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庭春回到了南京,时移世异,她看着这一百多年来的变化,心中五味杂陈。
她只有在夜里才能出来,她眼看着南京一天天的,变得灯红柳绿。男人们剪去了辫子,女人们也穿上了旗袍,大大方方地穿梭在街上。
方庭春看着一道道身影,对于百年前的种种,只觉得像一场梦,而孙词是最最清晰的一个。
听说清朝灭亡的时候,方庭春曾经回过北京一趟,小皇帝依旧住在紫禁城里,然而昔日的权利中心,却像一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动荡的年代,让这个国家一点一点睁开眼。
方庭春在乾清宫外看着这一切,她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她和一位皇后在这儿探讨谁该是大清的皇帝。
从前,这里在为到底要谁坐上那九五至尊的位子,而血流成河。
那时候她也许真的没有想过,这个天下,可以没有皇帝。
她慢慢地走出宫,走着走着,又笑了起来。这天下本就没什么九五至尊,这样简单的事,就耗尽了几千年的血泪。
方庭春回到了南京,回到了庭春台。
有人说庭春台里闹鬼,我们都变成老太婆了,那唱曲的姑娘还是从前的模样。
大家都不信,但庭春台里夜里传出来的哀艳的曲,却让人又好奇,又莫名觉得心痛。
有些好奇的人曾偷偷去看过,他们说,那里真的有一个女子,天姿绝色,芳华万千。她说她不是鬼,她只是在等人。
也许是唱得太撩人,渐渐的人们也顾不得害怕,走进去听一听。
她夜夜只唱牡丹亭,描眉画眼,粉面雕琢,贴上点翠头面,披上青衣水袖,兰指莲步,哀愁百转。
没有人认识台上的女子,究竟是谁。她只唱曲,唱得令人哀愁百转,唱完了便转入后头,不见了踪影。
有时候,方庭春也会到街上走一走,或许人群之中,就能遇见孙词。
“姐姐……姐姐……”
方庭春转过头,是个小孩子,穿着背带裤,戴着贝雷帽。
“你要不要买报纸呀。我只剩几张了,姐姐帮我买了吧。”那小男孩见方庭春衣着讲究,想来应是个有钱人,便灵机一动,上前说道。
“可我没有钱……”
小男孩似乎有些失望,转身就要离去。可方庭春却很想看看,他手里的究竟是什么。
“你等一下,你说的报纸,能不能送我一张呢?”
“不行,少一个子儿回去都会被骂的。”那小孩子说道。
方庭春抿了抿唇,有些失望。
“小兄弟,那你的报纸,我买了吧。”
方庭春与那个小孩子一同寻声望去,方庭春顿时五味杂陈,这个人,眉清目秀,头发剪成利落的短发,一身中山装,看起来仪表堂堂。
他有着和王建宇一样的脸,却是截然不同的风度。
小孩子兴高采烈地从他手里接过钱,又兴冲冲地跑了。
那个男子似乎是刚刚喝了酒,面色有点红,他塞了一张报纸到方庭春手里,
方庭春拿起来一看,报纸上印着很多画,还有字,而最醒目的,全都是战争。方庭春看着看着,有些想哭。
“一个女子,尚能如此忧国忧民,而天下多少男儿,瞧瞧他们又做了什么……哼……”那男子冷笑了一声。
方庭春把报纸还给他,转身离去。
“我叫王晋宇,是金陵女大的老师,教英文的,你呢?”王晋宇追了上来。
“我叫方庭春,是个唱戏的。唱昆曲。”方庭春侧过头,对她笑了笑。
“原来是个艺术家,我们学校里正想找些民间艺术家到学校里讲讲课,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我只会唱牡丹亭,而且也唱得不好。”方庭春说道。
方庭春继续往前走去,四下张望,仿佛在寻找什么人。
“你在找什么人?”王晋宇有些好奇,这个女人,像迷一样。
“在找我丈夫。”
“原来你已经结婚了?你和你丈夫走散了吗?他长什么样?我帮你找他。”
“不用了,我自己找就可以了。”
王晋宇看着方庭春往前走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身影看起来这样熟悉。
庭春台到如今,像家小戏院一样,渐渐多了几个看客。方庭春登台唱曲,却从未见到她想见到的那张脸。
一天夜里,来了一群人,他们推开庭春台老旧的朱门,台下看客纷纷回头,原来是一群洋人。
随行而来的一人上台,走到方庭春身边。
“哎哎哎,你停一下,从头开始唱。”
方庭春真的停了下来,她看了那人一眼,又看了一眼台下的人,转身就要往后走。
“哎……你这人怎么回事?让你从头开始唱,不是让你不唱。”
“我唱完了,你们可以走了……”方庭春冷冷地说道。
那人见方庭春的神情,想来这戏子闹了脾气,便弱了下来。
“老板,他们是上海来的英国人,最近到苏州城里玩,特地到这儿来听曲儿的,你拿出你的看家本领来,莫要怠慢了。”
这时,一个洋人走了上来,用十分蹩脚的中文问道:“怎么回事?”
