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游被调走了，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打了一场酱油。我的工作，以及我的生活都回归了平静。可是我的心却平静不下来。
我总是的暴躁，又莫名的悲伤。我总觉得即使重来一次，我也脱离不出那个怪圈。我的大脑，不停的想老涂的冷淡，想我孤独凄凉的前世。
我可以躲着小兔不见他，我甚至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可是每到夜深人静，全世界都安静的时候。我总能听到我的心跳，总能想到那一天，我在他怀里心跳如雷。
如果我是不经人事的小姑娘，我一定会因为这样的初次懵懂，感到害羞又向往。可是，现在我只有害怕。
无他法，我只能醉心于工作。反正只要你愿意，工作就是永远做不完的。
忙忙碌碌，转瞬就到了孟天礼可以从原单位脱离的时间了。我着急着其他部门人员的招聘与安排，生活前所未有的忙碌。
在这种关键时刻，孟天礼竟然紧急把我召回了墨城。问他什么原因，他只说电话里说不清，让我去医院一趟。
他言语里的严肃，有些吓到了我。我连夜让狐狸把我送回了墨城。
到了医院，孟天礼已经等在门口。他迎上来拉着我的手，脸色铁青。
“小安，真是麻烦你了，不过我也是没有办法了。”
“到底怎么了？”
孟天礼看了眼狐狸，顿了一顿。狐狸会意，嘱咐我有事给他打电话，然后回到车里等我。
“孟总，到底怎么了？谁生病了？”我心里隐隐有猜测，可又不敢相信。
“是元玉。”一向精明能干的孟天礼，说话声音都是抖的。
在去病房的路上，孟天礼把情况大概给我说了一遍。
没想到竟是玉姐流产了，年近四十怀孕，本就是高龄产妇。前三个月玉姐谨遵传统，不告诉任何人，一直在家安心养胎。怀得虽然是提心吊胆，可好歹是把最困难的头三个月熬过去了。连医生都说胎儿健康无事的时候，孩子竟然停止了心跳。
本来死胎是该尽快排出体内的，可是玉姐不相信，说她能感觉孩子在踢她。不足四个月的胎儿，怎么可能踢她。可是谁也耐不住她，只能让孩子在体内多停了两日。可是两日后，开始用打胎的药，孩子却怎么都下不来。医生急了，要给她剖宫，把孩子取出来。玉姐怎么都不肯，因为剖宫后，子宫必须有好几年的恢复期，而这期间都不能再次怀孕。玉姐一直都很想要有个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给了她太多希望。
就这样，玉姐中了尸毒，既而引发败血症。好不容易才抢救过来，孟天礼趁着玉姐昏迷，签下了剖宫引产的同意书。玉姐人是救了过来，可魂却没了。整个人都缺了求生的意志，整个人木讷的躺在那里，不管老孟说什么，都没有反应。
“元玉是个好面子的人，平时和她交往多的那些，她肯定不想要他们知道这件事，笑话她。可是，她连我的话都听不进去。我就想找个其他人，给她说说，换个角度换个思维也许她能听进去。你算是平时少有的，说话她能听进去的人。”
“好，我试试。”我和玉姐其实见面的次数也不算特别多，可这种情况下，也只有试试。
单人的高级病房，墙体雪白，拥有独立的洗手间，家属房。可是，在高级的病房，也是病房，不会有人喜欢住。
病床铺得柔软，玉姐本来就瘦，加上生病，整个人薄削得像是陷进了床里，再一盖上被子，都快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孟天礼一改和我说话时候低沉萎靡，语气一下子轻快起来，说：“老婆，小安来看你。你放心，我没给其他八婆说你的事，只有小安知道。小安不是外人，她也不会乱说。”
玉姐安静的躺着，没有回应，仿佛睡着了。
我坐到玉姐身边，靠近了才发现，她根本没有睡着，连眼睛都半睁半闭着。很久很久，才会轻微的眨一下。
我挥手让老孟先出去，也不着急讲话，而是先从旁边的水果篮里，找了一个长相出众的苹果，拿了水果刀，一点一点的小心削皮。
削完我切了一小片，问：“玉姐，你吃吗？”
也不等她回答，我自己直接收回来，放进嘴里。我细细的咀嚼，感受苹果的酸甜口感。
“真好吃。”我慢条斯理的吃完一个苹果，又擦干净了手，这才和玉姐说话，因为我的心里，也需要一些调试。
