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红月离开后良久，桃花也一直坐在那窗前。
茶水早已凉透，杯盏握在手中有丝丝凉意，窗外湖面的鸟不知何时飞了走，湖中的鱼不知在水底找了什么乐子，水面咕噜噜是它们吐出的泡泡，再远处是初开的花林——她来时还都是花苞，这几日却是陆续的开了，花瓣隐隐，花香阵阵，本是沁人心脾的画面，她却是这谷中唯一沉郁的存在。
红月的话不停的在她脑中重复着，他后来说——
“那日天机塔外，我其实一直在的，怕你在里面出了事他不饶我，其实我站在那里的时候是有些不确定的，不确定你到底能不能下得去手，毕竟……你做神仙还是妖怪的时候，都对他一往而情深，我执红线牵姻缘这些年，见多了一头扎进情爱中忘记家国父母，也见过最卑微的爱和最乞怜的情感，那一瞬，我突然有些不确定你会如何。”
“但桃花啊，你果然……还是跟从前一样啊，决定了的就会义无反顾，哪怕……”
哪怕什么？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
桃花猜想，他大抵是想说以后可能会后悔。
那么……
她，后悔了吗？
缓缓的，她伸出自己的手，日暮的光从手背透过，将掌心照成半透明的通红的颜色，她眯眼打量着，心底是粘稠的化不开的情绪。
她看着花林远处，从谷外进来的地方，这一刻，她想……
见他。
她是何其的自私，在看到冥界轮回道，在看到两百多次的轮回和痛苦之后，她却还因着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别扭，而……
而让自己刻意去忽略了他正在承受着的。
古简上说，那情根种下的后果，是他此生饱受折磨，再无一日安宁。
她想起那一日她醒来见到的他，想起那一日他送她来此时的模样，也想起这几日他偶来此，并不多待，似只是来看一看她的模样……
他从未对她再提及那情根，也从未说过……
他经受过和正在经受着的折磨。
他在她面前，仿佛永远都是那样强大而温润，对世间疏离而冷漠的神君，却给她“仿似无论她要做什么都被允许，要犯什么错都有人兜着”的感觉……
那是她记忆中的两千年不曾有过的，葵阳曾给她一本书册，书上说，情爱到了极致，便是盲目。
笑是好的，哭是好的，拧眉的时候是好的，晚间打的呼噜也是好的。
书上说，情爱到了极致，眼睛已经背叛了世间，自身已经自有一套对待心悦之人的规则——那便是什么都好，好是好，不好也是好，无底线的宠溺和心甘情愿的退让。
桃花看到这些的时候，那时，她自认是心悦长留的，乃至为了他想要剔了妖骨做凡人，她也一直以为他待她亦是如此，他是个根正苗红的僧人，她见到他时候他便是出家人了，那些她没参与的他的过去，他也是从小小和尚长成小和尚，但这样的他，却也愿意为她入身红尘，他说要还俗娶她的时候，她想到的就是书上那句话……
心悦到了极致。
她曾天真而深切的相信，她和他都是如此。
就像现在，她见过他在轮回道两百次受难，也感受得到曾经的青蝉对他是怎样的思绪，可她却越发的分不清，分不清她自己……对他，是何种的念头……
曾经那样明晰的想要拥有，而现在，她却连见他都要鼓起莫大的勇气——怕在他面前失了态，也怕在他面前……装作不会失态的自己。
那样的自己，连她自己都是厌恶。
他那双看过天机也看过轮回的眼睛里，看到的她……又是怎样的？
是不是连她的懦弱连同逃避一并看在了眼中，所以才会连怨她一句都不怨，她做了那样的事……甚至用了商陆留下的妖丹，他与商陆分明是有着何种隐秘的关联的，她甚至不敢去想他们到底是何种的关系，他做了太多……
太多让她原先的恨显得可笑和渺小起来的事……
而她明明知道他都是在为她好，却越发开始觉得这样的自己……承不了他的爱重。
该承的了，大抵……是青蝉。
她望着远处尽头绵延的星脉和山谷，那些想见他的念头越发的强烈，这样不断的在怀疑和犹豫中的折磨实在让她心力交瘁，她想，不论最后怎样，他正在承受的痛苦是因她而来，她既因此寝食难安，便索性去直面，直面自己的怯弱和即将来的后果，也直面……他。
她这样想着，胸腔内的阴郁仿佛就散去了大半，她起身，动作太急，扫倒了桌上的杯子，她弯身去捡，手指刚碰到杯子，另只手却先她之前拿起了杯子。
“冒冒失失。”
