞧着孩子,猛想自己一念之差落到这等苦境,孩子也跟着受了大罪,自己若是安心守节,不想男子,何致受辱至此?现在还有什么脸儿对孩子哭泣?想着不由左右开弓,乱打自己嘴巴。孩子看见,更吓得哭叫,璞玉忙住了手。但这时胖妇已出院中,隔窗叫骂,竟直揭出自己是过铁老婆,骂璞玉是穷叫化子,你被过铁买来,小命就在我手心里攥着,要你死你就不能活。璞玉听着,只有通身抖战,不敢哼气儿,两个孩子也像避猫鼠似的,都扎到璞玉怀里。
胖妇直骂到天将正午。过铁回来,她更添了威风,定要逼着过铁进房殴打璞玉。过铁却没有依她,只附耳低语,说了半天,胖妇似乎气稍平了,就和过铁同入东厢房。璞玉瞧着以为过铁对自己尚有袒护之心,稍为安慰。但过了一会儿,过铁又独自出门买来馒头熟菜,在东厢房与胖妇同吃,都不理睬璞玉。她母子直饿到夕阳西下,两个孩子指口诉饥不知有多少次,璞玉勉强哄着,心如刀绞。忽见过铁在外面敲着玻璃窗,要她出去做饭。璞玉虽仍怕胖妇凌辱,但不忍看孩子啼饥,只得大着胆子出去。幸而胖妇没有继续开衅,但也不帮她。璞玉独自做熟了饭,胖妇叫过铁都取到东厢房去,孩子们见到口的饭,又被拿开,忍不住哭闹,胖妇在房中又骂起来。璞玉忙拉孩子回房,忍饥而坐。幸而过一会儿胖妇吃完,过铁把残羹剩饭送过来,两个孩子接过,就似见了珍馐,争先吞咽。璞玉看着心中惨然,不能下咽,只想把疑惑的事,对过铁问个明白。见过铁要向外走,就叫道:“你回来,我问你句话。”过铁方才立住回来,璞玉已凑到近前道:“你娶我倒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在你家是什么身分?请你快说实话吧。”过铁道:“你问这个又是什么意思?”璞玉道:“你原本说要我为妻,可是你那姐姐,自己喊着是你老婆,那把我放在哪儿?再说这样日子,可和你当日说的一样?……”话未说完,猛见胖妇由门外探进身来,大声叫道:“妈的,小贱货,还背地编排人呢?”璞玉一听胖妇明说是过铁老婆,又骂自己是花钱买的,就向过铁哭道:“你实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胖妇也向过铁道:“你就老实告诉她,叫她明白自个儿是什么东西!”过铁对璞玉道:“俗语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嫁我不是为着吃穿么,反正叫你冻不着饿不着得了,何必找真章儿,就糊里糊涂凑合着吧。”胖妇听了大怒道:“放屁!你打算当祖宗供着她,永远坐着吃呀?哦,你准是叫她迷住了,今儿若不给她个下马威,咱俩就是对头!”过铁这时急得对胖妇直使眼色,似乎劝她不要操之过切。璞玉却已被胖妇气急了,竟揪住过铁叫道:“你不要再瞒着,该死该活,给我个痛快!你既家里有老婆,何苦害我?我宁可出去讨饭,也不受这气,你叫我带孩子走吧。”胖妇在旁边大声冷笑道:“走啊,走倒好走,可是两只冻脚,只怕走不开。”说着又向过铁道:“这娘们却变了心,要跟你散了,你还忍着不说真个的呀?”过铁听了,猛然瞪起大眼,向璞玉喝道:“你敢说这话,忘了曾使我多少钱了?走倒可以,还了钱你说走路。”璞玉一时蒙住,大愕说道:“我使过你什么钱,就是你零碎给孩子的呀。”过铁道:“你别只记着绣花针,忘了房梁。