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娟女士还是一脸冰雪，刚踏雪而来，身后的人帮她抱着一大捧的腊梅花，枝枝棱棱地戳着，挺奇怪。上面黄色的花朵如繁星点点，仿佛连外面的雪花一起卷进来。
黄祺月看到，调侃说：“妈，您加了这个背景，多像送子观音啊！”
往年只是湿冷，无锡的冬天很少能积起雪来，今年却总有酿雪的天气，春节后又下一场大雪。杨娟说：“听说肚子里的孩子喜欢腊梅花，你不让钱芳出去赏梅花，所以孩子赖在里面不肯出来，想是闻到梅花香，就该闹着要出来了！”这样催产的方法也是祖传一绝。
黄祺月向他妈竖起大拇哥，“这个方法你都能想到，利害了，我的妈！”
“别贫嘴了！一大早上天没亮你们就过来了吧，还没动静吧？我还担心路上有雪，这鬼天气！”
黄祺月心里也焦急，期待顺产，表面上镇定，说：“我喜欢这下雪的天气，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难怪钱芳指定要去赏腊梅花，我终于明白了，腊梅花是黄色的。”
有情人的世界，总是肉麻的，处处都能看作订情信物。
听到钱芳住进了产科，黄祺月的妈一大早就往医院赶。生太郎时杨娟并没有提前过来守着，只是产后才去看望孙子。那时她没有体会，这一次却不同，每天都关心儿媳妇的肚子。
今早专程赶过来，杨娟握住钱芳的手，略动情地对她说：“钱芳，你辛苦啦！”
努力做出婆婆的样子，却简直像是慰问部下。黄祺月在一旁笑出声来，杨娟斥责儿子：“男人哪里能懂？女人生孩子是九死一生的过程！人生人，怕死人！”
杨娟女士想起当年，自己生下黄祺月时才二十一岁，还什么都不懂，怕得要命，也恨得要命！她是把感情藏在心里，不太会嘴上表白的人，有痛苦也不放在脸上。
那一年在县医院里，条件很差，很少有人动手术生孩子，即使难生也是要硬生，非不得已是不给动手术的。产科医生与护士都去吃饭了，没人管她，将杨娟扔在产房里，痛得死去活来。
很多年后，杨娟印象中的产房，都像是一个太平间。产妇脱了衣服盖着被子待产，脚指头上被护士挂了一张纸牌，上面写着待产者的姓名。四壁是冰冷的刷石灰的墙，墙上什么也没有，地是水泥地，目之所及全是一片惨白，刺眼的灯光下，床角的犄角旮旯都斑斑点点，积攒着污垢，地上被人脚踩得很脏。
然而杨娟头昏眼光，生不如死，根本看不清自己身处何地。很多年后，她做噩梦，还梦见自己躺在那冰冷无情的产室，没有穿内衣，让她一点安全感也没有，就像推进了太平间。
医生并不帮她解除痛苦，只叫她顺产，杨娟身体孱弱，体力不支，感觉自己根本生不出来，随时会与腹中的孩子一起死在这里。产房就是太平间，那倒也干净省事。
陪在产房外的两个弟弟，大弟杨关山那年只有十九岁，冒充是孩子的父亲，在出生登记上签了字，小弟杨若飞十六岁是一个捉狭鬼，贴在哥哥的耳朵上嘀咕，怂恿他签下“黄世仁”，那时医院里管得松，他们找了一个本家的亲戚打过招呼，也就没有要求查看结婚证，因为报户口的事不归医院管，要查看杨娟也没有。
１９８２年冬天，就在杨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已经精疲力竭，打算放弃时，一声啼哭打破宁静，他简陋地来到人间，带着母亲的爱恨交加。后来签下了出生证，父亲那栏写着“黄世仁”，杨娟与黄世仁之子——黄祺月，天大的讽刺！
