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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月色

回府的时候,云罗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容,已看不出一丝心事。然而那伪装却在小德子上前回话时,微微破裂了开。

“王妃娘娘回府了,王爷请诸位主子到春风斋用膳。”

王妃……那个她小时候便视如亲姐姐的人?云罗脸上的笑略略僵住,定定神说:“好吧,且容我回去换身衣裳。”说着便想走。没料到,身材矮小的小德子动作却十分灵活,明明跪在地上,也不见他是怎么动作的,便挡到了她跟前。

他抬起头一笑道:“主子,王爷说了,叫您一回来就过去,不必更衣。”

“这……我身体忽感不适。”云罗轻咳两声,揉了揉眉心。

小德子神色不变道:“那真是巧了,王爷从外头回来也说受了风,刚刚传召了大夫,您现在去春风斋,可以跟他老人家一起瞧瞧。”

云罗张张嘴,再无话可说。

小德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打了个千,站起身道:“您请这边走。”然后便去前头领路了。

云罗无奈地跟上,每走一步,都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记忆中,母亲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平日里的衣食住行,没少让绣心王妃操心。这也就罢了,在她五六岁的时候,王妃幼子顾行谦夭折了,绣心伤心过度,几近崩溃。然后……顾明渊将她带到了绣心的身边,约是希望她弥补绣心的丧子之痛。

当时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就连云罗自己都这么认为,就算她再可爱聪慧,又怎敌得过绣心自己的孩子,那亲生骨肉?

可是,奇迹就是这么发生了。在绣心初时的冷淡和强烈排斥后,她忽然接受了自己,甚至……好像真的将自己当成了她的亲妹妹。

云罗的一应月例,全部成了王府嫡女的标准,日常出入,也总跟在绣心身边,令王府众人侧目。

云罗不安,曾私下去找王妃婉拒,可王妃却慈爱地说,这些都是她应得的,以前委屈她了。那时候的她不懂,后来她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倒隐隐有了答案。或者在王妃这种出身高贵的女子心中,公主原就该享有万千荣宠,可她不过是一个被逐出皇宫的金枝玉叶呀,真的没什么了不起。

如果仅仅是优渥的生活,云罗或者还没这么大的压力,偏偏绣心对她所付出的,还远不止这样。

七岁那年,顾明渊到边疆劳军,她在府里忽然发热,几位侧妃一口咬定她是天花,强要将她送出府去。当时她真以为,自己死定了。

没想到,远在国寺进香的绣心,竟连夜赶了回来,将几名侧妃痛斥一顿,然后以摄政王正妃的身份直入太医院,请了最擅长内科的王御医来给她看病,还亲自守了她两天两夜。

最终,她被太医排除了天花的可能性,渐渐好转,王妃却因此累倒,病了小半年。可以说,王妃对她的好,早已超出了一般姐姐对妹妹该有的照顾,她便是侍奉其终老也不为过。

可是如今呢?

想到顾明渊对自己的心思,云罗真打心眼里难堪。她要如何面对绣心?

还有顾明渊,那个男人究竟在想什么?为何非要她去见绣心?

就这样一时气恼,一时难过,很快便到了春风斋。

踏进门的一瞬,云罗几乎一眼就看到了顾明渊左手边的女子。穿着正红色的常服,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眉目如黛。

岁月似乎格外偏爱这个女人,也或者是因为她常年吃斋礼佛、性格淡泊,乍看过去,绣心竟与几年前没什么两样。

云罗怔怔地看着她,鼻腔里猛地涌入一股酸涩感,竟下意识呢喃出:姐姐……

也就在这时,绣心忽地转过头,看向她,云罗吓了一跳,四目相对的一瞬,她慌乱地低下头,跪倒在地。

“给王爷请安,给王妃请安……”

绣心微微张着唇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沉默中,云罗的心跳得飞快。

她认出自己了吗?

一定是的……

如果当堂叫出她幼时的闺名,该怎么办?

就在云罗心里乱糟糟的时候,绣心已自然地笑了开,道:“哪来的漂亮丫头,一进门就行这么大的礼?”

云罗咬住唇里一点儿肉,克制住抬头的欲望,心里说不出是轻松还是失望。

厅堂里安静了下来,女人们都意味不明地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云罗。

顾明渊目光一转就已将妻妾们的神色尽收眼底,而后平静地为众人介绍道:“她就是日前太后赐给我的义妹,云罗郡主。”

“哦,原来你就是郡主,长得真标致。”绣心笑道,“快点起来,都是一家人,无须客气。”

几名侧妃也放下戒备,七嘴八舌地称赞起云罗来。

早有下人识趣地搬来凳子,请云罗在下首坐下,顾明渊低着头接过婢女递上的热毛巾擦手,倒像眼睛长在头顶一样,淡淡地吩咐道:“给珍妃往边上挪挪,腾个座儿出来。”

这话,便是叫云罗坐到他身边,仅次于绣心的位置了。

几个女人互相看看,又不说话了。

坐在顾明渊右手边的林玉珍出身官宦之家,嫁入王府多年,育有府中唯二的子嗣,一直地位尊崇。

此刻,被顾明渊当众要求给云罗这么一个“小辈”让座,自然满心不快,可她也不敢公然顶撞顾明渊,只是撇撇嘴,扭头对身边的儿子道:“文杰,起来了,我们坐到后面去。”

不再多言,慢慢起身,仿佛无限委屈。

小世子顾文杰虽然才五岁,口齿却极伶俐,看母亲不高兴了,马上对顾明渊道:“父王,你让儿子挨着你坐吧,儿子还有学业想请教您呢。”

“你呀,叫你父王休息会儿吧。”珍妃笑着点点儿子的头,又偷偷去看顾明渊的神色。

这已是珍妃一贯的伎俩了,几乎百试百灵,其余女人虽然不忿,却也没办法,谁让她们没儿子呢?