低沉微微含笑的声音响起，桃花身子骤然的僵硬了一瞬。
她还保持着弯腰的动作，那模样定是极傻的，但她却像是被那声音施了定身术法一般，只有一双眼睛看向了高处——
迎着光，她有些看不大清晰他的脸，只觉他的眼底是有星星点点的笑意，执起杯盏的手，温热而有力量，他抬手将她扶起，“这般惊讶，可是我吓到你了？”
桃花眼睛眨动了下，目光直直落在他的身上，她想从他的神情找寻他那情根正在折磨于他的证据。
可是她败了。
不知是他遮掩得太好，还是她已经失去了判断的能力，缓缓的，她在他的目光中，慢慢开口，“你……”
“嗯？”
“痛吗？”
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比她想象中似乎来得更加容易。
她甚至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问出这话后的后果，她全部的心神都凝在他的身上，她等着他的答案，仿佛只要他开口说是，她便能立刻的做些什么去补救……
但她也明明知道，若她知道如何补救，便不会这几日的自欺欺人。
“不痛吗？”似怕他不会回答，她的追问来得又快又急，“情根……情根上有降龙木的毒，我用了妖丹……书上说你会终日饱受折磨，从此再无一日安宁，我问你，洛止……洛止神君，你……不痛的吗？”
她眼神怔怔，不知何时抬起了手，手指在他唇边和眼角轻轻划过，她呢喃一般，“你为什么……还要笑，为什么偏偏……对我笑……神君，你……痛不痛？”
他任由她的手抚着他，他眼底的笑意终于缓缓退了去，眼神幽深而复杂，他凝着她，“痛。痛啊……桃花。”
他答得太过没有负担，眼神里竟有了一瞬不似平常的单纯的执拗，桃花不知为何扯了下嘴角，她有些佩服自己在这种时候还能说出调侃的话，她说：“我以为你会说不痛——正常情形下，男子不都是这样的吗，宁可逞强也要保住面子，神君却是……这般坦诚不作伪。”
他眼睛也微微弯了下，说：“我不坦诚，我在耍心机，我只是想让你觉得……”他说到此，语气微顿，抬手缓缓将她的手包裹在手中，温温的热将她的手背包裹，说：“我想让你觉得‘我已经让他如此痛了，往后，便不要再让他痛苦了罢’……”
他笑了下，“是不是很有心机？”
他又……笑了。
这笑与他的话浅淡的违和感，他说着痛，却是在笑。
让桃花甚至产生了种荒谬的错觉，好似他根本是不痛的，好似他那样的回答只是他真的在“耍心机”罢了……
而这个念头之后她却更加清晰的明了的是，连同这样的错觉，也是他想要给她的……
看，他连在这般回答她的时候，也在时时处处为她着想。
这样的人……
这样的他……
蓦地，她抽回了自己的手。
手背失去温热，在暮色里泛着凉意的空气中微微的感觉到了冷，她攥了攥手，“你不要……再这样了……”微咬了唇，她似是用了极大的气力，“红月……今天来过了，我知道天机塔的事你都知道的……我在你情根动了的手脚，你也是……知道的，可你没有阻止我，你纵容着我将你害到了如此的境地，红月说……是因为我颠倒了因果，是因为……你，你从始至终都是要……”
呼吸不稳，她声音微微的颤，“可是我……可是我，我根本不知自己对你到底是爱恨还是其他，长留……不，洛止……”她笑容自嘲而苦涩，抬眼看着他，“你看，我到现在都分不清身边的到底是谁，我叫你洛止神君，可我心里想到的是九荒山的长留，而我叫出长留的时候，却清楚的知道……这个世上，根本就再没有那个人的，你是他，却也……永远不会是他了。”
“神君，便是你不来，我今日也是要去寻你的，我师父以前说，世上所有的事都有因果，我的恨，已经被你解了因了了果。我坏了你的情根，这是我的因，也该由我……来了了果，可……”她面上隐隐压抑的痛苦，“可我空被这念头逼疯，眼下竟寻不到半点的法子……我……”
“有解。”
缓缓的，他忽而如此道。
桃花一怔，“什么？”
“有解，”他说，“就像因果，有生也必有克，你在我情根上种下的毒，有解。”
桃花几乎反应不过来，该是狂喜的，但却因这情绪来得太突兀，她反而忘记了作出反应。
而隐约里，她隐隐的知晓事情不会这样简单，若当真只是如此，他定会一早便告知了她，等到现在她承不住折磨才说出，是不是意味着那所谓的“解”，是比她想象中还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