“玉姐，这时间万般滋味，你又何必执着这一种。你虽然看着很放得开，可你其实是一个传统的人。我知道你的想法，你一定觉得一个家庭没有孩子，就不完整。可是，有了孩子就完整了吗？父母会先与你离开，孩子会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而你，能有的只是你的爱人。你和孟总的生活，那么和谐，那么完美，简直让人嫉妒，又何必自找麻烦。你拿孩子当宝，当全部，可他未必能体会你的感受。他只会觉得你唠叨，嫌弃你老土过时，你们的话永远聊不到一起。可是你已经为他付出太多，甚至，你回过头，你会发现身边的人，也已经离你越来越远。这，就真的让生活完整了吗？”
“孩子，可以是你生活的一部分期待与色彩，但他不应该是全部。既然不是你的全部，只是一部分，你又何必为了这一部分放弃你的大部分。”
“玉姐，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说。如果一个孩子，和你有缘分，那他一定会再回来。无论你流产多少次，最后来的还会是他。你要相信你和他的缘分，你要好好养好身体，他才会重新回到你身体。”
“你听说过试管婴儿吧？国外的技术已经很成熟发达了，反正孟总有钱，你要是着急，也可以去做。”
“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我以前特别想生个儿子，毕竟女儿是爸爸的前世情人，我何必给自己生个情敌。可是后来，我觉得女儿也挺好，软软糯糯，每天可以花好长的时间给她扎辫子，穿漂亮裙子。她龙语林姨妈就承包她从小到大所有的衣服，大哥可以教他文化，最好是她能像大哥一样上墨大。当然上不了也没事，像五妹那样，天真无邪的一直傻玩，我也觉得挺好。”
“我得保养好我自己，可不能老太快。我的女儿越长越大，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说我们不像母女，像姐妹。我要成为她最好的朋友，她会与我分享最私密的心事。发育的苦恼，讨人厌的同班男生，只有在做早操时候才能偶然遇见的校草。她的第一双高跟鞋，是我买的。第一次化妆，是我画的。第一次去酒吧，也是我陪同的。”
说到兴起，我伸手推了推玉姐的胳膊：“玉姐，要不你生个儿子吧。我觉得我家闺女太好了，给其他家里的臭小子，我有些不放心。我们就结个娃娃亲吧。我越想越在理，你生孩子生得这么晚，有可能就是在等着我家闺女。这样还有个好处，我们俩成了亲家，你总不会再打收我当干女儿的主意了。玉姐你说好不好？”
玉姐干裂发白的嘴唇，小幅度的张开，有不算清晰的好字吐了出来。
一刹那，我的眼泪都快跟着流下来了。总算是说话了。这样拥有后的失去，比从未拥有，更让人心痛，难以割舍。我狠不下心劝她忘了这个孩子，只能给她还会再有的希望。我的幻想都是真的，这些都是我幻想的，我会和蓝景发生的事。可是，却一件都没发生。连第一步，成为朋友都没达到，又何来后面那些。
我招呼孟天礼进来，玉姐窝进她怀里，张着嘴，无声的哭泣。可这样的哭泣，远比嚎啕大哭更显得伤心。
我不知道我在里面呆了多久，出门的时候，狐狸依旧等在门口。
我上了车，闷声不说话，他也不问，只开了车，闷头往前。
望着路边霓虹闪烁，我心里一团乱麻。我想蓝景了，很想很想。哪怕她后来不与我亲近，可我依旧想念她。用最俗气的话来说，怀胎十月，她就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无论怎么样，我都想着她，爱着她。
后来我们虽然有些疏离了，可我知道，她嘴上说得再不好听，也还是站在我这边。
我站在婚纱影楼前，眼神渴望。我让老涂陪我拍一张婚纱照，老涂不愿。蓝景嘻哈哈的跳出来，说她想拍艺术照，想要老涂陪他。老涂就应了她，可进去以后，主角仍然是我和老涂。这些，蓝景都是看在眼里的。
我很懦弱，只一味的谦让，可是蓝景不会。外面有人喜欢老涂，追到家里来，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陪不上老涂。蓝景直接把一壶烧开的水泼出去，说：“想当我爸的老婆，也要先看看我准不准你当我的妈，我爸最心疼我，我不许的，他就不会做。”赶走追上门来的示威者，蓝景又恨铁不成钢的骂了我一通，说我太过软弱。
以前看不懂，只觉得她骂我，嫌弃我。可是现在我总是能跳出来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这些，才觉得她好像一直都站在我这边。可惜，我太过不争气，总是和她想不到一起。她对我这个当妈的，也很失望吧。
