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方沁文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看见方建宇在家里,她心里有些安慰,笑了笑,便去准备早饭。没什么好的东西,她只能多放了些米。
方建宇见到方沁文在厨房里煮粥,那口锅很大,冒着热气腾腾的雾气,在这冬日里显得格外的温暖人心。
人间烟火,人间烟火,有烟火才叫人间。
方建宇走过去,看着方沁文,二人相视一笑,难得的平和亲近。
待方沁文煮好了粥,二人坐在八方桌边,方沁文一勺一勺地喂给方建宇吃。吃饭这样平常的事,却让方建宇感动不已,他流了几滴泪到碗里,方沁文匆忙拿帕子擦掉他脸上的泪痕。
被他这么一弄,方沁文也哭了起来。
“其实只要你我兄妹二人在一起,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的,不是吗?”方沁文说得很温柔。
“从前我不明白,这亲情有什么好,可我现在才明白,你有多重要。沁文,对不起,我不但没有照顾你,还害你这般痛苦。”
方沁文放下碗,道:“哥哥,咱们不管从前了,从今日开始,你我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沁文,我真的好后悔,想当初我觉得父亲不疼我,与你也处不来,日日与我那些所谓的好友混在一处,可到如今,真正在我身边的人却只有你。沁文,我真的好后悔。”
“没事。”方沁文哽咽道:“你我才十七岁,将来的路还很长,我们一起走~”
“想来父母过世之后,我还没有去看过他们,一会儿我们一起去看看他们吧。”方建宇道。
饭后,方沁文准备好祭拜用的东西,挎着篮子,搀扶着方建宇往城外走去。昨天夜里下了雪,这会儿雪化了,把他们的裙角都沾湿了,可方沁文却觉得今日的阳光格外明媚。
二人走到方林墓前,方建宇见那简陋的黄土堆,点缀着一些白白的雪花,甚是心酸,方沁文点上了蜡烛,她先替方建宇取下斗篷的帽子,又取下自己的。
摆好那些东西,方建宇兄妹二人便跪拜了几拜,看那墓碑上原本的方字被抹掉,改成了王字,滑稽又可悲。
“王?那我岂不是叫王建宇,而你叫王沁文?”他扭过头,对他妹妹说道。
“嗯。”王沁文道:“我们就姓王,别人的姓,我们不要。”
王沁文先是烧了一些纸,然后又把冥币拿了出来,走到墓碑的一侧,对着蜡烛,将那些冥币点燃。
王建宇走了过来,蹲在另一侧,他看此情此景,内心翻涌:“爹。娘。孩儿不孝,至今才来看你们。”
“哥哥,你告诉我,你可曾恨过爹?”王沁文问道。
王建宇一笑,反问道:“你呢?”
王沁文低下头去,她不知道该怎么答,她又拿起一切冥纸,拿块石子压在坟墓上头。
“沁文,你是怎样,我就是怎样。你也说了,过去就让它过去,我们就当成,我们出自一个平民家庭,父母早亡,兄妹两相依为命。你觉得怎样?”