可这一回,顾明渊的反应却出乎她们的意料。

他将擦过手的毛巾随手丢进盆里,溅起一点水花,漫不经心道:“文杰既然如此好学,就先回书房吧,叫丫鬟们把晚膳也端进去。”

“王爷……”珍妃受伤地低声惊呼。

顾明渊似笑非笑地看过去,道:“还有珍妃,你向来喜欢‘教导’文杰,就跟他一起回去吧。”

珍妃垂首,再不敢说话,牵着儿子倒退着离开。

几个侧妃难得见林玉珍触霉头,个个喜笑颜开,偏偏还要按捺着,于是便将一腔热情都发泄到了云罗身上。

这个问她祖籍何处,京城水土惯不惯,那个问她桌上菜色喜欢否,要不要叫厨子再加。云罗几乎来不及细想,只笑着一律回答好,正好有侍婢上前为她夹菜,她往右略略一偏,就听到后面“当啷”一声,景泰蓝的盘子落地,摔了个粉碎。

一名侍女“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颤颤巍巍地告罪道:“妾身……妾身该死。”

绣心身边的大丫头低喝一声:“怎么干活的?你第一天来的吗?快下去。”

“是、是……”侍女头也不敢抬,倒退着便往外走,却被云罗阻止了。

“你等等。”云罗怎么看怎么觉得熟悉,迟疑着道,“把头抬起来。”

婢女受惊一样颤了颤后背,慢慢仰起脸,云罗愣住,下一刻,惊呼出声:“灵儿?”

她呼地站起身,将椅子推后,弯腰一把搀起灵儿,不可置信地上下看着她一身下人的装扮,问:“你怎么在这里奉菜?谁让你穿成这样的?”

灵儿的眼睛通红,惊惶地扫向桌上众人,又垂下了头。

绣心皱紧眉,看看无措的灵儿,又看看怒容的云罗,最终对顾明渊问:“王爷,这位又是?”

顾明渊似是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道:“这是太后新赐给我的妾室,叫……”他顿了顿,对灵儿问:“你是哪家的?”

“妾……妾身徐氏,父亲是江苏学政徐云生。”灵儿的声音都在发抖。

绣心想了想便明白过来,缓和下神色说:“既是太后赏的秀女,也坐下吧。”她使了个眼色,早有下人搬来了木凳,却是放到了桌子末位。

“你怎会作这身打扮?衣服是谁给你的?”绣心和颜悦色地问,大家主母气势十足。

“是……是珍妃姐姐。她说妾者,立也,当先学会侍奉……”

“哦。”绣心点点头,笑容不改,轻描淡写道,“理虽如此,珍儿也太认真了。”

云罗垂着头,忍了忍却没忍住,道:“珍妃娘娘治府严谨,云罗敬服。”

众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说白了,珍妃也不过是个妾,何来治府之权?

顾明渊眸内一闪,淡淡道:“珍侧妃跋扈,即日起禁足一月。徐氏封庶妃,赐居清虹苑。”

清虹苑位于王府最东方,是最早看到朝阳之所,院内种了满池莲花,每当雨后便能清晰见到彩虹美景,当初不少人也曾争抢过这个院子,不料今日竟让一个新人拔得头筹。

侧妃姚氏心中不快,却也不敢明言,美目流转间注意到云罗,眸内微闪,笑道:“灵儿妹妹秀外慧中,自然配得起那个好地方,只不知王爷给郡主安排地方住了吗?郡主乃太后亲封,怠慢了总是不好……”

云罗后背一僵,看了眼顾明渊,又飞快地低下头,耳边只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顾明渊不慌不忙地夹了一筷子菜,伴着她越发急促的心跳,细嚼慢咽,然后缓缓开口道:“她暂时住在我的院子。”

心重重一沉,云罗忽地闭上眼,在一片安静中,喉咙里发干,就像刚刚经历完一场剧烈的奔跑般。

她不敢去看绣心,也不敢去看桌上其他人的神色,顾明渊这简直就是将她架到了火堆上!

顾明渊……

顾明渊!

而其他人似乎也比她好不了多少。

姚氏与其他人面面相觑半晌,竭力掩饰着慌乱道:“是吗?也……也不知是哪个糊涂管事安排的,竟把郡主放到王爷院子里了,当真该罚,哈哈……”

其他妾室也跟着掩唇笑起来,嘴里直说:该罚该罚。

顾明渊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又放下,一语未发。

寂静中,几个女人的笑声渐渐变小,又变小,终于没了。

顾明渊冷清冷性的视线扫视过众人道:“这是本王的意思。”平静的声音听在那些女人耳朵里却不吝于一声惊雷。

“可是王爷……”有人不甘心地还想再说。

绣心却在这时端庄地发话了:“这件事,王爷已同我商量过了。我们准备将清心小筑赐予郡主居住,可那边年久失修,总要整理些时日,这段时间便请郡主暂住蔽词,王爷也可就近照顾,以显对太后一片赤诚之心。”

一番表面听来合情合理,但深究起来简直骇人听闻的话,却叫几个侧妃都闭了嘴。

原因无他,而是顾明渊的眼神已经清楚地传达出他的意思——

这件事是他决定的,不容置喙。

顾明渊看了眼云罗,又沉声道:“郡主身份尊贵,在府里除了本王和王妃,不需向任何人行礼。”

这,便是连长幼尊卑都废掉了。

一片安静中,终于有人意识到,珍妃便是因意图挑战云罗而落马,徐氏却因云罗一句话而得以封妃,而这个云罗,与王爷同住蔽词。

灵儿抬起眼睑,偷偷看了眼云罗,又飞快地垂下了头。

用过晚膳,顾明渊等人又到花厅分主次略坐了坐,说了些场面话,妻妾间看起来倒是井然有序,和乐融融。

按照惯例,新人入府那天主子爷都是要到新人院子里驾幸的,不过王妃今天才回府,想必要多留会儿说说话。众侧妃没什么可争的,早早地便都识趣地告退了,云罗本也想请辞出去,却被绣心一再打断了话,就这样,竟留到了最后一个。

“王妃娘娘,时辰不早了,云罗也该回去了。”她好不容易抢到话头,忙起身说道。

“哦?不早了呀?”绣心望望窗外漆黑的夜色,还有些谈兴未尽的样子,她笑着端庄站起,对顾明渊恳切道,“可否请王爷到外间稍候?我还有两句体己话想与郡主说。”

在云罗惊诧的目光中,顾明渊微微颔首,转身出门。

绣心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细细地看着她的眉眼,神情间带着不加掩饰的怀念与关切,云罗无地自容,却也知道,绣心一定认出她了。

就在她苦心琢磨该如何跟绣心解释的时候,绣心却克制地放开了她的手,撇过脸,掩饰般地笑道:“我与郡主一见如故,今日聊得多了,可千万别嫌我啰唆才是。”

略微沙哑的声音听得云罗心里酸涩,忙说:“怎么会?王妃金玉良言,云罗都铭记在心。”顿了顿,又深深福身,道:“云罗年纪尚轻,以后出入王府还请王妃娘娘多加提点。”

“傻孩子。”绣心一把扶起她,道,“你既来了这里,我不照顾你又照顾谁去?”她脸上带笑,低头在自己身上找,却没有一样趁手的东西好送,只得无奈道,“今日与郡主第一次见面,本该赠些礼物,可是出来得匆忙……”

“云罗并不缺什么!”

