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自贞和土老儿一见丁二羊进来,吓得分散不迭。及至看明来人衣衫褴褛,面目污垢,以为是个讨饭的,自贞不由变惊为怒,大声喝道:“出去,滚出去!讨饭的敢推门往里走,真妈的反了!”那管账先生在神魂迷荡之中,突然受惊,几乎吓掉了魂。俗语说色胆大如天,可是这胆并不是本来就大,而是临时被欲火涨大的,就如同小儿玩具的气球一样,本体原极微小,被小儿用口气一吹,就可以大到无限,不过越大越是脆薄,也越容易破裂。色胆也是如此,在涨大时突受惊恐,虽不致破裂,但欲火因受惊而突然消灭,那胆也随之突然缩回原状,这急骤的变化,能使五脏都颠倒骚乱,或致因之致病,苦痛是极大的。这管账先生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瞧见丁二羊这陌生人,才知是一场虚惊,想到为这个讨饭的几吓死,忍不住大怒欲狂,又听爱人娇声呵叱,觉得她必也吓得不轻,自己必须为爱人出气,就恶狠狠的要走出来。哪知才一迈步,猛觉腿脚不便,似乎有所阻碍,低头一看,急忙立住了用手结束。
就在这当儿,丁二羊那里已因“讨饭的”三字名衔而对自贞提起抗议了。他初推门时,本来陪着小心,讨着仔细,但至看见账桌后的一幕活剧,才知道这地方外面虽然光洁,内里原来也有着狗男女的勾当,于是立刻胆就大了,眼就高了。及至自贞骂他讨饭的,他的气更粗了,瞪起眼叫道:“谁是讨饭的?你这娘儿们说话别这么眼皮子浅!”自贞听他叫自己作娘儿们,气得跳脚破口乱骂,又举着拳头,打她的情人,喊道:“你是死人哪?看着这东西撒野,一点不管!你……你……”管账先生这时才结束利落,闻言可再也忍不住了,一跃而出,揪住了丁二羊骂道:“你是干什么的?敢进来搅……搅我们买卖。”
丁二羊瞪着大眼道:“我搅?我搅了你们闹狗了?爷们走来找人,你们凭什骂我讨饭的!”说着一抡那惯驾洋车的胳膊,把管账先生几乎跌了个躘踵。那管账先生胆子本小,瞧着势头不对,又怕他把自己和自贞的丑态都给喊叫出来,立刻气就馁了,只得改变口声说道:“你找人可说话啊?”丁二羊道:“你们一见我进来都红了眼,可得容我说话?”管账先生道:“少叙闲白,快说你找谁?”丁二羊被他一问,倒翻了白眼,自语道:“她是韩什么蓉……对了,韩什么蓉。”随又大声道:“我找韩什么蓉。”
那管账先生还未答话,这时楼上的女招待们因听见楼下吵闹,已经都跑到楼梯向下看。内中一个人听了丁二羊的话,就接口问道:“你找韩雪蓉吧?”丁二羊听了,想起璞玉告诉自己时,正是这三个字,就扬头答道:“对了。”那楼梯答话的人,随即走下来,是个瘦小活泼而又老气横秋的人,正是小雏鸡,她是以好管闲事出名的,向丁二羊道:“你找韩雪蓉干什么?”丁二羊瞧着她道:“我有要紧的事,得当面说。”小雏鸡因雪蓉已经不在此间,又瞧丁二羊憨蠢样儿,有意戏耍他,就道:“你找人怎么对面不认识呢?”丁二羊听了,才猛然醒悟道:“你就是呀?”小雏鸡点点头道:“你找我有什么事?谁叫你来的?”这时满屋的人都相视而笑,但没一个作声。丁二羊却只注意着小雏鸡,没有瞧见,就道:“我是谢璞玉打发来的,给你送个信儿。”
小雏鸡听到璞玉这个名字,不由回头看看房中和楼梯的同事,只见大家脸上都现着茫然不解的神色。说来真是世事推移,沧桑转眼,璞玉离开月宫这才八九个月的工夫,这里当时同事的女招待,不是嫁了人,便是姘了人,或是改业为娼,或是移往他处,现在所剩的只有个小雏鸡了。这时小雏鸡一听丁二羊提起璞玉,不由把数月前的一件亏心事兜上心来,想起璞玉向来规矩,只为交上了个王小二先生,数年之久,才约定幽会,璞玉因要瞒她丈夫,托自己前去送信,自己答应了她,却因也和情人出去胡闹,把她嘱托的事忘了。直到次日早晨,忽然想起,才上璞玉家送信,想不到那时璞玉已回家了,弄得驴唇不对马嘴,她丈夫起了疑心,一气离家,跑得无影无踪。璞玉伤心后悔,成了神经病,作事总出错儿,不能再干,辞事走了。在她辞事以后半个多月,自己曾同着雪蓉到她家去探望,才知她已经带着孩子,搬得不知去向了,从此就再没听到她的消息。如今她立派人来寻雪蓉,不知是什么原由?我倒得问个明白,就道:“你是谢大姐派来的呀,谢大姐在哪儿呢?有什么事?”丁二羊居然精明,见许多人在近前听着,就摇头道:“你出去外面说成不成?璞玉叫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小雏鸡道:“何必出去?你随我来。”就领了二羊到后面退身一道小院里,把门关上,道:“这儿没人,你说吧。”丁二羊这才把璞玉状况,从头至尾的说了。