正月初五，第二个孙子出生那一天。杨娟终于绷不住，那张过于严肃的脸上泪痕点点，她心里受过的伤，如洪水袭来，她一直将这股洪流控制在理智之下，不随便表露出来。
现代化的产房没有那么冰冷，四壁贴着可爱的儿童画，暖气呼呼地吸着，温馨的颜色让人忘了恐惧。这装扮可爱的地方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那声音打破了三十四年的冰土壤冻土，让洪流喷涌而出，带着热烘烘如空调风，将铺天盖地的冰雪融化。杨娟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露出了慈蔼的皱纹，眼角上生动的弧线，让她像一个真正的祖母。
杨娟恍如隔世，昨天，躺在产房床上的是自己，今天，是自己的儿媳妇，她怎能不感慨万千，热泪盈眶！她爱过，更多是恨。杨娟情不自禁地搂过黄太郞，紧紧抱着孩子，直到他不舒服而胡乱挣扎。
钱芳妈每次都要教坏小外孙黄太郎，总诱导地发问：“你外婆好，还是你奶奶好啊？你奶奶是不长皱纹的老巫婆，她从来不抱你！还是外婆好吧！”
黄祺月出来，抱来襁褓里的小婴孩，对黄太郞说：“你做哥哥啦！是一个小弟弟！说好的，男孩就叫黄次郞！”
杨娟将黄太郞放下来，让他站在地上，伸手接过黄次郞，神情恍惚，将襁褓中的婴儿看成当年的黄祺月，可是高大的黄祺月，正望向孩子的祖母，咧开唇上有须的嘴在笑。
刚出生的婴儿正在呼呼大睡，刚才还哭声震天，如一声春雷，此时就坦然熟睡，全不顾场合，看来奋勇出世的过程让他累坏了，需要休息！
“又是一个男孩！”当杨娟捧在手上，一个和她血脉相连的骨肉，幼小绵软的生命。她看了一眼高大的儿子，黄祺月得意地抱起黄太郞，难得露出傻气，他们四个人站在一起。杨娟心里淌过一股暖流，突然之间，春暖花开，悟出生命的伟大与奥妙。如果那一年杨娟没有带着她的羞愧与愤恨，生下黄祺月，这一切都将不会存在！
黄祺月无限骄傲地向进门的钱芳父母，热烈介绍，说：“爸妈，钱芳已经顺产了，这是黄次郎，你的第二个外孙子。哦，在外孙中排行第三个！”
万芮真随外公外婆一起进来，小姑娘露出腼腆的笑容。黄祺月行为堪称——幼稚，隆重介绍：“这是我们家大小姐，这是你的二弟弟黄次郞，他不听话，你以后可以揍他，现在还不可以，他正在睡觉哦！”
一向不动感情的杨女士，竟然两眼盯着婴儿，又轮流看着儿子和大孙子黄太郞，流下眼泪。
钱母又想过去安慰，又觉得庆幸，这亲家母太傲气，终于看到富于人情味的一面。
黄祺月骄傲地对岳父母说：“我大舅和二舅他们，一会儿就赶过来。他们都收到黄次郞降生的消息了！”
杨娟陷入回忆里，一切声响都像是隔墙打牛，却击中她心肺，她一时不知如何招呼亲家母和亲家公，多久没这么激动和失态，任眼泪被别人看到，不怕别人嘲笑。
钱父激动地对黄祺月妈说：“可是被我们家钱芳妈给说中了，真是今天生产，她猜是要生下一个小财神！看来还真是，正月初五迎财神哦！”
钱家儿媳妇纪红一边嚷着，要抱一抱新生儿。
小婴儿轮流在各人手上传递着，稀罕得不得了，钱家父母和哥嫂也都夸奖孩子长得好看，太郞像父亲，这小次郞五官像钱芳。杨娟跟着黄祺月走出去，婴儿先出来，这会子要迎接产妇出来，产房是不许人进的，黄祺月才帮着护送钱芳回房间，怜惜地看着妻子，眼里满是温柔。
只有内心温柔的人，才能向别人表达出温柔。