“哎——”绣心出声拦住了她下面的话,柔声道,“你跟我来。”说着,牵着她的手走到屏风后的八角镏金台边。

她一手轻轻卷起金线绣纹袖口,一手执起狼毫,略一沉吟,在宣纸上书下四个大字。

“随遇而安……”云罗低低地念了出来。

“对,就是随遇而安。”绣心看着她温和一笑,声音润泽如水,仿佛能抚平一切伤害。她从褡裢里拿出私印,扣下去,揭起纸轻轻在空中摆动了几下后,折好放到云罗的手里。

薄薄的一张纸,可里面蕴含的意义却叫云罗觉得有些沉重,有些难以面对,她不愿深思,下意识地微微摇头,喃喃道:“不,我……我不懂。”

“你不需要懂。”绣心抬手握紧她的双手,要她抬起头,眼睛直视着她的眸子,似是想通过这种方式传递某种能量,道,“云罗,答应我,别想太多,只管去过自己的日子吧,你值得过上好日子,最好的日子。”

与王妃道别,云罗拿着宣纸,头也不抬,大步朝外走,在与顾明渊擦肩而过的一瞬,她甚至连停下问候一声都没有。

她的头脑里很乱,回忆嗡嗡地响成一片,绣心越是什么都不问,越是宽容大度,她就越觉得自己卑劣可耻。多想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走,逃开所有人。

可这个地方……

仿佛有一根线,牵着她,扯着她,让她逃脱不得。

顾明渊偏偏还不肯给她一丝喘息的空间,不管她是走还是跑,那个男人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几步远的地方。

那种云淡风轻的态度,那种好像漠不关心又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高高在上,终于将她激怒。

“顾明渊!”云罗突然猛地停下身来,在黑夜中,对着身后的男人一声大吼,“你能不能放过我?你都把我逼到这种地步了,还要怎么样啊?我求你,求你饶了我行不行?”

“你觉得我在逼你?”寂静的桃林中,只有那个男人阴沉的声音在说,“我如何逼你了?”

“你当着那么多姬妾的面,故意羞辱我,你把我带到王妃面前,让我无地自容!这些还不够吗?”她攥紧拳,声嘶力竭地喊,好像只要自己足够大声,便可以驱走脑海中所有不切实际的念头。

那些念头就像是沾了剧毒的蜜饯,远远地诱惑着她,她一次次告诉自己不该靠近,不能靠近,却又一次次被那香味吸引。

“我不想这样……我真的不想……你放过我吧……”她的声音渐渐低了,变得哽咽,她抱着宣纸,身体慢慢下滑,终是跪到了地上,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顾明渊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月影横斜,在他的脸上打下斑驳的光影,冷峻的面容似乎也随之温和了些。

“别哭了。”他叹了口气,拿出帕子。

云罗低垂着头坐在地上,一动不动,默默垂泪。

片刻之后,顾明渊弯下腰,为云罗轻轻擦拭起脸上的泪水,云罗任他动作,就是不说话。

顾明渊看她明显负气的样子,唇边竟露出丝无奈的笑,他收了帕子,跟着坐到了地上,仰头望着天,淡淡道:“你真以为,本王今日强你所难,要你出席家宴,就为了要羞辱你吗?”

“难道不是吗?”云罗的回答带着浓重的鼻音,脸完全埋进双臂间。

“当然不是。”顾明渊笑看了她一眼,又收了唇边的弧度,缓声道,“你住在蔽词,府内一定会有许多流言,若不给你立威,你以后何以立足?”

“我……我可以搬到别的院子,我还可以出外建府……”她抬起脸看过去,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在顾明渊似笑非笑的注视中,终至消泯于无。

慢慢地,云罗闭上眼,胸口里像是压着什么,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仰起头,看向一望无际的天空,仿若自言自语一般问:“顾哥哥,我们为什么要这样?你还像小时候那样疼我不可以吗?那会儿……我们过得多快活呀。”

顾明渊沉默了一下,偏头看着她姣好的侧颜,抬起手,顺着丝滑的黑发倾泻而下,然后,一声叹息:“云罗,你已经长大了。”

所以,不该那么天真了。

所以,我已没有责任再保护你的天真了。

云罗不由自主地收紧手,握住地上的一点青草,在黏腻的触觉中,像是听到了顾明渊未尽的话。

寂静无人的夜里,男人低沉沙哑的嗓音仿若带着上古的神秘与诱惑。

他说:“云罗,不要将我看作一个掠夺者,我曾很仔细地考虑过,我到底能给你什么。”他笑了一下,道:“从你离开到现在,考虑了整整五年。”

“给你正妻的名分?”顾明渊平静地给出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假设,又自己否定了,道,“不,绣心并无过错,我不可能轻言废除。”

“那给你整日的陪伴?”他吐了口气,再次推翻道,“不,我做不到,朝上的事总是那样多。”

“那或者给你天底下最珍贵的珠宝?”这次,他自己都扬唇笑了起来,透着自嘲道,“我想,你也不需要这些。”

“你看,我什么都给不了你。”顾明渊面容沉静地转过头,看向她,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俯视着她,明明不具备任何侵略性,却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云罗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却情不自禁地往后仰了些。然后,那个男人的声音,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在她的耳边响起,在这个月夜下荡开:

“我虽什么都给不了你,可是本王有的,全部属于你。”

彼时,他漆黑的眸子那样耀眼,就像是一块打磨得最好的黑曜石。他的身姿是那样挺拔,好像世间万物都难不倒他。

他明明有睥睨天下的资本,却用那般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她,说:“本王有的,全部属于你。”

像是沉浸在一场梦里,她看着顾明渊对他伸出手,那一瞬,就像着了魔,她迟疑着伸出胳膊,将自己的手,交到了他的指尖。

顾明渊笑着握紧,那欣慰满足的样子,仿佛已握住了整个天下。

“我不会勉强你什么,只要你留在蔽词,留在我身边便可。”

“嗯。”

“过些日子,等戎狄的事情了了,我便带你去麓山别苑,那儿的风景很好,你一定会喜欢的。”

“嗯。”

“对了,还有你母亲,也该接上她,我们还像以前在清心小筑那样,三个人快快活活地在一起。”

“……嗯。”

她被顾明渊牵着,一步一步,踏着男人的脚印在桃林中穿过,漫天的桃花瓣仿若她那飘忽不定的心。

当时的她,已不愿去想自己来到丰启究竟是为了什么,也不愿去想该不该帮灵儿受宠,她的脑海里,她的眼眸中,都只有自己脚下那条布满花瓣的小路。

为什么呢?