王沁文向空中洒了一把冥纸,挡住了她的脸,所以王建宇看不到她脸上的灿烂笑容。
王建宇陪着王沁文在南京城中逛了一天,到南京这么久,头一次看看这六朝金粉的面貌。
二人一路走,过了江南贡院,又到夫子庙,传来了朗朗读书声。王建宇打趣道:“可惜妹妹是个女儿身,不然你去投考,谁能从你手上抢走这个状元。”
“哥哥,小时候爹爹叫你多读书,将来考个功名,你又不听。你还说,只要有钱,随便买个官做,都比爹爹厉害。”
“是呀,因为这些事,没少挨他打,所以以前我不喜欢你,就是因为你又听话又多才,让父亲越觉得我无能。”
“哥哥,我也与你一起做过一些荒唐事呀。你记不记得有一年一个官员来我们家里吃饭,我们看他长得胖,趁他不注意,还故意往他的汤里加了泻药,他可是一下午都在茅房出不来呢,也不知道他拉瘦了没有。”
王沁文捂着嘴笑,方建宇也笑了,二人回忆起许多童年的趣事,沥沥在目。
王沁文却死活不肯过桥,秦淮河一岸是念史读经的莘莘学子,一岸便是歌舞弹唱的风尘女子。
俗话说君子不过桥,过桥非君子。王建宇知道王沁文心中高傲,不肯过去,不屑于与那些风尘女子站在一处。便也就作罢。
“槐香!”忽然有人叫了一声,王沁文浑身毛骨悚然,拉着王建宇匆匆往回走。
槐香是王沁文从前那个丫鬟的名字,王建宇忽然听有人这么叫,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书生,匆匆朝他们走来。
“槐香,槐香,你怎么走了?”那书生匆匆追来。
王沁文抬头看他,慌里慌张地把他推开:“你认错人啦!”正要走,王建宇却定在那儿不走,他忽然冷了起来。
“槐香,你去哪儿了,怎么这几日都不见你?”那书生似乎一点儿都不懂得察言观色。
王沁文慌了,王建宇开口道:“你叫她什么?”
那书生方意识到,她身边还有一个人,瞧了他一眼,吓了一跳,好像一个僵尸一般。
“我。我叫她槐香。”
“这是怎么回事?”王建宇转过头,对着王沁文问道。
“他,他认错人了。”王沁文紧张的说。
“槐香,你怎么好几日都不来,我去了好几次,柳妈妈说你嗓子哑了,唱不了。如今是否好了?我还想看看你住哪儿,给你送些药去呢。”那书生说得很是痴情,好像只看得到王沁文。
“哼。”王建宇冷笑道:“柳妈妈,你告诉我柳妈妈又是谁?”
王建宇不是傻子,他马上就想到了,发生了什么。
“哥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在那边弹琴唱曲儿,我没有玷污清白。”王沁文慌了。
那书生方意识到,这男子是她什么人,原来,她有一个这样重病的哥哥,忙道:“原来你是她哥哥啊,看你病得这么重,要不要去看看大夫?没关系的,银子我可以帮你出。”
“谁要你的臭钱!”王建宇怒骂道。
那书生被王建宇这么一吼,吓得一跳。“你赶快走吧!”王沁文哭了,那书生才意识到自己在这儿十分不受欢迎,匆忙跑了。
“怪不得你偏偏就是不过桥,我当你是有多清高,原来你这样作践自己!”王建宇怒骂道。
王沁文呆呆地站在那儿,喘不过气来,浑身冷若冰霜,鼻子被冻得红彤彤的,睁着眼,流出两行热泪。
王建宇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我会沦落到如此,还不是因为你!”王沁文在他身后,哭道。吼这一句,耗尽她一身精力,她蹲在地上,抱着双膝,把头埋进去,试图埋了自己。
王建宇怔在那儿,怔了很久很久,他一直在听方沁文在他身后传来的轻声抽泣的声音。后来,他转过身去,见到王沁文还是蹲在那儿,身上覆盖了一层雪。
他走了回去,缓缓蹲下身,抖动着身体,想张开双臂拥抱她,可是却没有双臂,连为她拂去身上的雪花都不能。他俯下身去,吹着她头发上的雪花。
“沁文,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该死的人,是我。”王沁文抬起头来,脸被冻得通红,全都是泪光,和雪花一样耀眼。
她抹掉脸上的泪,断断续续地说道:“哥哥,我真的没有玷污自己的清白,我真的只是去弹琴唱曲儿的。”
“我知道,我知道。”王建宇安慰道:“以后不要再去了,你长得这么好看,被人欺负怎么办?”
