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打开，先透出的，是一道银白的光，光芒些微的刺眼，她下意识眯了眯眼睛，待到那光线四散开来，她的眼睛也适应了之后，她缓缓睁开眼……
那光线来源之处，布满了整个石洞，石洞内比她想象中还要大一些，石壁古拙粗朴，与这仙山的质地并无不同，但让她一下看呆了眼的，却是石洞内的东西——
自上而下，从左到右，整个石洞中，密密麻麻漂浮着大小不同的结界，每一个结界内都有各自不同的东西，有比她拳头还要大的月明彩珠，裹挟在结界的保护中，泛着绚烂而夺目的光芒，有折得整整齐齐不知是何织物制成的衣裙，那质地是她从未见过的，即便是隔着一层薄薄结界，她似乎也能感觉到那水一般流光的质地，除此之外，琉璃盏，神云扇，各式的法器和数不清的宝物，她认得出的，认不出的，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
密密麻麻，漂浮在一个个结界中，几乎铺满了整个石洞。
“这……这是……”
步子不觉近前，她缓缓向石洞内走去，走过的地方，那些结界似都有灵性一般，会轻轻飘到一边给她让开路，她怔怔的，头一次觉得只一双眼睛太不够用……
他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在她身后站定。
她呆呆望着这数不清的宝物，以她有限的见识也晓得，这里的物件，随便一样放到外头都是能让妖怪打得你死我活争抢的宝物，更何况其中的好些她见都没有见过，想来是神界的东西，而那即便隔着结界她也能感受得到那份让她震撼的深厚法气。
无意识垂着的胳膊，被他的手轻轻托起。
他托着她的手臂，带着她的手指向她眼睛望着的一团结界而去——
那是团不大的结界，结界里的是桃花为数不多认得的几件法器之一的神云扇。
指尖将要碰到结界的时候，她下意识缩了缩手指。
“安心，”他的声音在耳边低沉响起，她脑中已似有绚烂的东西炸开，让他的声音也仿佛来自极其幽远的地方，低沉也微酥，让她绷起的那根神经不自觉就缓缓放松了下来。
“我教你如何取下，”他低低的道，说着带着她的那根手指伸向那团结界，她的指尖触碰到结界的瞬间，她只觉那结界的边缘渐渐从一团白色变得虚无，只一个眨眼的功夫，那结界便消失了……
他带着她的手，让她呈掌心向上的姿势，桃花只觉有温温的灵力从他的掌心处蔓延开来，从她的手臂到指尖……
而那飘在半空的神云扇，便也缓缓落到了她的掌心。
“如此，便可取下了，”他低低的声音醇厚得让她微醺。
她眼神仍是有些怔怔的，拿着扇子的手，手指轻轻的颤，这把扇子……这把扇子……
她曾经无比的想要的……
“从前，我有个宿敌，叫鸣凤，是只雉鸡……”轻轻的，她目光缓慢的扫在扇面上，似乎要将每一寸扇骨都刻在眼中似的，她像是说给他，也像是说给自己，“她有把扇子，原是翠云山上的那位公主所有之物，据说是妖界顶厉害的法器，名唤芭蕉……”
“我跟鸣凤打了几百上千年，从未在她手里败过，只就那一次……她用了那把扇子，一扇子将我扇到了人间九荒山……不，是摩云山，后来你……不，是长留，他便是从摩云山下将我捡回了九荒山的……”
手指的颤意褪去些许，她手指徐徐摩挲着手中的扇子，“那时我是真咽不下那口气的，当时心气高，现下想来着实有些可笑的，不过是输了一场，哪里值当四处去寻更厉害的法器势要与鸣凤再打一场找回场子面子的……”
她说着笑了下，笑意几多自嘲，道：“我那时就听我师父说了，芭蕉扇是法器扇中顶厉害的，妖界无有能出其右的法器，世上比之更厉害一层的的扇子，也不是没有，世上原是有一把的，扇子唤作神云扇，扇骨与风神的风神扇取自同一处，均是上古神物，风神扇有禁制，若非风神，谁都无法催动，所以我若是真想找到压制芭蕉扇的法器，便只有神云扇这一把了。”
她顿了下，眼前似乎又出现老桃与她描述神云扇的情形，那时在树屋之上，她闷闷不乐的喝酒，老桃却是说得眉飞色舞，“那扇子其实不必我多说，你一眼见了就能看出不同的——哎呀，我还是与你说一说罢，神云扇最为独特之处，便在一个‘云’，扇面上绘有云纹，乍一看只是云纹，但若到了它的主人，也就是可以催动扇子之人手中，那云纹便像是活过来一般的，你看过去的时候就跟看着天边风起涌云一样的，这是它看起来的独特之处，当然用起来也是顺手的，当年因着模样好看，还一度成为女上神之中争相想要得到的法器呢……”