“先生不要着急,这位老板头一次见到贵客,心里有些紧张,有些紧张……”
方庭春见那人对那洋人点头哈腰的样子,心中不喜。
“上海来的英国人?”方庭春冷笑道。
“既是英国人,怎么会从上海来,那到底是上海人还是英国人?”
“你!”那人气结。
台下一片叫好,许是长期被洋人踩在头上,此时方能解气一二。可在这之前,他们可是一句话都不敢说的。
那人见不仅丢了面子,又办不成事,便有些恼火起来。
“不要不识好歹,他们是英国派来的大官,得罪他们没你好果子吃。来听你唱曲已是看得起你了,你一介戏子,耍什么气性。”
方庭春脾气一上来,一巴掌打到那人脸色,只见空空荡荡的庭春台里回荡着清脆的巴掌声,那人呆若木鸡,那群洋人见状,匆忙围了上来。
台下很多人,却没人上前一步。
方庭春恨洋人践踏国土,欺凌同胞,更恨同胞谄媚,自轻自贱。
那群人说着一些方庭春听不懂的话,洋人中间有一男子,身材高大,要去打方庭春。
只见方庭春飞速转身,从戏台一侧拉出长枪,转身将那人踢倒在地,势不可挡,一枪抵住他咽喉。
众人目不转睛,此时方知,庭春台里的这个戏子,不仅戏唱得好,身手更是了得。
那群人见占不着便宜,有一人站了出来,说着很不流利的普通话,道:“小姐,我们只是想听听曲,你为何出手伤人。”
“原来会讲中国话。”方庭春道。
“艺术是无国界的,我们虽然是外国人,但是也想看看中国文化的精华。”那人说道。
方庭春见这人态度谦逊些,也没那么盛气凌人,语气也缓和了些。
“第一,你们一进来就打断了我,错其一,第二,你们冲上台,错其二。
第三你们以侵略者的身份夺我财物,辱我同胞,却妄图我对你们友好,我可从没听过这样的道理。”
“小姐,你这是偏见,并不是所有外国人都是掠夺者,我们只是对中国文化感到好奇,想和你们交流交流。”那洋人说道。
“那我不想唱给你听,总可以了吧。”方庭春道。
那群洋人嘀嘀咕咕的说了几句,然后他们就走了,方庭春看了一眼,似乎这群人真的没那么野蛮。
可她心里还是恨的,因为她亲眼见着这一百多年来发生的一切。
第二日,庭春台里高朋满座,方庭春有点诧异,许久没有见到这么热闹的场面,方庭春环顾四周,有些落寞,人群中依旧没有她等待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打开,走进来一个人,他身处幽暗的灯光之中,然而方庭春一眼就见到了他。
方庭春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定在那儿,时间也似乎静止了,只有她的心在澎湃,不知不觉泪满襟衫。
他看起来已经三十多岁,梳着齐整的短发,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深邃的眸子。一副儒雅隽秀的样子,方庭春一眼便认出了他,等了一百多年,她终于等到他。
她知道,那就是孙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