王沁文不再哭泣,但身子仍是止不住的随着抽噎而抖动,她一边擦脸上的泪,一边拼命点头。
“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我再也不抽大烟了。你不要委屈了自己,你是谁?你是最骄傲的公主。
你记住,你是这天下最高贵的公主,永远都不要委屈了自己。”王建宇柔声安慰道。
王沁文破涕为笑,二人蹲在路上,任飞雪飘零。
方庭春没想到,今生她会再来水合街,跟上回一样的场景,只是街上人变得很少了。方庭春一恍惚,以为还是那一夜,不同的是,今夜雪色与月色同在。
方庭春往里走去,只有零落的一两个人,有一个人只穿了一件布衣,冻在地上,瑟瑟发抖,感觉快要被雪埋了。方庭春鼻头一酸,站在那儿,走不动路。一会儿,她走过去,蹲在那人身侧。
她拍掉他身上的积雪,露出一个瘦骨嶙峋的人。她解下身上那件湖蓝色的披风,披到那人身上,把他包裹了起来,这素雅洁净的披风一下子盖住了他原本又脏又破的衣衫。方庭春抖了一下,风把她吹得里里外外都是冰的。
她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响,那零星的一两盏灯笼无助地被吹得摇来摇去。
风嗖嗖作响,白雪飞舞入破。方庭春一身白衣飘飘,独自都在这条路上。只留下一串脚印,和一个长长的影子。
她总算找到了王建宇,他躺在那儿,好像是已经死了一般,睫毛上落着一两片小小的雪花。
“我来了。”方庭春开口,王建宇缓缓睁开眼睛。
她握紧手中的剑,实在太冷,冷得她瑟瑟发抖。
“你来啦。”王建宇开口说道。他点燃烟斗里的最后一点点烟,吞云吐雾,他要快活地离开。
方庭春看他迷离着双眼,口中吐出一口烟,皮包骨的脸上露出一点点狰狞的漂浮的笑,方庭春心中却万分难受。
“我不想杀你了。”方庭春说道:“你在我看来,已经死了。”
“不!”王建宇忽然有了精神:“你必须把我杀了!这是你欠我的!我害了三娘,你害了我,就让你补偿我,让这场恩怨有个圆满了结!”
方庭春流了泪。王建宇看着她,她穿得很单薄,衣袂飘飘,飞雪落在她头发上。她好美,在这雪色月色间,丝毫不逊色。
“你在做什么,你在怜悯我吗?”王建宇冷笑着说道:“我已经快死了,我只是想死得干脆些,快活些,你不是一直就想杀我的吗!”他又抽了一口烟,恍惚间好像看到曾经那个手脚健全,活蹦乱跳的自己。
方庭春的泪还来不及掉到地上,就被风吹干了,冻得她脸疼。
“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三娘当年是怎么回事。不过你不知道的是,当年岂止有我?还有我家的好几个小厮。可惜,你看不到那些画面,我撕开她的衣服,她一个劲儿的踢我,我只能让人绑住她……”王建宇似乎说得意犹未尽。
“你不要再说了!!”方庭春一身怒吼,她捂住自己的耳朵,拼命地摇头,去躲避无处不在的三娘。
她睁开眼,双眼通红,他看着王建宇躺在那儿,烟斗就在台阶上,她快步走过去,拔出剑,寒光闪闪,一剑刺向王建宇的胸膛又一下拔了出来。血洒在雪地上。
王建宇胸口的血喷涌而出,似乎都是黑色的,他颤抖着挪过去,抽了最后一口烟。
他的牙黑黄黑黄的,咬着那烟斗,要把它挪近些。待得把那烟斗嘴含进嘴里,他死命地吸,这最后一口,一定要多吸些,黄泉路上,才快乐些。
他一下被呛到了,咳嗽起来,胸口的血就流得更快了。不知是方庭春剑法好,还是这鸦片好,总之王建宇并不觉得痛。
他想着,看来选择方庭春是正确的,好处多多。
他双眼迷蒙,吞云吐雾,他冲方庭春招了招手,方庭春走过去,蹲下身子,将耳朵伏在他面前。
他吐出了最后一口烟,混着那口烟,蹦出几个字:“方庭春,下辈子……我想。我想……做个好人……”
方庭春紧紧地闭着双眼,好叫自己不要再流泪,她咧着嘴哭,扔掉手中的剑,一手放在膝盖上,一手不停地去揉着眼睛,眼泪流进嘴里,又冰又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