我抗拒着和老涂相关的一切，抗拒着再一次的心动。可是，我又很害怕，我这一世不会再有机会重修和蓝景的关系。蓝景，我的宝贝女儿，只有我和老涂生出来的才是她啊！换一个人，万一生出来的就不是她了，怎么办？
狐狸没有问我的意见，直接把我送回了家里。
“太晚了，就不回柏城了。今天你好好休息，你什么时候休息好了，想回柏城，就给我打电话。”
狐狸绅士的给我开了车门，我反应慢半拍的下了车，要往楼道里走。突然又转身回来：“你陪我走走吧，我心里憋闷。”
墨大有钱，家属院楼下的小花园，都打理得很漂亮。我和狐狸在小花园里，慢慢的走着。虽然已是春天，但是凌晨的花园，还是有些冷。刚从温暖的车上下来，我被激得打了一个冷颤。狐狸脱下外套，披到我身上。我紧了紧外套，终于感觉到了一点温暖。
“狐狸哥哥，你以后想生儿子还是女儿？”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终于打破了沉寂。
“那得看你。”狐狸看我好不容易说话，终于松了口气，不过一开口，也是满口胡话。
“不许乱开玩笑。”我被他逗得心里轻松了一下，抬手在他胳膊锤了一下。
他装作很痛的样子，哎哟哟的叫唤着装可怜。
看我捧场的笑了，他才收了玩笑，正色道：“如果可以，我不想要孩子。”
“为什么？”
“我不想草率的就让一个生命来到世界上，我害怕我照顾不好他，保护不了他，害怕我不能给他好的言传身教，然后误了他的一身。”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么悲观消极，这还是平常总是嘻嘻哈哈的狐狸吗？
“因为我就草率的产物！”狐狸用力的往后扒拉了两下头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也不过二十出头，可看上去竟也有些饱经世事的沧桑，“我给你讲讲我的家庭吧。我家家境不错，导致我爸年轻时候就是个不正经的人，到处拈花惹草。过了结婚的年龄，也死活不肯定下来。我爷爷着急了，就托人说亲，最后选中了我妈。我妈是个老实人，家境也不算差。可惜外公外婆去世早，就被舅舅做主，收了两百块钱的聘礼，就直接把她送到了我家。”
看来又是一场旧社会的包办婚姻。
“我爸当然不同意，不想要有这么个人绊住了他。可是他说着不愿意，却还是睡了她。结婚证都还没扯，就有了我。然后因为有了我，我爸才勉强同意和她结婚，但是婚后依旧到处拈花惹草。我成了我妈唯一的依靠，时时刻刻都要我在她身边，我一走出她的视线她就不安心。我去上学的时候，每次到操场玩，都能看着她隔着围栏，远远站在外面到处找我。同学们都耻笑我，说我的疯子妈妈又来了。我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在外人眼中，我妈是不正常的，有精神病的。我开始慢慢躲着她，不准许她来学校。后来她受不了，在门框上上吊自杀了。而我爸，却只是觉得晦气。那年我才九岁。”
“我没有妈妈了，我才知道原来她对我那么重要。爷爷年龄越来越大，也照顾不了我太多。我爸本来平时也没管过我，以前他怪我妈绊住了他，有我之后，他觉得是我绊住了他。然后我就被送到了姑姑家，姑姑姑父以前没有自己的孩子，对我倒是很好。我好像又有了家，慢慢有些忘记了我的疯子妈妈。可是，后来弟弟出生了。晚上，我听见他们一家三口睡在一张床上，说着什么玩笑话，朗声大笑。我才知道，原来，我终究还是融不进去的。”
“我开始想念我的妈妈，越发怨恨我爸。我恨我爸，可是我悲哀的发现，我好多地方又都很像他。我好像对每个见到的女人，都有说不出的同情心，包容心。可是，当人家感动于我的好，对我有所回应的时候，我又会害怕的躲开。我好像招惹过很多女人，可是我又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恋爱过。你说我是不是很像我爸，害怕定下来，害怕永远只面对一个人，害怕对她负责不了一辈子？”
狐狸说得乱七八糟，这里一段那里一段，可是我听懂了，也明白了他。我抬手搭上他的胳膊，一下一下的往下抚摸。
“不，你和你爸不一样。你爸是害怕定下来，你是害怕会有和他同样的结局。你不要怕，你爸妈的只是个案，你不会重复这样的事。兴许你天生多情，可这也不是坏事。至少对我而言，你每次天降神兵一般，出现在我面前，替我解围，我觉得很开心。你讨人喜欢，又心思细腻，会对人好，这不是很值得夸奖的优点吗？你不要想着要对每一个对你动心的女人都负责，你也不用觉得你是在逃避什么。你只是，还没遇到一个真正让你卸下心房，决定和他在一起的女人而已。”
