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塘又把两杯饮干,就觉腹中的酒有些上撞。他本来身弱气亏,又加鸦片烟和酒有些相犯,饮醉的人吸几口烟,可以解醒,但吸烟的人若饮了酒,也要把烟力消解,因此他的量也不过三杯。这时,已喝得过头了,红着眼睛,涎着脸儿,笑道:“谢谢太太,可是太太别净灌我们,你自己也得喝呀。”太太听了,又捉住他的字眼,咯咯儿笑道:“灌你们呀,我不是灌你们,是敬你们喜酒。今儿洞房花烛,总得再交饮一杯。”说着,又斟上一杯,先送到玉枝面前道:“这可不能叫人替,你也不用全喝,只喝半杯,剩下的归他。”玉枝仍是不肯便饮,太太竟下座来让,玉枝勉强挣扎立起,太太已把酒递到她口边,连说:“这是个例儿,你可不许推辞。”玉枝只得呷了一口,杯中尚余多半,太太也不再相强,就把杯递给柳塘。柳塘接着,手儿颠颠的指着太太道:“你也喝啊。”太太举杯道:“我自然得贺你们一杯。”说着,仰首饮下。柳塘听她一口一个你们,知道是有意讥嘲,就想也对她调诙一下,以作还报。本来太太的调笑,并无恶意,柳塘也没想到作什恶谑,但是他已经醉了,神智迷乱,说话做事都不细想,因而失了分寸。这时,见太太只把酒饮下少许,杯中还剩一多半,就和她分争道:“你怎么只喝一点,方才怎样灌我来着?不成,你非干杯不可。”太太笑道:“我哪有那么大量,喝一口就不含糊。”柳塘这时已醉到八分,短着舌头说道:“不……不成,你这才头一杯,非干了不可。”太太说:“得得,别挤兑我了,若是定要干杯,请你也替喝了吧。”柳塘摇头道:“我不能替,我们都喝了,轮到你这儿就耍滑头,那可不成。再说我若替你,这席酒岂不都归一个人包办了?”太太咂着嘴道:“你就好意思驳我?别人不则一声,你自告奋勇替喝,到我这儿央求都不成?显见你们是你们,叫我还说什么?”柳塘又被她捉住字眼,嘲笑得有些发讪,口中仍反攻道:“你什么也不用说,只快喝酒。”太太道:“我喝不下也没法,你又不替。”二人这样争持,本来只是闺房常有的韵事,筵上常见的闲情。但哪知该当有事,事有凑巧,柳塘正乘着酒意,催促太太干杯,太太推辞不肯,就在这个当儿,那个王厨恰从外面捧进一盘醋熘鲤鱼,放在桌上。柳塘一瞧见他,猛然大笑说道:“替你喝酒的人来了。”随即抓过太太的酒杯,递给王厨道:“你替太太喝干这杯。”又转向太太笑道:“你别尽奚落我们,现在你们也喝个……”说到这里,猛见太太脸上绯红,立又变为惨白,霍地立起,向后一转,就走进里间去了。
柳塘吃了一惊,心中才稍为清醒,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顾和她打酒官司,互相嘲谑,却掌不住酒后无德,信口乱道,把素日心中隐藏的事竟说出了口。太太必然认为有意揭发她的隐私,以后怕有大未完,这家庭中的和平局面,恐怕要不能保持了。何况今天又是我纳妾的日子,竟在喜筵上发生了这种事,我真正该死。想着,深自悔恨,无奈一言既出,驷不及舌,太太已气得离席入室,既无法挽留,想要随进房去谢罪,又觉不好措词。当时不由怔在座上,茫然无主,瞧瞧旁边,玉枝也正在瞪着眼儿,现出惊异的神色。再瞧前面那王厨,似乎看出一点眉目,吓得面无人色,额上流着大汗,手里仍持着柳塘递给的酒杯,却抖颤得酒多倾泻了。柳塘这时只恨自己愚蠢,倒觉得对不住王厨,就摆手道:“你回厨房去吧,不用在这儿伺候。”王厨一声未哼,把杯子放下,便走出去了。