众人一下子围过来，恭喜钱芳，也是慰问母儿平安，杨娟一下子回到现实，充满骄傲，知道答谢。
钱峰哥是个大男人，总不方便抢着去抱婴儿，就说：“黄祺月，我们出去放鞭炮吧，我车里带了好大一箱。钱串，咱爷们几个一起出去放炮，迎财神喽！”
纪红手上抱着新生儿，脸上羡慕说：“看到这么小的娃娃，真是可爱，我也想生二胎了。”纪红没少在老公钱峰耳边嘀咕，说小姑子不知交了什么好运，竟然再婚嫁了一个小开。大哥钱峰嘴上不说，心里也有点儿担心，毕竟传统上看男方的条件对于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是太好了一点，可是三年过去，钱芳脸上的幸福不是假的，而且他们的家族不断壮大，钱峰越来越看出黄祺月充满男子汉的一面，非常稳定且忠诚。
纪红的婆婆赶紧接上，自告奋勇：“你再生个闺女，我去帮你带孩子！”钱母的嘴也咧大，稀罕这新来的外孙。
黄祺月的电话接个不停，都是贺喜的电话，打不进来的人只有发信息。陶圆圆像中彩一般打了进来，嚷得好大声，“你的电话真是太难打了，告诉钱芳，我们已经在路上，马上就过去祝贺小财神诞生！”
钱家真的准备了好多鞭炮，顿时外面响成一片，长孙钱串喜欢放炮仗，正和父亲一起放炮庆祝新生儿的到来。外面喧腾热闹传出好远，浓浓的烟花硫磺味儿，被风吹进来，透着人间烟火，格外喜庆！
杨娟内心却平静下来，看着这一切喧闹与欣喜，又一个小生命因为她而来到世界上，第一次为自己感到自豪，她从没为儿子黄祺月自豪过，都是她的过错，一直在疏忽中长大的儿子，建立了自己的家，成为两个孩子的爸爸，杨娟为儿子感到前所未有的自豪，也为自己，她是小家伙的爸爸的妈妈。
她生下黄祺月，才二十一岁，一下子就与青春无关，变成了辛苦带着孩子的大婶，前路只剩下艰苦奋斗，她没有享受过人生，只凭着好强的个性扛过来。杨娟忍住五味杂陈，别人都以为她是激动，确实激动，她更多是后悔与庆幸。
杨娟听着外面惊天动地的鞭炮声，走到床边，握住钱芳的手，说：“孩子，谢谢你！你是我们家的功臣！”她不太会赞美人，一时只能找到这个词。
这是她的真心，第一次，杨娟真心把钱芳当成自己的孩子，是比儿子还要亲的人。“今天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比成立几家公司，做成多少件大事，都有成就感的一天！”钱芳身上的那种温柔特质，是杨娟所不具备的，而正是这母性的温柔是儿子黄祺月最看重的。
钱母与有荣焉地说：“你为儿媳妇要打了满分吧，无法不满意啊！”
黄祺月卖弄说说：“妈，是我挥汗如雨播下的种！你也要特别感谢我！”在场的亲人都笑开了锅。
杨娟脸上略带煽情，笑得有些不自然，对儿子说：“别总是脸皮厚似城墙角，一个劲地对外人夸耀，说你住老婆的房子，我将你们旁边一套买下来，年前已经装修完了，通风也快有两个月，怕惊扰到你们，暂时没将阳台中间的墙打通。钱芳和孩子回家前，你让人动手把两套中间的阳台隔墙打通，这样两套连在一起，宽敞一些，亲家有时间也能住过来。”
这话是说给亲家母听的，俗事纷争才显得有人情味，钱母以前还总说钱芳婆婆的坏话，听了比女儿还高兴，说：“以后我们老两口过去，晚上不用来回跑，也有地方住！”
纪红大惊小怪地说：“妈呀，你还真想搬过去住呀？那是人家钱芳婆婆想和孙子们一起住，嫌房子小才买的。”
