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半夜,忽然做梦,梦见好似在三十年前,地方上有了什么事,许多绅耆在一处会议。忽然来了个老人,穿袍褂,戴着蓝顶大帽,走路扭扭摆摆,细看原是位老太太,自己心中诧异。旁边有人告诉说这就是老绅董,就凑过去看。不想那位老婆儿向他扑过来,抱住了要接吻,一惊便醒了。醒后见天色尚早,又睡了回翻身觉,到午正才起床。洗漱已毕,吃些点心,倒在床上吸烟,心中仍寻思梦中情境。忽然心中有悟,猛然跳起,就唤下人把宝山叫来,取出几个折子,叫他立刻出去到绸缎庄取四件绸缎衣料,到茶食店水果店取八色水礼。宝山应命去了。过一点多钟回来,把取的东西给柳塘过目。柳塘看了说:“很好!你还得辛苦一趟,跟我去拜客。先去叫一辆汽车来。”宝山问上哪儿,柳塘道:“上横街子拜老绅董。”宝山听了,瞪着眼发了一下怔,忽然跑出房外,到院里就忍不住狂笑起来。柳塘也笑了。雪蓉在旁问是什么意思,柳塘摆手,等宝山笑完了进来,便向他道:“你听我去拜老绅董,觉得好笑么?其实这主意真难为我想出来。寻思了一夜,才从老绅董三个字上得了办法。她既外号老绅董,必然爱管闲事。管闲事的人都好面子。我作算一下,给她个好看,再行些贿赂,弄出当初官拜官的排场,她一世也没受过这样尊敬,一定闹得晕头转向,自愿给我出力。你父亲当初跟官,当过执帖门上,你总听讲究过。跟我去先投帖,投了帖我再进去。就错点过节儿,也不要紧,好在她不懂。”宝山道:“跑到土窑子拜客,不要笑坏了毛伙,吓跑了妓女。”柳塘道:“不管他,我们只当唱戏。”柳塘说着就叫雪蓉找最阔绰的衣服,又叫宝山:“快去雇汽车,我们先去拜她,跟着还请她到第一春饭庄吃饭。你别忘了打电话,定座儿。”宝山听了道:“我明白,老爷想把老绅董架弄晕了,好使用她,所以要摆排场。依我说,你去拜她,不要坐汽车。横街子那土窑子胡同,不能通汽车,你也得在街上下车,走进胡同去,反倒失了威风。不如坐包车去,到那门口停下,等我递了帖,再下车进去。拜完了回来,再派汽车去接她出来吃饭。她坐了汽车,再上第一春那头等馆子吃燕菜鱼翅,我敢保她到死也不忘了这件美事。还有您在吃饭时候,千万别怕露小家气,必得把一桌菜的价儿叫她知道,顶好当着她给现钱。”柳塘道:“好,那么咱就走吧。”宝山先把礼物送到门外,叫本宅车夫把崭新的包车拉出去,又另雇了一辆散车,把礼物放上,宝山又进内宅去请柳塘。柳塘已穿好衣服,正在书房找寻,找出了几十年前用的大木头名戳,现用大张红纸蘸墨印了一张,和当年翰林大名刺差不多少。另寻了个手本夹子,把新印的名帖装上。好在他家是官宦人家,这类官场遗迹,尚有留存。但今日作这用途,恐怕他们做官的上辈子,当年梦想不到呢!