柳塘经这一下打击,酒已醒了一半,坐着思想,越想越觉没趣,自己惹出这场风波,将如何收拾?太太和王厨有私,固然是极大罪恶,自己处在家主和丈夫地位,应有责问管束之权。但是他们来往已非一日,自己因为身体、名誉以及种种原因,早已决定不加闻问,放任他们称心如意,以保持家庭表面上的和睦平安。如今我酒后失言。揭破太太的隐私,虽然非出本心,我已深自悔恨,然而太太怎能知道?她必认为我早已处心积虑,要跟她为难。今日席上发作,还只小试其端,以后更不知怎样出她的丑,制她的命,她当然要设法对付,也许下依下饶的吵闹,也许另出意外行动。反正无论如何,家庭中的暗潮业已引起,再不会安静了,这和我原来打算内宅外院,划疆自守,各得其乐,不相搅扰的主旨,岂不大相径庭?现在所希望的,自以设法消弭意见,恢复和平,最为急务。但是怎样办法呢?去对她谢罪说明自己无心么?但苦不易措词,恐怕弄成小孩描红模似的,一笔写坏,再描几笔补救,却不料越描越黑,倒更失形走体,反不如不描的好了。但是不描又怎样呢?难道就不去睬她?听其自然。那岂不弄成僵局,以后更无圜转之机?而且太太今日高高兴兴的给我纳宠,为我庆贺,弄出这样结果,已然对不住她,又何忍不理她呢?想着,不由立起身来,趑趑趄趄的走进里间,见太太正面向里躺着,拄腕支颐,对着烟灯凝眸沉思,一只手持着烟签,在床毡上循着花纹描画,却只背着脸儿,看不见她的表情。
柳塘慢慢凑到床前,才瞧出太太仍是平常态度,只是柳眉深锁,眼波微凝,现着深思的光景。就硬着头皮,先咳嗽一声,随即坐在床边,和容悦色地道:“你怎么进来了?方才我大概是醉了,不知说了什么胡话。近来我不大能吃酒,几杯就乱了性,倘然说话气着了你,你可千万不要介意,只担待我酒后无德吧。”太太听着他说话,一直没变样儿,直到他说完,忽然秋波一转,微笑坐起道:“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方才你并没喝醉,怎会说醉话?又叫我担待什么?我只是忽然觉得头晕,就进来躺会儿。”柳塘听她不着痕迹,自己也不便再行深说,就道:“你现在可好些了?”太太点头。柳塘道:“那么,就出去吃饭吧,菜都要凉了。”太太笑着立起道:“我本来就要出去,还用你来请啊?”说着,手拉柳塘,倒先走出外间,各就原座坐下。
柳塘心想,太太真是可服,就这样把风波自行消弭了,固然为大局计,为她自己计,以这样结束最为得体,然而她居然能忍气吞声,不动声色,如无其事的和我敷衍,雅量真不可及,这地方倒觉她更是可爱,自己更是抱愧了。柳塘只顾这样着想,却没思及方才那种侮辱,是任何人都不能忍的。固然她实与王厨有私,然而越是身有隐疾的人,表面越要装得一尘不染,一受讥嘲,最易羞恼成怒。她能有这样深心耐性,简直不近人情,更阴险可怕了。柳塘却未想及此,只觉太太是顾全大局,隐忍吃亏,分外感到愧悔。这次入座以后,太太仍自言笑如常,却不再作调谑,柳塘也竭力对她敷衍,但大家都觉得是在勉支殁局,不能打起高兴。柳塘既不再饮酒,太太也不再劝,就草草吃饭。柳塘本来吸烟胃弱,饭量甚少,太太也因方才经过气恼,不能下咽,玉枝论理初次见到这样珍馐美味,应该可以饱餐,然而她心里更是乱得厉害,好似五脏都升起塞住喉咙,因而也不能吃。三人合计也许吃有了几千个米粒,还不够老鼠的一餐,就陆续起座。柳塘为找补场面,仍走进太太室中,去吸饭后的烟,玉枝也随着伺候,太太仍相伴在旁。这时,似乎尽忘方才的事,兴致又高起来了,不但谈笑甚欢,还躺在对面代理玉枝职务,替柳塘烧了许多口烟。
这样过了很久,夜已近午,柳塘也已吸足,案上的座钟当当的打了十二点。柳塘的半夜鬼精神,立刻振奋,迷灯的眼睛也睁大了,这本是吸烟人的惯态,在白天的人世界里,长是酣睡,醒时也是萎弱无劲,必待半夜世界变成死寂,万鬼出游,给他带来梢神,才得振作。烟鬼所以得名,就是如此。但太太这时却倦得打了呵欠,玉枝受了她的传染,随着也张口伸腰。柳塘笑道:“太太困了吧?我别尽搅,你该安歇了。”太太道:“我还不困,倒是你们该进洞房了,别耽误了吉日良时。”太太说着,就唤个仆妇,把柳塘随身法宝的烟具先送回前院,随即挽了玉枝的手,和柳塘一同走出。到了前院书房,柳塘看了看,见和平时一样,并没收拾,心想,太太原来只是随口一说,并未给布置新房,今夜玉枝可在哪里安置?这烟榻上睡一人有余,两人却苦不足,而且也太污秽不治了。正在想着,却见那个送烟具的女仆,已把套间内的电灯开亮,门帘掀起,向里一看,才知新房在里而藏着呢。大家走进去,房内铺设得整齐华丽,光彩耀目,而且应有尽有,比太太的卧室还加美备。这里有很多太太本人和柳塘前室的嫁奁中物件。太太认为这些过于娇美,中年人用着不宜,久已置诸高阁,这时都取出给了玉枝,而且房隅叠着好几对皮箱,都是赠给玉枝的衣服饰物。柳塘心想,自己固是富家,百物俱备,但是临时仓促,在咄嗟之间,就能布置得如此井井有条,陈陈有序,真不能不佩服太太的才干。而且又把她自己的体己物件,整箱的赏给人,这大方慷慨更是难得。想着,不由更后悔自己在筵上的荒谬行为。