小雏鸡听璞玉落到这步田地,想起当日她老姐般的调护教导之情,不由心中甚为凄惨,摇头寻思:怎么施受了这个罪!下了窑子,我也见得多了,谁不是风风流流,舒舒坦坦的,怎么单她……只有她受到这样痛苦!真是可怜。今日她派人给雪蓉送信,是什么意思?莫是以为雪蓉可以救她?雪蓉又哪有这样力量!何况雪蓉眼看就要嫁人了,现在正在家中忙着嫁衣又哪有工夫管这闲事?自己和璞玉本来感情不错,她家庭变故的发端又是我给惹起的,现在她虽然没有找我,我也应该帮她。只是从恶棍开的娼窑救出个人来太不是容易的事,就凭我这一个小人儿,别梦想吧。
小雏鸡对于社会情形甚为熟悉。她知道娼窑是受法律保护的营业,而且开娼窑的恶棍,又多交结官人,恃为护符,璞玉既有两千元卖身契据在别人手里,怎能凭空脱身出来?即使告到当官,也是无望。想着便听丁二羊在旁问道:“韩姑娘,你可得想法儿救她?她太可怜了,连我这新认识的都看着酸心,别说你们是老姐妹。你想想她还有两个孩子。”小雏鸡不愿听他的絮叨,只自思索。半晌才道:“你还能给谢大姐送回信么?”丁二羊摇头道:“现在她挪到‘三玲书寓’,那深宅大院,我怎能进去给她送信?”小雏鸡道:“那么你把信送到我这儿,就算完了你的事,你就去吧。”丁二羊道:“韩姑娘,你倒有什么法儿救她?”小雏鸡笑道:“你问谁?谁是韩姑娘?”丁二羊听了,大瞪双眼道:“什么话……你不是韩雪蓉么?”小雏鸡道:“谁告诉你我是韩雪蓉?韩雪蓉早嫁人了!”丁二羊又惊又怒,叫道:“你不是韩雪蓉,为什么骗我,叫我说这些话?”小雏鸡道:“我并没自称是韩雪蓉,你自己要告诉我这些话,又怨谁来?”
丁二羊情知受了揶揄,心中怒不可遏,直想打她两下,但看她那鸡肋不足当尊拳的样儿,想起女人不是可以随便打的。但想自己这么大人,被这小小女孩欺骗愚弄,不觉又羞又恨。怔了半晌,终是无法可施,顿足说道:“这是图什么!无故拿人开心。你不是韩雪蓉,韩雪蓉倒是在哪里?你告诉我,我自己再去找,也算你做了积德的事,将来养儿养女好往上长。”
小雏鸡听他说话不受听,就反口骂道:“滚你娘的,养儿养女往上长又怎样,长到你一样高,也不过是拉车!”一面骂着,一面向外赶。丁二羊知道自己不该和她吵嘴,因为还得询问那韩雪蓉的住处,再去寻觅,就忍气央告道:“大姑娘,算我说错了,打我的嘴。你把韩雪蓉的住处告诉我吧。”小雏鸡心想璞玉的消息,已经听明白了,自己可以去和雪蓉商量,何必在雪蓉将要出嫁之际,教这粗鲁车夫上门搅扰?何况这车夫又不能和璞玉见面传递信息,想着就道:“我知道她在哪儿,人家早嫁人了,才管不着这些闲事,你快给我出去!”丁二羊情知无望,只得垂头丧气走出。
外面的女招待们,见丁二羊这副神气,小雏鸡眉开眼笑的跟出来,便明白小雏鸡已做了一件开心解闷的事,都笑起来。及至丁二羊出到街上,自去喃喃骂街。那里众女招待围住了小雏鸡,询问细情。小雏鸡摇头道:“你们别笑这大个儿拉车的,他倒是个好人。”众人道:“既是好人,你拿他开心?”小雏鸡道:“我头里是想明白他为什么来的,所以假装雪蓉,蒙他一下。后来说破了,他叫我养儿养女往上长,我一个大闺女家,养儿养女,还往上长,这不是糟蹋我么?”这时旁边一个姐妹笑道:“别装好人了!上回你肚子凸起来,向柜上告了十天假,去治水臌,等回来水臌就全消了。可是有人看见你是在产科医院治的,我的乖乖宝贝,别说嘴了!你倒没断生儿养女,只是不叫他们往上长,一落蓐就给掐死罢了!如今人家说养儿养女往上长,不是替你念吉祥歌儿?你还骂人家。”小雏鸡一听这人揭她的根底,不由红了脸骂道:“你个烂桃,敢败坏我的名气,姑奶奶就是生过儿养过女,也找得出号儿来,你若是怀了胎,就是算出准日子,只怕也替孩子找不出准爸爸来!”