大概,是那一夜的月色太美好了吧。

后来的半个月,云罗将自己藏在蔽词那一方小小的世界里,享受着顾明渊给予的疼宠。那个男人真的做到了他的承诺,没有逼迫,没有压力,好像只要她愿意待在他看得到的地方,就很好了。

其间灵儿曾来求见过自己两次,第一次她还午休着,下人又给忘了;第二次时她正在跟顾明渊吃饭,听到灵儿在外头,忙不迭叫人请她进来。

灵儿迈着小碎步走入蔽词,这里是王爷居住的地方,规矩不比别处,她低着头,眼睛都不敢乱看,进门便行了大礼道:“王爷,郡主。”

“灵儿,干吗这么多礼——”云罗一见她的面,就亲热地迎过去,拉着她起来。灵儿偷眼看顾明渊,见他没反应,才敢顺着云罗的力道,在桌子下首坐了,听着云罗在耳边埋怨道:“怎么这么些日子你也不知道来看我?偏你那地方离得远,王爷又不许我往西跨院窜。”

“没事去西跨院做什么?”灵儿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顾明渊道,“那儿人多婆子也多,万一再被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你若想见徐氏,传她过来就是。”顾明渊随意夹起一块卤豆腐,放到云罗面前的青花瓷碟子里,示意她别光说话,也记着吃饭。

云罗有点不耐烦地斜了男人一眼,却被他淡淡的神色噎了一下,只得胡乱夹了筷鸡丝吃了,然后又要同她闲聊。

顾明渊挑挑眉,没吭声,只是又往云罗碟子里夹了两片白玉汤菜。

云罗的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盯了眼前的白菜豆腐一会儿,忽地闹脾气扔下筷子,也不顾灵儿就在旁边,没好气道:“你就不能不逼着我吃菜?”

顾明渊眼里冒出一点几不可察的笑意道:“你一个小姑娘家,顿顿只要吃鱼吃肉的,也不嫌臊得慌?”

云罗翻了个白眼,学着他的口气道:“你一个堂堂大王爷,成日怕一个小姑娘吃你的鱼吃你的肉,你也不嫌臊得慌?”

顾明渊憋了憋,到底忍不住笑了出来,摇摇头不管她了。

云罗得意得不行,捧起下人刚给灵儿上的饭碗,起身随手把近的菜给她夹了些,炖得香喷喷的鸡丝,烤得焦黄生鲜的扇贝肉,清蒸的大黑鱼。教养嬷嬷里讲的食不过二的说法,在她这里毫无意义。

灵儿心不在焉地吃着云罗给她夹的菜肴,心里乱哄哄的,一时羡慕云罗过得自在,一时惊疑她与王爷到底是什么关系,脑子里来来回回就是顾明渊方才那句话——

没事去西跨院做什么?

那儿人多婆子也多,万一再被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

西跨院是王府妾侍集中居住的地方,是是非最多的地方,那些腌臜事看来王爷都知道,只是不想让云罗沾染罢了……

灵儿闻着手里喷香的饭菜,靠着身后许久不曾接触的金丝缎面软枕,听着耳边云罗不断念叨无聊寂寞的话,突然一时冲动抬起头道:“那不如,我陪你来做个伴好吗?”

此话一出,屋里都安静了下来,原本轻手轻脚布菜的下人,竟似被点了穴一样,呆在角落不动了。

灵儿的心跳得有点快,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在顾明渊幽深的注视下,手竟有些发抖。

可说出的话到底收不回来,再加上她对这种生活难以言喻的向往,遂鼓起全部勇气,又小声问道:“我愿来此伺候郡主……行吗?”

“哎,你说什么伺候不伺候的?”云罗马上按下灵儿的手,心里十分为难。这一路上京选秀,她表面上是三人里身份最低的,可灵儿和淑和谁都没给她摆过款,只论姐妹之情。前些日子一进府,她就见到灵儿被当成了使唤丫头,也难受得很,所以顾明渊给灵儿分清虹苑,封庶妃,她都是十分感激的。可没想到,灵儿念的竟不仅是西跨院里一座好点的住所,而是蔽词……

“王爷,你看……”顾明渊不喜欢她叫义兄,她也叫不出那个爷,干脆就还是称王爷。

顾明渊低头喝了口杯里的茶水,早有伶俐的小厮端了盆过来,他漱了两下,便吐了,接过帕子擦了擦,才缓缓道:“徐氏是嫌清虹苑不好吗?”

这一声,略含压力,惊得灵儿忙跪下道:“王爷!婢妾不敢!我只是……只是……”

“行了。王府姬妾从来都不入本王的院子,这是规矩。”顾明渊扔下帕子,也不看云罗恳求的神色,起身便去了书房。

男人一走,周围侍候的下人也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云罗叹了口气,把地上失魂落魄的灵儿拉起来,低声道:“你——先别难过,等会儿我再想办法去帮你说一说。”

她嘴上这么讲,心里其实一点儿把握都没有。蔽词不光有王爷的寝室,还有他的书房、议政房;出入的都是朝廷官员,往来的都是军国要事。她待在这儿就很不合适了,再来个灵儿算怎么回事?当然,还有一个隐秘而模糊的缘由,云罗却不愿深想下去。

幸好灵儿看了她一眼,凄凉地笑笑,主动放弃了,道:“别去了,平白叫你难做,我的确是不该来这里的……”

云罗略松了口气,扶着她坐下,摸着她的手心,凉得很,倒不像刚才被吓的,再打量她一身的装束,仿佛还是以前当姑娘时的衣服。

“我看你精神不好,入府以来不习惯吗?”