黄祺月是演技派的，硬是装出一脸夸张，像才听懂一样，惊喜地说：“妈呀，你这是给儿媳妇的庆功大礼包吗？我还以为你小气，只捧一束腊梅花来探望呢！钱芳早就和我提过想将隔壁买下来，打通了连在一起，使家里面积变大一倍，可惜邻居并不肯卖房子。”
杨娟一向擅长打理这种与钱有关的交道，便说：“只需多出钱，让紧挨阳台的一家搬去同小区正出售的另一套房子里，只往上移两层楼就能赚到二十万，哪会不愿意？”
黄祺月又说：“这下我们太郎和次郞有活动空间啦！这下我要向人炫耀，不止傍上钱芳这个小富婆，就是傍上杨娟女士你这个老富婆，左右我都是住两个女人的房子！别人还不羡慕死我呀！”
两头人近十口子人，都哄笑。
黄祺月再接再厉地耍宝，问：“妈呀，早知你要送房子应该先问一下我，干脆送一套大别墅得了。”
“你们不愿意回苏州大宅子，还很有骨气地跟我说自己养家，不要我的钱！”
“可是作为奖励就不同啦！看在我流那么多汗的份上，也该送我一份大礼！”
杨娟忍俊不禁，拿手捶她儿子，嘟哝道：“好好的中国人，干嘛取个名字听着像日本鬼子？”
黄祺月傻乐呵，说：“我就是要给鬼子当爹，他们什么都学我们老祖先，我这叫返璞归真，摆他们一道！”何时母子俩个能这么轻松地对话，还能当众开玩笑，真是打开新局面！
侄子钱串好奇地问：“姑夫，你也喜欢看《灰太郞和喜洋洋》呀？”
黄祺月摸着钱串的短毛小脑袋，说：“是啊，我家的叫黄太郞和黄次郞，如果有第三个儿子，我打算叫——黄鼠狼。”看一眼钱芳。
钱芳实在累了，闭上眼休息，懒得伸手找东西去打黄祺月。
杨娟女士笑酸了脸，荡开了皱纹，“你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好意思这个德性？”
黄祺月耍嘴，说：“是三个孩子的爹，还有我家大小姐呢！也就今天高兴，在长辈面前，我也是个乖宝宝呢！”
杨娟笑得脸上涨痛，皱纹都出来了，转脸向产科的门外。她感到心痛，她的儿子黄祺月是多么渴望拥有自己的家，她不是一个称职的妈妈，让儿子在孤单中长大，在不同的人手里帮忙扯巴大。她二十一岁就成为妈妈是慌张艰苦，黄祺月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每一天在缺少足够的关怀中长大，那些年里该有多么孤单无助。没有得到一句表扬的男孩子，心里害怕，才长出满身的刺来逞强，性格多倔强呀，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喊痛的孩子，终于成为一家之主，拥有那些他一直缺失的东西，满满的亲情和家人的围绕陪伴。
杨娟自己孤单，所以给儿子的也是孤单，唯一能教会他的只有坚强与独立，幸好黄祺月没有一直孤单下去，获得了想要的幸福，杨娟对钱芳的感激比她能表达出的，更多！
挂着厚厚的有机玻璃门帘，依然能看见雪下得又紧，刷刷地落地有声，却被室内融融的欢笑掩盖住，杨娟只听到雪融化的声音，发自心底的声音。
那个姓黄的男人，冥冥之中，会不会感应得到，正月初五迎财神的早晨，在这间暖洋洋的妇产科里，他已经有了第二个孙子，血脉中流淌有他的一股烙印。
他是否会惦念过？
杨娟让自己坚强，从来没提过他的名字，对他唯有恨，他是否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