相好的,瞧这个……”说着就由身上取出一张纸儿,展开向璞玉面前一扬,璞玉一见,认得是前夜所写的借字,立刻恍然大悟,叫道:“好好,你从早就安心骗我了。这不是真的,你自己说过,这只是……”过铁接口道:“只是什么?真凭实据,上面还有你的手模。我劝你想明白些,若是老实跟我,我绝待不错你,如其不然,闹场官司,审判厅里都是我的盟兄把弟,你受尽了罪,临了儿还得把你断给我。再说打官司的时候,你这两个孩子,便不饿死,也……”说着哼了两声,又说句:“你自己估量。”便拉着胖妇走出。
璞玉先听着还不甚怕,但听到最后,不由就被震吓住了。她本打算拼命大闹一场,以求逃出苦海,却苦于不知法律,认为世上没有带着孩子打官司的,自己若真入狱,孩子无处可归,势必落到胖妇手里,绝难活命。只此一念,就使璞玉不得不屈服了,自思既落此间,又已与过铁发生关系,只得甘心认命,固然自己和孩子都难免受苦受气,但尚能母子厮守,瞧在孩子分上,除了忍耐下去,还有何法?璞玉想到这里,立刻勇气尽消,重归懦怯,只抱着孩子落泪,再不敢作声。但胖妇也没再闹。到了夜间,过铁居然过来睡觉,胖妇也没来听窗根。璞玉在枕席之间,自然有许多话问他,过铁改变态度,只对她极尽热烈,又施展许多床笫手段。敢情生理能够影响心理,璞玉被他摆布欲死欲仙,神智也就半明半昧,口里因而说不出什么来了。既而枕边私语,璞玉想起小红的事,向他询问,过铁满不在乎的道:“我养着两个孩子,一个小红,一个小翠,都在班子里混事,一月进不少钱。”随又夸说班子姑娘衣饰的富丽,享受的豪华。璞玉听着,心想怪不得胖妇那样淫凶,原来是由娼妓退为老鸨的,过铁当然是个乌龟,自己竟投进这卖笑门第来了。想着又听过铁把娼窑夸了半天,忽然说道:“你在家里呆长了,也怪闷的,可以出去玩玩票,赚几文零花也好。”璞玉听了,才明白他是这样意思,并不是爱自己的人,而是想要自己给他挣钱,不由心中更是难过,惨默无言。过铁见她不答碴儿,就不再向下说,打个呵欠,翻身闭目而睡。璞玉自思:他娶自己当然没安好心,但若要我为娼,也得我自己愿意,我又不是十几岁小孩,他也必知道强逼没用,即使把我勉强送到娼窑,我只怄气掉歪,于他也没好处。由此一想,他必不会动强,只于百计千方的劝诱我,我若抱定主意,永不应从,日子久了,他见从我身上得不着出息,而且要白养着大小三口,也许自觉不合算,倒开恩把我放了。璞玉想着,以为得计,过一会儿也就入睡。
到了次日早起,过铁起身,先到胖妇房中唧喳一会,就又提着布袋走了。璞玉只得率由旧章,伺候胖妇。胖妇倒比昨夜缓和了一些,只不大同她说话。璞玉但求得免斥骂,于愿已足。这一日竟而平安过去,不过晚上过铁没到璞玉房中,璞玉又岂敢争夕。但从这一日起,直有十多天,胖妇白天没有事吵,过铁夜间也不来陪伴,而且每日过铁早晨离家,日暮方归。在这时间内,常有男子来访,胖妇迎入室内,便闭门下帘,良久她才鬓乱钗横的送男子出去。有时竟毫不避忌,在院内就动手动脚。璞玉看到眼中,难免面红耳热。她就好比一个饿汉,空腹多日,忽然有人与以一两顿美餐,给引起了旺盛的食欲,突然又断绝供给,再饿上一些时候,同时却叫别人在她眼前大肆饕餮,这身受的人,纵然善于自制,但意志多少也要有些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