见灵儿抿着唇不肯说话,云罗又用力攥了攥灵儿的手,出于一点儿难言的补偿心理,坚持问道:“我们是好姐妹,你如果吃亏了一定要告诉我。”

灵儿喉咙里一酸,多少委屈几乎要脱口而出。

她一进入清虹苑,按照庶妃标准的四名大丫头,八名粗使丫头,四个小厮,早就跪在院子里,恭恭敬敬地给她请安。那么好的一个院落,顾明渊赏给她,人人都当她是以后会受宠的主子。

到了晚上,那些精致的点心,燕窝鹿茸各色甜品,更是流水一样往她房里端。几个嬷嬷抬着大桶,撒满花瓣为她净身,然后又细细地涂满油膏——那个西洋玩意,以前在家里时都是很金贵的,只能抹脸用些。到了这里,竟是被她们涂到自己身体的每一寸,待了会儿居然又给洗掉了!只说是保养滋润用的。

她虽是学政的女儿,可文官清贫,她又是庶女,当真没有被这么多人捧着过,没有用过那么多好东西。嬷嬷们一边教导她,一边暗示她,在这府里只要有了王爷的宠爱,就有了一切。

这些不用嬷嬷们告诉,摄政王的权势天下皆知,而今,她不过才来到这个权力窝里,就已经看到权势背后所带来的东西。尽管摄政王如今对她并不怎么上心,尽管她是沾了云罗的光才封了庶妃,可她毕竟成了他的女人,名正言顺的女人,不是吗?她已经有了得到最好的东西的机会。

灵儿下定决心要讨好顾明渊,可是,直到红烛燃到天明,也没有等到那个男人……

第二天,嬷嬷们低头进来,轻手轻脚地为她收拾那些暖房的物具,仿佛生怕弄出一点儿动静来惹她借题发挥一般。可她却从不是爱发脾气的主子,受到这样的待遇,也只会傻傻地靠在床头无言落泪。

一个嬷嬷看不下去,走上前安慰道:“主子且宽心,昨天王妃毕竟才礼佛回府,王爷一向尊重王妃,说会儿话不愿过来找您也是有的,今天他肯定会过来的。”

灵儿听了,这才破涕为笑道:“真的吗?”

一群嬷嬷们忙争相过来凑趣道:“当然是真的。以徐妃娘娘您的品貌,必然是要被王爷放到心肝里的哟——”

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总算叫灵儿的心敞亮了,中午甚至还比平时多吃了半碗饭,一下午就琢磨着,等王爷来了她应该说些什么,表演个什么才艺。

天刚擦黑,抬水的嬷嬷们又进来了,各色小食又一股脑地送了进来。这次她没昨日那么一惊一乍,只是努力做出端庄高贵的样子,淡淡对下人们道:“有劳了,秋菊看赏。”

下人们说了好些喜得贵子的奉承话,才退了出去。就这样,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终于,小食不再有了,嬷嬷们不再安慰了,后来,就连夜晚的净水都不会送来了。她,成了整个王府后院的笑话。

但她还在忍。她觉得自己是太后赐下的,不可能真就这么被王府主人遗忘下去;她听说绣心王妃最是贤慧守礼,一定会提醒王爷过来;她知道云罗就在王爷身边,那是她的好姐妹呀,一定不会亏待她的。

可是到昨日,她真的忍耐不下去,等不下去了。珍妃居然把一个怀了孕的通房丫头燕巧打发到了她身边!

而她送燕巧过来的理由充足,王府里每个院子都不只是有名位的侧妃居住,至少还有两名通房,就连绣心院子都是如此,何况她徐灵儿?

理虽站得住,但明眼人都知道她将燕巧安排到灵儿院里是有意刁难。燕巧这个刺头是王爷一次微服公干,住客栈时带回来的。因为她身份实在太低,就算怀孕了,也只让她作为通房丫头留在府里,将来生下孩子,再晋位。而通房丫头平时是要跟丫鬟在一起做活的。

绣心顾念她有身孕,就叫绣娘随意给找些轻省活计,也不拘她时间,只做着就行。但燕巧可不干,只缝了个荷包就开始喊肚子疼。嬷嬷们不愿为这点小事去找王妃,反正主母有话不限时间,干脆就不叫她做了。而燕巧却开始得寸进尺,非说要四个丫鬟来伺候她。同院的珍妃当然不允,笑话,她身边才四个大丫头呢!

两个人吵嘴时,珍妃身边的丫鬟一个不忿,推了燕巧一把,燕巧当晚就见了红。急得绣心忙宣大夫进府。幸好,孩子保住了,大夫还诊断说,这是个男胎。珍妃当时就冷了脸。

她不是不想动动手脚,可她脑子还没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她知道自己不是顾明渊的对手,也逃不过绣心那个“伪贤良”正妃的眼线,干脆就称了病,要将燕巧挪出去。至于挪哪里呢?倒是件难事了。

有根基有位分的主子院,都是不愿守着燕巧这么个有孩子又自视甚高的村姑的;而满院都是通房滕妾的院子,让燕巧去住也不合适,万一出了事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

也算灵儿倒霉,就这么撞了进来,被迫接下了燕巧这个烫手山芋。处处受闷气,还处处发作不得!

她有一肚子的苦水想跟云罗说,但她说得出口吗?

看着云罗关切担忧的眼神,灵儿沉默了,她无法接受云罗用同情怜悯的目光看着自己。

是,她与云罗是好姐妹,她可以亲切而友善地对待这位姐姐,只因自己是学政的女儿,注定要比云罗身份高贵,她的家教不允许自己在云罗面前摆出一身傲气。但亲切本身就意味着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态度,而今她与云罗地位天差地别,本末倒置,好姐妹还如何“真心”得起来?

最终的最终,她咽下了所有委屈和眼泪,避重就轻道:“也谈不上什么吃亏,只是我自进府以来,王爷从来没有踏入过我的院子,爹娘来信都叫我不知该如何回复。我想……王爷会不会对我有什么误会?云罗你在爷身边,三五不时地也为我说两句好话吧,女人家出嫁从夫,这可是我的一辈子呀……”言语间,终究带出了些幽怨。

云罗嗓子里像堵住了些什么,沉了沉气,才问:“你至今还没有……跟王爷圆房吗?”

灵儿低着头,有些难堪地不语。

云罗闭了闭眼道:“我知道了,你且回去,我尽力帮你。”

顾明渊见到云罗的时候,她正端着一盅银耳莲子羹在门外,要进不进的样子。

顾明渊皱眉立在门口,手里提着剑,问:“在这儿转悠什么?怎么不进去?”