当下柳塘交代给宝山,就一同出门上车。柳塘上了自用车,宝山上了礼物车,二人直向横街而去。柳塘在路上叮嘱宝山和车夫,到时必须规矩严肃,不许嬉笑。你们若是要笑,先在路上笑够了。宝山和包车夫听他这样一说,倒笑不出来。但走了一会儿,又想到主人以富绅的身份,跑到下等娼窑,去拜个曾阅过千百万人,至污极下的老妓,这真是自古人以来未尝有过的事。一位老爷,跟一个土妓,该怎样揖让进退,实在太滑稽了,不用看见,一想就笑断肚肠,不由又笑起来。柳塘也不再说。
及至到了横街子,车向巷里一扬,就见一排排的土房,望衡对宇,胡同儿窄得勉可容车。这时正在白天三点多钟,游人尚少,各家的妓女多在院中,看见柳塘穿着那样阔绰衣服,坐着那样漂亮包车,后面车上又堆着许多礼物,这势派真是巷中向未见过的,都赶出来看。宝山就同一位毛伙打听老绅董的窑子。果然老绅董在此方赫赫有名,毛伙立刻告诉转弯路南第二家就是,还跟在车后指点。柳塘的车到门停住,向院里一看,只有三四个神头鬼脸的妓女,在院中或立或坐。一个中年毛伙,蹲在墙根吸纸烟,却不见有年纪太老的妓女。院中的人,一见门外停车,也都看得怔了。这时宝山更不怠慢,从后面车上跳下,直入院中,先从手本夹子里取出名帖,高举过顶,扬声喊道:“拜客——”客字拉长了声音,直走到那毛伙近前,方才打住。向他先道辛苦,又道:“我们主人张二老爷,来拜老绅董,劳驾给通禀一声。”那毛伙翻着白眼,怔了一下才道:“你找我们开窑子的老绅董啊,她正有客,占着手儿呢!”宝山一听,心想这真有趣,主人拜的客,还正在接着客呢。只得先把名帖交给毛伙道:“我们等一会儿,几时老绅董腾下手儿,您就给回一声。”说完又到柳塘车前,把情由说了。柳塘心想这可倒好,我跑到土窑子蹲门,成了什么东西,心中十分好笑,但仍绷着脸也点点头。宝山也会作派,先和车夫把礼物都提入门内,堆在地下,然后回到柳塘身边,笔管条直的立着。这时院内的人,都看出他们官派十足,妓女们都避回房中,巷内两端也挤满了看热闹的,但只遥望不敢进前。柳塘看着,自思我装的哪份儿独头蒜?老绅董又正陪着客人打泡,不知几时才让我进去。若有个警察过来盘问,我该对他说什么?
柳塘正在着急,院内的毛伙已忍不住了,举大红名帖,走到近门的一间关闭的房前,敲着窗户叫道:“喂喂,开窑子的,有人找你。”随听窗内有破毛竹的声音骂道:“你瞎了,没看见我正占着手儿?谁******找我?就是催捐的也得等等儿。”那毛伙道:“不是,来的是位老爷。”窗内又骂道:“老爷谁的孙子!叫他唬别人,唬我老绅董就是不成!”那毛伙道:“不是地面上的,来的老爷坐着包月车,穿得别提多阔,还带着跟班,下帖拜你。”说着又小声道:“还带着好些礼物,送给你哪!”窗内哦了一声道:“是么?我就起来。”说完这句,迟了没半分钟,忽然窗内吵嚷起来。只听一个外乡口音的男子叫道:“俺不走,俺花了钱,没完就赶俺走,别把俺当老赶。”那老绅董声音说道:“得了,改日再补付你。”那外乡男子道:“这是啥话?你改日再补,俺这会儿怎么了?不成!俺就是不走!俺花了钱。”老绅董大怒道:“滚你娘的,别给脸不要脸!我就要赶你!你不服出去摆个道儿,我在这儿候着。”接着房中劈拍噗咚似乎打了交手仗。随见房门一启,一个穿蓝布短袄头带小辫的半裸乡人,由里面直跌出来。房中有一个掺白头发满脸脂粉的老婆儿,一面探头向外瞧看,一面用手系着衣钮。那个乡下人爬起来,方要再入房中纠缠,但一眼瞧见门外情景,立刻怔住了,既不敢进房,也不敢出门,只得溜到墙根去整理衣服。那个毛伙凑进门里,和老绅董低声说话,老绅董也不住由房中向外偷看,神情十分张皇。