当时,大家落座,仆妇送进茶来,太太见玉枝仍依着自己身旁站立,就推开她笑道:“现在到了你的房里,你是主人了,别这么羞羞涩涩的,还不照应照应客人。”玉枝赧赧的走过,斟了碗茶递给太太。太太接了道:“不能先尽我啊,得先伺候你们老爷,这是规矩。”说着,向柳塘道:“我这妹妹年轻,得慢慢调理,她到不到的,老爷多担待吧。”说完,咯的一笑,又道:“我这话八成儿是多说。得了,话多招烦。我也别招烦,请你们安歇吧,明儿再道喜,我要回去了。”柳塘留她稍坐,太太笑道:“今儿只顾为你忙合,我自己的事一点没办,现在该回去料理了。”说着,放下茶杯,便向外走。
柳塘立起送到房门,便止住步,玉枝却直送至内院门外。太太不知对她嘱咐了些什么话,玉枝过了半晌才回到房中,却是脸儿绯红,神情更加羞涩。柳塘躺在榻上,对她望着,心想,太太定然代尽了旧式母亲对出嫁女儿的嘱告责任,所以玉枝更觉害羞,不由想起太太对她所嘱咐的事,自己却未必能够实行。况且自己年已垂暮,既已有了雪蓉,足娱老境,何苦又作践这个小女孩子?不如仍依白天主意,做件盛德的事,不要沾染。便为遮掩太太耳目,只跟她作个假凤虚凰,以后慢慢再作道理。今天我仍回外间烟榻安置,让玉枝早些自己眠息。但转想这样办法,只恐玉枝错会了意,心中不安,还是对她实说的好,以后也好合起来蒙蔽太太,以免露出破绽,再生枝节。就向玉枝说道:“外面还有人么?”玉枝摇摇头。柳塘道:“那么,你把这房门关上。”玉枝听了,脸更红涨,但不敢违拗,走过把房门关上。柳塘又道:“你到床上来,坐近些儿。”玉枝心中乱跳,赧然挪到床前,坐在床边,柳塘又招手叫她:“隔烟灯躺在对面。”玉枝心中更慌乱了。
论起这盏烟灯,实是极神秘的东西,譬如一对陌生男女,或是在道理上绝对不能在一榻上并卧的人,例如夫兄和弟妇,姐夫和小姨,小丈母娘和姑爷,公公和儿媳,主妇和男仆,朋友和朋友的太太,这几种人若是一同卧榻,便难免大犯嫌疑,受人唾骂,然而在中间若放上一盏烟灯,便可一切不成问题。譬如一个男子,看见妻子和某人同卧一榻,可以认作奸情,发生人命,但若有烟灯在中间,就可消释疑虑。其实忘了烟灯是又小又活动的物件,不是固定的高山峻巅,一挪开了,便可畅通无阻,任何事都能发生。这就好比笑话上说的,某傻子老婆隐处生疮,请外科医生调治,医生欺他愚蠢,而爱他老婆美丽,就取出些膏药,声言必须亲自敷治,把药先抹在自己小和尚头上,当面和傻子老婆表演起来。傻子在旁看着,说了句聪明话道:“若不是有这点药在中间遮隔,我就要疑心了。”试想,烟灯和药有什么分别呢?
但玉枝却不是秘籍人物,没有这种特别观念,觉得躺在柳塘对面,距离太近了。但是心中记着太太所叮嘱的身为妾妇,必须宛转顺从,无违夫子的话,就徐徐坐在床上,把身儿一侧,将肘支床,就悄声道:“我给您烧啊。”柳塘道:“不必。我有话同你说。今儿白天,我叫你和那姓袁的妇人回去,并不是我太狠心,实在是看你年岁太小,自觉太老了,既不般配,也不能管你的终身。现在我五十多岁,你才十几岁,就让我能活到七十岁才死,那时你也只三十来岁,后半世怎么办呢?再说,我已订下一个,何苦又害你?所以和太太商议,要认你作干女儿。不知太太为什么不赞成,定要我收你,如今喜酒也吃了,喜头也受了,大面上算我已经收下你了。可是我还想……跟你商量,现在只听你一句。你若愿意作姨太太,就不必再提,你若是不愿意,咱俩就认作父女,外面暂且瞒哄着太太,慢慢等机会,寻个合适的人把你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