云罗一惊,赶紧往旁边让了让,干笑道:“这不是看暑气一天天上来了,我怕王爷燥着了,特意让小厨房给您炖的——您这是要出去练剑?”

“特意给我炖的?”顾明渊不答反问,上下打量着云罗不自在的样子,眼神一眯,回身又往屋里去了,并且吩咐道,“你进来。”

云罗忙跟上,一进屋,就讨好地将手里的汤碗放到顾明渊手边道:“王爷您尝尝,这莲子还是我之前亲自去院里采的。”

“你亲自采的?那本王就更不敢喝了,你还是先说说,有什么事要求本王吧。”顾明渊似笑非笑道。

“你这是哪的话?我就不能关心一下你?”云罗心虚,偏嘴上还要逞强分辩。

“哦?真就是关心?”顾明渊探究地盯着云罗,忽而一笑,端起碗道,“好,那本王就喝了。正好等会儿还约了几位将军活动筋骨,晚膳前就不回来了。”说着,就要一饮而尽似的。

云罗赶紧伸手抓住他的手腕道:“哎,等等——我,我其实还是有件小事想问问你。”

顾明渊挑挑眉,笑而不语,一副早就知道的样子。

云罗沉了沉气,才开口问道:“王爷你是否……一直没有去灵儿那儿夜宿?”

一句话,让屋里的气氛顿时冷了下去。

顾明渊收了笑,盯住云罗的眼神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女人一样。他想到云罗在灵儿走后马上来找他,十有八九是为她的“好姐妹”求恩典。他做好准备要赏赐灵儿奇珍异宝,给她一份大体面;也有考虑过破格晋封灵儿为侧妃,不管外间物议,只图云罗展颜一笑。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云罗想要送给灵儿的礼物竟是份“大礼”!是他顾明渊!

他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近,云罗在他的逼视下,步步后退,目光闪躲,可这完全不足以平息他心中的怒意。

终于,他将云罗逼到墙角,猛地擒住了她的下巴,声线阴沉道:“你刚才说什么?再给本王说一遍?”最后三个字,语音微微上扬,透着可怕的低笑,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云罗眼睛有点红,倔强地垂着眼睑,不出声也不求饶。

顾明渊阴郁地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深吸口气,才放开了手,交代道:“本王想宠谁,不想宠谁,还轮不到你来做主。徐灵儿本身就是中人之姿,家世又不显,本王封她庶妃,赐住清虹苑已是仁至义尽。若真按照规矩来,就是把她打发到珍妃那儿,专让她伺候小世子饮食茶水也不是不可的。你回去告诉她,让她最好安分守己,若真嫌清虹苑容不下她,皇家祖庙里有的是她的位置!”说罢,拂袖而去。

云罗被他骤然放手的动作推得趔趄了一下,扶住墙才站稳。她慢慢抬起头,久久地注视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心里乱成一团。她的求情不光让自己和顾明渊原本缓和的关系又陷入冰点,还将灵儿置于危机之中。她知道,那个男人绝对是说到做到的,灵儿一个有名无实的庶妃,他若真厌弃了她,青灯古佛就是她的结局了……

云罗长叹口气,在为灵儿担忧的时候,心底又隐隐生出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正视的庆幸。

扪心自问,她真的希望让灵儿承宠吗?她真的想让顾明渊……对别的女人百般疼宠吗?

其实,她也是不愿的吧。

明明可以有更委婉的方式,明明她能想出更周密的计划,让灵儿一步步在顾明渊心中留有印象,让这两个人自然而然地产生好感,让灵儿渐渐成为她也喜欢的男人身边一个比较得宠的女人。但是,她没有那么做。

她不想让自己承受那种钝刀子一样,慢慢研磨的痛苦,而是宁可像方才那般,直接伸脖子出去挨一刀,行或不行,只在此一举。

若顾明渊答应,她总算不辜负姐妹情一场;就是顾明渊不答应,她也终归尽了力。

就这样,怀揣着复杂的情绪来到清虹苑,为表示歉意,云罗特意带了不少绸缎、首饰过来,可是老远就听到院里面哭声骂声响成一片。

难道灵儿出事了?

顾明渊已经派人来对灵儿做什么了?

云罗心里一沉,疾走两步,却正好跟从里头跑出来的一个丫头撞了个满怀!

“哎哟!哪个不长眼的小蹄子,误了世子有几条命赔的——”

丫鬟话还没说完,就被子荷“啪”的一个耳光扇得住了嘴。

子荷脸色难看至极,站到云罗前面,咬牙切齿道:“这清虹苑是要翻了天不成?一个小小的丫头也敢在郡主面前大呼小叫?管事嬷嬷呢?都不要脑袋了吗?”

丫鬟红蕊被打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再抬头时看到云罗,慌得三魂去了七魄,就着摔倒的姿势跪了,没命地磕起头来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真是瞎了眼……”谁不知道这个云罗现在是王爷心尖尖上的人!相比之下,一个母不显的未来世子算什么?也就够徐灵儿那种牌位的人喝一壶!

“行了!”云罗听她告罪起来没完,头都疼了,冷着脸道,“先说怎么回事,再这么废话直接拖出去打死——”

“回郡主,是……是……是徐庶妃不小心冲撞了我们燕巧姑娘,现在燕巧姑娘肚子疼得厉害,怕是……怕是世子不好了!”

“什么?”云罗心下一惊。她也隐约听过这个燕巧,人品不行,家世不行,完全不是个人物,奈何人家命好,肚子里有当今摄政王的第三子,若真是因为灵儿有了什么好歹,就是她恐怕也救不下灵儿了!

她想着,一步绕过红蕊,就快速往院里赶,一到堂屋,却差点被没眼前的场景生生气死!

几个一看就是粗使嬷嬷的中年女人,正将灵儿狠狠按跪在燕巧脚边,灵儿的脸被摁贴在地下,妆也花了,哭得不成人形。旁边,燕巧身边的大丫头红缨正狐假虎威色厉内荏地喊着:“都按紧了按紧了,千万别让这个罪妇跑了,若是世子有个好歹,难道要我们满屋的人为她陪葬吗?”