原来那个和她玩笑的姐妹,外号叫做“烂桃”,因为她在家做姑娘时,就不大规矩。一次被几个小流氓诱拐出去,到一家小旅馆里住了若干日,还是她家里报告地面,请求查找,最后由警察在旅馆中把她寻着。寻着的时候,她房中共有五个男子,正享受长枕大被之乐。以后经法院把流氓判罪,将她由家人领回,家中没脸再容留这丢脸的姑娘,就马马虎虎的嫁给一个小工人。那工人如何养得了她?于是就出来做女招待,一来开心,二来赚钱。小雏鸡知道她的旧事,就在互相丑诋时喊了出来,好在这些人都有些风流韵事,素日就互相玩笑惯了,所以并不着急,结果对骂一阵了事。
这时,旁边另一个叫程小卿的道:“你们别乱吵了,这大个儿找韩雪蓉是什么事?雪蓉成天端着架子,假装正经,不会认得这种杂乱人啊?”那“烂桃”在旁撇着嘴道:“可不是咱们比不了人家!她装得一本正经,像个女圣人似的,才引动了有钱的人,又打首饰,又做衣服,到了儿还娶她回去,其实她又是什么好人?暗地里照样偷嘴吃,不过装得好罢了。”小雏鸡“呸”了一声道:“你别背地糟践人!人家雪蓉可没做过丢脸的事,向来都是规规矩矩。就说这回张二爷娶她,也是因为她是规矩老实,像人家张府上是有名财主,又是老根人家儿,不看准了,若娶个搅家精现世宝,还怕坏了名气呢!”那“烂桃”撇着嘴道:“你是看雪蓉做了阔家姨太太,想巴结她。可惜在这儿说话,她听不见,这才叫屁股后头作揖呢!你别尽向着雪蓉,把她捧到天上。就说她同张二爷这档事,你说是干干净净。张二爷到这儿吃饭,看上了她,两个连手都没有拉过,就商量嫁娶,等到洞房花烛夜那一天,张二爷才头一回摸着雪蓉,并且她还是原封货呢。”说着哈哈大笑,又道:“你哄鬼呢,打死我也不信!咱们当女招待的,算什么高在人儿,好比大街上摆摊卖的花生,谁走过都可以伸手抓几个尝尝,尝完了再买。我们女招待还不如花生,只有叫人家尝完了不买,可没有不尝就买的,你说雪蓉跟张二爷以前没住过旅馆,凭空就定了终身大事,那才叫瞎扯呢!”小雏鸡白了她一眼道:“你爱信不信!本来你也不能信,你叫人家尝得多了,始终没遇见买的,那能信有不尝就买的事呢!”说着不容她还口,就上楼去换了衣服,披上那件客人新给做的大衣,又下来向管账先生说家中有事,要告半天假。那“烂桃”们还向她取笑,问上哪里去会情人,小雏鸡也不理她,径自出门,坐车直奔雪蓉家中。
她本是来惯了的,进门喊了蓉姐,就直入雪蓉所居的东房。方一迈入里间,猛觉眼前一片五光十色,射得眼花缭乱,原来房中前檐炕上,堆满了各色衣服,俱都花样时新,色彩鲜艳,显见是新制成的嫁衣。迎面连三桌上还放着两个首饰盒子,里面黄澄澄的耀眼生光,旁边还有手表腕镯之类,都开着盖儿,在桌上摆着,想是才送了来,还没赏鉴完毕。旁边椅上又摆了许多盛鞋的纸匣,另外一张桌上,却摆满了鞋子,皮的,缎的,花的,素的,高跟的,平底的,约有一二十双。雪蓉正立在地下,穿着一件干尖的皮大衣,对着屋角衣橱上的玻璃镜子,前后顾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