我似乎有些明白前世狐狸为什么会喜欢我了，他天性柔软，或者说也可能是受他母亲的影响，他特别容易去同情照顾，那些他所见到的软弱女性。上一世，我可能是他见过，最可怜，最软弱的女性吧。又和他母亲一样，不受丈夫的喜欢，然后激起了他强烈的保护欲望。他不想他母亲的悲剧再次发生，所以才会一直保护着我，甚至他自己都没想明白这件事。
这一世对我的种种也可以理解了，我对他好，他反而有些害怕，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回报我。而这一世的我，独立自主，还又凶又恶，完全缺乏了触动他保护欲的那个点。
如果这样来算，那他前世，到底算不算喜欢我？如果喜欢，可是这样的触发点，真的让我很难信服。可若是不喜欢，又没必要为我付出那么多。
想到狐狸或许不喜欢我，我心里有隐约的一点点放松。放松的只是我心里的一点负累，因为我担心我不能用同等的感情去回应。他对我的好，为我做过的事，一点也不会因此被抹杀掉。
可是，除了那一丁点的放松，更多的反而是一种失落。他可是前世今生唯一爱过我的人啊，也是我在前世最难熬的时光里，最奢侈的温暖。
我把脸埋进领子里，感受着狐狸的气息。前世我真的对他，忽略太多了。我享受着他的好，又冷淡着他这个人。甚至连他的家庭情况都不清楚，我要是早些明白这些，也就不会这么挥霍他对我的喜欢了。
“狐狸哥哥，我希望你可以看开你母亲的事。她不是疯子，没有神经病，她只是太爱你了。你觉得你母亲软弱好欺负，可是我觉得她的心里一定非常坚强。在你父亲不管，爷爷年迈的情况下，她能把你拉扯到九岁，保护你一路健康成长，真的很伟大。从我和你的相处中，我感受到你是一个有很多爱的人，所以我觉得你应该也在你的母亲那里得到了很多爱。”
狐狸一直说着疯子妈妈，我知道，他非常介意这件事情。当时他年龄还小，又没有什么分辨力，难免人云亦云。长大了，即便他有所怀疑，可也因为长期深信这件事，而很难有所改变。我不想狐狸因为这件事，一辈子都沉浸在这种情绪里。狐狸值得很好的人，不能随便就被一个如我前世一般的软柿子就捡走了。
有些话，说出来也许会很伤他的心，让他很痛苦，可是我更想他看明白。我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我的猜想：“你知道你妈妈做得最坚强的事是什么吗？就是她宁愿死，也不要让你背负有一个疯子妈妈的名声。”
“你说什么？”狐狸震惊不已，双手用力抓住我的手臂，一双美目，瞪得快要裂开。
“你以为你妈妈是受不了外面人说她疯子才自杀的，可是在我看来，她更多的是想要保护你。”
我有些吃痛，缩了缩胳膊，狐狸感觉到我的挣扎，连忙松开了手。
“安安，你告诉我这是假的，这只是你的猜想。”狐狸满脸不可置信，简直有些痴傻了。
“狐狸哥哥，难道你宁愿相信她是个对流言低头的胆小鬼，也不愿意承认，她是个坚强又伟大的母亲。也许她不够聪明，心思不够广阔，想不到更好的方法。可是，她做了她觉得对你最好的选择。”我也有些急了。
“不，不，我不是不相信她，我一直都知道她很爱我。所以，我才会在她离开了十多年后，越来越想念她。可是，我是个那么坏的儿子，我对她不够好，我甚至赶她离开学校，我害怕和她出现在同一场合，怕别人说我是小疯子。我这么个混蛋，哪里值得她为我付出生命，她真傻。”
“她是傻，可是不是因为你。我说她傻，是因为，有那么多解决办法，又何必选这最决绝的一条。她不知道，一个孩子就算是有一个疯子妈，也比当孤儿强很多。”
狐狸终于没忍住，瘫软着蹲在了地上，头埋在两膝之间，肩膀不断的松动。
我看到有大滴大滴的眼泪，打在他面前的水泥地上，晕开成大圈的暗色。
我跪到他旁边，轻轻的把他揽进怀里。狐狸往我身上靠了靠，我抬手揽住他的肩膀，让他埋首于我的臂弯。我的胳膊很快被狐狸的眼泪****，有微风吹来，我才发现，我的脸上也是冰凉湿润一片。
本也不是个迷信的人，可是这一刻，我特别想对着月亮许愿。许愿狐狸这一生，可以正常的去享受爱与被爱，哪怕那个人不是我，可是只要他能幸福，一切都不重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