云罗浑身气得哆嗦,张张嘴几乎说不出话,运运气才喊了出来:“你们这是要造反吗?堂堂一个庶妃也是你们能打骂的?”她冲上去,一脚踢开了一名钳制着灵儿的嬷嬷,子荷早带了家丁将其他闹事的下人一举拿下。

灵儿失去了拉扯后,无力地趴在地上,就如一团散乱的棉絮。白皙娇嫩的脸上不知被谁踩了个硕大的脚印,发髻散开,披散了一身。她只抬眼看了云罗一眼,就羞愤地合上了眸,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滑落。单薄的后背剧烈地颤抖着,五指紧紧抓着地。

云罗见到那场景,喉咙里像是瞬间被某种酸涩的硬块堵住,直想哭。

“灵儿……灵儿……你怎么样了?哪里受伤了?”云罗蹲下去,想抱起灵儿,却又不敢,生怕不小心碰到哪里。

子荷瞥了眼混乱的周边,缓步上前,低声道:“郡主,要不还是先宣府医进来看看燕巧姑娘的胎和徐庶妃娘娘的伤吧?”

云罗深吸一口气,阴寒的视线扫过仍旧抱着肚子嗷嗷叫的燕巧,起身颔首道:“好,快宣!”

“你们几个扶她到内室去等府医——”她一指燕巧,冷厉的眼眸又转向满屋跪着的下人,咬着一口细碎的白牙道,“至于这屋里的下人,护主不力,所有人重责三十大板,然后都关到柴房等候王妃发落!”

“郡主!奴婢冤枉啊!”方才跟在燕巧身边,跳脚得最厉害的丫头红缨大叫一声,哭喊道,“燕巧姑娘救我呀!”

燕巧也忍着腹痛喊了起来:“不许打我身边的人!她们刚才都是全心护主,保护我的!”

“你?你最不冤枉!”云罗看也不看燕巧一眼,只对红缨轻蔑一笑,毫不顾忌还在堂屋里的燕巧,一字一字道,“在这个院里,除了被王爷亲封的徐庶妃,谁当得起一个‘主’字?你可是欺主欺得最厉害的一个,既然你不服,那就改打你六十大板!来人,都给我拉下去——就现在!”

“你们敢!这是我的屋子!我怀着王爷的儿子呢!就是要打我身边的人,也得王爷王妃说了才算!”燕巧急了,拍着桌子喊了起来。

她难道真不懂府里规矩,不懂长幼尊卑吗?唬谁呢!她就算出身乡野,也不是傻子痴儿,进府几月还学不会?不过是不想遵守罢了。

别人跟她讲规矩,她给别人讲儿子。而现下倒好,她想跟人讲规矩了,人家还不听了!非但如此,连她的儿子都不认!

燕巧冲过去,想扒开一个要带走她侍女的护卫,却被子荷表面温柔,实则强硬地拉回去,按坐在椅子上,而云罗带来的蔽词的护院们完全不用第二次吩咐,在没有得到王府男女主人的首肯下,毫不犹豫地将院里二十多名下人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紧接着,外面的板子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什么大规模刑法须有王妃发令,什么若王妃、王爷不在,也得有三位侧妃同时同意……在他们这里,只知道听顾明渊的!而顾明渊说了,如果他不在,王府里的兵丁随时可听云罗调遣!

一阵乱响声后,兵丁进来汇报说,红缨被杖责后已经被赶出府去了。

云罗低头拨弄着自己的指甲不语,子荷上前一步,轻描淡写道:“这种小事还用来污郡主的耳?”

燕巧脸色灰白,已经无力地瘫在座位上,一双晶亮的眼此刻暗淡麻木地盯着云罗,嘴里喃喃道:“我不会放过你们的,我会告诉王爷的……”

子荷眸底闪过一抹讽刺,再仔细看时就只剩下面具一样的温柔了,她说道:“燕巧姑娘,您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可别被这些腌臜事吓到了,还是让奴婢扶您进去吧。”说着,向云罗一蹲身,带着身后两个小丫头,过去连搀带拽地把燕巧弄到里屋去了。

灵儿早被扶起弄到绣墩上,云罗见这边事暂毕,起身到灵儿身边,犹豫又小心地将手搭在灵儿肩膀上,摸着她凌乱的发,轻声问:“能走吗?”

灵儿通红着眼看看她,点点头。

两个人也不要别的下人扶,就像当初,她们从黄河里九死一生爬上来一样,互相搀扶,跌跌撞撞地往屋里走去。一进屋,就抱头痛哭了起来。

“呜呜……云罗,云罗,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好难受,好难受!”灵儿的眼泪湿透了云罗的衣衫,一声声饱含痛苦压抑的哭喊,更是勾得云罗的泪水停不住地往下落。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云罗含泪安慰道,“你受委屈了,灵儿,对不起,我真对不起你,我没有早点发现——我这个妹妹当的,真是,真是还不如去死!”她最后恨声道,一手握拳,懊恼地忍不住朝自己腿上砸去!

到第二下的时候,就被灵儿一下抓住了。灵儿抽泣着死死拉住云罗,不让她继续这种自残般的行为,说道:“你这是干什么?我已经够难过的了,你是真不想我活了吗?”

两姐妹再次哭成了一团。好半晌后,情绪才微微稳定,云罗才能问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灵儿难堪地低着头,开始一直不愿说。

云罗最后急了,恼道:“姐姐你不告诉我是怎么回事,难道就能当事情没发生过吗?你当外面那些丫鬟婆子都是死的不成?你不说她们也会说的!只有姐姐你告诉了我,我才能想解决办法,才不致再出现像今天这样的情形啊!”

灵儿静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晌午燕巧突然跑到我屋里,说怀孕身体不适,我自然打起精神安慰她。她道自己五个月开始腿就肿胀得难受,需每日用小玉锤敲打才能缓解,说着,就将那玉锤递给我,请我帮她敲敲。我忍耐着给她敲了几下,推说累就想进房,可她的大丫头红缨就在这时端着……端着她的泡脚水进来了,燕巧便要我帮她……帮她……”

云罗噌地站起身,咬牙切齿道:“难不成她竟敢要你为她洗脚?”

灵儿别过头,低声哭了起来,没说话就已是默认了。

云罗怒火中烧,在屋里止不住地绕起圈来,她从小在宫廷侯府长大,就是流落容眠山那几年,她也是大弟子,下面多少人伺候着。等级森严的观念早已在她心里牢不可破,她可以因情分将地位身份暂时抛开,却难以想象一个地位粗鄙者故意去欺侮一个高位者!