柳塘知道她是看见自己这样势派,不知如何接待是好,所以张皇无措。自己也不必等请了,就吩咐宝山一声,下车直入院中。宝山赶在前面,先走到老绅董房门前,扬声喊道:“二老爷过来了!”那毛伙吓得由房中跳出,几乎把宝山撞倒。柳塘向房中一看,果然是开窑子的柜房,与众不同,居然地下放着一几一椅,土炕上也铺着旧蓝花布褥,并不露着炕席。炕头上还有只小木箱,想是储藏夜度资之所。墙上贴着两张画儿,一张是胖小子抱鱼,一张是小上坟的戏出儿。那老绅董立在门内,两眼黧鸡似的,望着柳塘,一手伸在衣襟底下,一手放在背后,好像抓痒,其实是两手没安放处。柳塘知道得自己先说话,就抱拳说道:“您是老绅董?我久闻大名,今儿特来拜望。”那老绅董张了两下嘴,才道:“你老是二老爷呀?二老爷屋里坐,喝碗水儿。”柳塘便侧着身儿走入房中,立闻一阵霉湿污秽之气,好似用铁锅烧旱萝卜,和养蟋蟀罐中放了嚼烂的青豆,盖了一天,次日开盖儿闻得的气味。这气味便请个西洋科学家加以分析,恐怕也无法定名。但若请一个拉洋车的去,叫他嗅嗅是什么味儿,他倒能冲口说出又确切又好笑的三字名词。但这名词拉车的说之无罪,作小说的写来有妨,读者请自参详,其实不参详也罢。柳塘只得闭着气,想要坐在椅上,无奈老绅董殷勤招待,怕椅子太硬,定要他坐在炕上。柳塘只得在炕边上欠身而坐。老绅董向外叫毛伙道:“高三快沏茶呀!沏我昨儿买的六毛四高末儿。茶碗拣锯子少的,揩干净了。”说完才回身坐在椅上,伸手向怀中掏了半天,掏出一包半鸡牌的纸烟,把整根的递给柳塘。柳塘看那纸烟都揉搓得成了绉绸,再看看她的手,想想她的身上,就推辞道:“谢谢,我不吸烟。”老绅董道:“你老在理儿啊!”柳塘道:“我是才吸完,您不要张罗。”老绅董道:“既会抽怎么不抽?”说着就要将纸烟向柳塘口中硬塞。柳塘心想若被她的手挨着了嘴,就更不易消毒了,只可接过纸烟,掏出只烟嘴儿插上,以求距离稍远。老绅董划火柴替他点上。柳塘勉强吸了一口,觉得辛辣刺喉,只好徐徐喷出来。那老绅董坐在椅上,也把那半支烟插在竹烟嘴上。那竹烟嘴是黑赭色,沾满污垢。柳塘认得那竹烟嘴起码也是十五年前的古董。在昔日市上流行一种人顶球牌贱价纸烟,每一盒内附赠一只竹制烟嘴。这种烟断庄已有十五年以上,她居然还保存当时烟嘴,真是好古有癖,惜物为心,不愧是老绅董。又见她上身穿一件蓝色旧羽缎的半大袄,倒是和年岁符合,但下身却是粉红地大红花布的甩腿裤,脚上是大红洋袜,绿布绣花鞋,好像戏台上浣花溪彩旦穿的那一双。尤其裤上斑驳渲染,似乎除了大花朵以外,还印有时花,细看才知是水渍污痕。柳塘看着,忽然想到“昨宵云雨知多少,晒到斜阳尚未干”那两句诗,在老绅董这条裤上,起码应该把昨宵二字,改为十年。随又联想到自己所坐的炕沿,正犯着性学上的地名。这地方襟带水陆,联络海空,为兵家所必争,行军所必经,自己坐处的上下左右,正同于无定河边,莱茵岸上。不知有多少枉死的冤魂,浪费的生命,埋藏在下面,不由脊骨生寒,通身发痒,好像有了虱子臭虫。心想回家便得入浴,这身好衣服也得急速抛弃,否则恐怕受了精华,变成妖怪,满屋乱跑乱跳,那可不吓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