老桃说到这里时，曾顿了那么一下。
彼时桃花正听得津津有味，不觉就追问，“那扇子呢？现在何处？归了哪个神仙了？”
老桃却没有立刻的回答，他那一瞬间里与之前不同的气息桃花是感受到了的，但她那时并不晓得她的师父并不只是那个风流潇洒的妖怪，他知晓的远比她想象中多的多……所以彼时无知的她，只将他那一瞬里的反常当成了她将他问住了之后他的语塞……
她扯了下嘴角，“那时我问我师父这样好的扇子是属于哪个神仙的，我师父顿了下，他大笑着胡乱揉了揉我的头发，说让我不要打神云扇的主意了，他说扇子遗落了，早在万年前就不知遗落何处了，那么多的女上神都寻不到的宝物，若叫我一个妖怪找到了岂不是五界要大乱了……”
当时的她心里只有不服，还有憋着一股“早晚她也要得道飞升”的劲儿，并没有注意到老桃的笑意里也有许多意味深长的东西，那是那时的她无论如何都不明白的意味，而直到现在，直到见到这把传说中的扇子，直到看着扇面上那云纹果真鲜活起来的时候，她大抵才晓得了老桃那时那眼神里的意味……
“这扇子，是……她的罢？”
青蝉。
这是青蝉的法器，这是……曾经属于青蝉的扇子……
几乎扇子落到手中的那一瞬，她胸腔便涌出这样一个强烈的念头。她这样想着，也这样问了出来。
身后的他，气息微微的顿，缓缓点头，“确切说，扇子是她师父的，后来她师父仙去，便将扇子留给了她。”
师父……啊……
模模糊糊的记忆中，仿佛真的曾有那么一位师父的，与老桃不大相同，是位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者模样，眉眼她想不起，只是那模糊的轮廓出现的时候，她心内，骨血深处，仿佛受到遥远时空的召唤一般，穿过漫长的岁月和幽远的情绪，细细绵绵的眷念自骨血中缓缓升出，这种情绪是她即便对着老桃的时候也不曾有过的……
老桃与她，亦师亦友。
而她此生的记忆里，生来便是株草木，人间言草木无情，她想大抵是因着草木只有自己的根，没有血脉相连的羁绊，生来便在七情六欲中少了一情。
她看过的戏折子里，许多将父慈子孝亲厚羁绊，那时她是不能全然理解的，总觉得即便是老桃，也无法让她全然生出那种情感。
但现在，在这此刻里，她为妖，第一次的试图从青蝉的记忆中找寻那位“师父”的踪迹时，却开始感受到了那种情绪和羁绊……
若她也有父母双亲，想来便是这样的一种感觉罢……
若说从前她还是刻意区分自己与青蝉的情感，但现在，她模模糊糊想起那位慈眉善目老者的时候，第一次的，她不想去区分那情绪到底是源自与谁……
是青蝉亦或是她……
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她曾经有那么一位师父，是青蝉的师父，也是她的师父——她几乎没有任何困难的，就自然而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手中的扇子似感知到她的情绪，扇面上的云纹涌动得快速起来，那云卷云舒里似蓄着隐隐波涛的力，这是她无法控制情绪的千兆……
手背忽而被温热覆盖，他握住了她的手。
“不只是个扇子，老神仙半生云游，没有徒弟之前过得十分随意，有了徒弟之后，徒弟是个喜好宝物的，老神仙便也开始将从前随处收随处丢的宝物法器都寻了回来，让他的徒弟挑着耍玩——”
他顿了下，带着她的手指又往半空微伸，这一次触碰到的是一件碧色琉璃盏，只茶碗那么大小，放在手中也轻飘飘，不同之处在盏底——盏底仿佛有莹润水光，只小小一汪，仿若错觉。
他带着她的手，将那琉璃盏晃动了下——桃花感觉到他的动作，看似随意实则极有章法。在他的动作之下，她便眼睁睁看到那琉璃盏中原本只豆大一滴的水，忽而就成了大半的一杯。
“此乃仙露中极品，神仙饮用多有益处，且只有这杯盏可产，往年她云游五界，这杯盏是随身必带之物，后来……”
他顿了下，没有再说下去，只带着她的手，缓慢的动作，“若要饮时，便如此这般……”
本是有些繁复的动作，她做起来却像是做过无数遍一般，没有半分晦涩，每一个动作都自然妥帖，仿佛她……
原本便是会了的。
仿佛她，本该，就是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