这,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云罗满心恼恨无处发泄,却在这时,蓦地听到身后传来“砰”的一声,肉体磕在青石砖上的闷响。她下意识回过头——呆住……

“灵儿!你这是做什么呀!快起来!”云罗惊醒,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去,下死命要将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不敢看她的灵儿拉起来。但这个从来柔弱温婉的女子,此刻却似乎分外坚决。

“云罗,我有事求你,我今天……豁出脸面不要,求你一件事。你若是愿意听,就别再拉我,让我说完。”

“有话你起来再说!”

“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姐姐……”灵儿悲伤的声音,几乎听不出一点希望。

云罗的手指尖微微抖着,终于放开她,不再强拉她起来,说:“好,你讲。”

“我要得到王爷的宠幸,我要做个名正言顺的妃子,我还想……还想为王爷诞下子嗣。”

云罗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呆住道:“可我……我做不到……”

灵儿忽地抬起头,声音几乎变了调,显得有些尖锐道:“你做得到的!”

“灵儿……”云罗喃喃着后退,跌坐到后面的榻上。

灵儿重重地吐了口气,稳了稳情绪,才重新对云罗道:“如果上天让我有了王爷的孩子,算我命不该绝。如果……如果没有,那就是注定我要在这府里孤苦到老,被人生生欺负死,我谁都不怨……云罗,云罗,姐姐只求你这一件事,只请你帮我这一次,我……我根本不会威胁到你的……”最后一句话,那么轻,含着泪水,含着苦涩,也含着一点点的……认命。

也就是那最后一句话,让云罗无地自容,让云罗无法说不。

她有什么理由拒绝灵儿?

有什么资格以王爷义妹的身份霸占顾明渊?

即使她能挺胸抬头地说一句,她和顾明渊没有什么不清不白的关系,但即使这样,这份感情难道没有错吗?

她伤害了绣心,伤害了王府里的每一个女人,也伤害了灵儿。

在灵儿的“认命”里,似乎什么都清楚,都知道。

“好,我帮你。”云罗不能给出第二种回答。

灵儿终于笑了开,浑身脱力一样,跪坐到了自己腿上,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缓缓地趴靠在已完全怔忪的云罗腿上。

她微微闭上眼,过往的一切如同水墨画的画卷一样在自己眼前慢慢铺开……

初相识,她亲自为云罗戴上自己的玉簪,意气风发地许诺:

云罗姐姐你且安心,我出身学政的清贵之家,淑和姐姐又是一方大员的嫡女,有我们俩在必定会保得你安康。

长平宫,她浑身颤抖地站在大殿中央,如同在波涛汹涌海浪里的浮萍,任那些出生便高人一等的人决定命运,而云罗却端坐在摄政王身边,周边围绕的都是小心侍候的下人。

燕巧院,她被那些下作的,以前大约连见都见不着的低下奴才狠狠扼在地下,脸贴着燕巧的脚,尊严破碎。

云罗却像发着光一样,带着众人冲进来,高贵凛然,为她解围,仿佛生来就睥睨万物。

直到刚才,她终是,选择跪到了云罗的脚边。

其实早就明白了不是吗?

她与云罗的身份早已天旋地转,大不相同了呀。

不论在这里,还是在皇宫,学政的庶女从来都是微不足道,可以被人像碾压蚂蚁一样碾死的。

如果一定要奴颜婢膝才能生存,如果一定要舍弃尊严方能得到新的一片天地,那她宁可自己来选择那个跪拜的人——

云罗。

云罗呀云罗,你,可真的会帮我?

三日后,顾明渊生辰。

热闹的晚膳过后,顾明渊挥退了所有姬妾,独自回到蔽词,而往日沉静肃穆的王府主院,今夜却从里到外透着不寻常的色彩。

圆月高挂,流水殇殇,王府舞姬倾巢而出,若有似无的琵琶声伴着暗香从四面八方袭来。

顾明渊端坐在上方,手里执着瓦剌国进贡的上好暖玉杯,香醇的美酒晃出诱人的色彩,偶尔启唇,抿一口酒,早有穿着纱衣的婢女默不作声地上前满了。

他是这里唯一的男人,能掌控所有女人命运的男人。那种高高在上,酒色绕膝的醺醺然,没有人能够抵抗。云罗相信,有时候顾明渊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在一众美人的环绕下,云罗蒙着面纱,手捧琵琶,从亭子里缓缓走来,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家乡情人间的曲子。顾明渊一直尚算清明的眼,此刻终于有些幽暗蒙眬了。

云罗低着头,碎步上前,半跪在地,献上一杯酒。顾明渊接过,鼻子微微动了动,忽地出手,扯掉碍事的面纱,面纱落地,顾明渊深深地看了云罗一会儿,突然放开手,朗声大笑道:“其他人的心本王就不要了!只要我家云罗尽心就好!”说着,脸上的开心和宠溺是那样真实。

云罗蓦地有些不安,停下手,借口更衣,扔了琵琶就往后头走去。

顾明渊起身便追。小德子眼看着顾明渊表面淡然,实则脚下生风地行虎步往中院赶,心下暗笑不已:云罗主子哎,奴才能帮你的也就到这里了,剩下的您自己努力吧。不过看王爷这架势,您就算“不努力”,恐怕在未来的很多年里也要成为这王府后院的“独一份”了……

快到院门口时,小德子脑子里还走着神,一个没留意,顾明渊竟忽然停下了,他一头撞到了王爷的后背上。

“哎呀!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小德子吓得扑通跪倒在地。

“起来。”顾明渊不耐烦地开口。

小德子心惊胆战地站起来,等候王爷吩咐,不料顾明渊就那么背着手在门口站着,眼睛死死盯着院门,就是不吭声,不动。

小德子一头雾水,王爷这是怎么了?那院里亮着灯,里头有王爷这几年心心念念着的女人,难得能两情相悦了,为啥犹豫了?

“小德子,咳——你看本王身上可有不妥?”

小德子一个没忍住,差点笑出来道:“王爷您威仪天成,玉树临风,云罗主子绝对满意得很。”

“滚,本王只是担心有酒洒到了身上,你个奴才胡说些什么。”

“是,奴才嘴贱,嘿嘿。”小德子半真半假地抬手扇了自己几下。

“行了。”顾明渊不大自在地阻止了他的行为,沉默了一下,又继续道,“本王——就这样进去?”

不这么进去还怎么进去?小德子揣测了下顾明渊的意思,试探着问:“要不奴才赶紧去趟库房?您看着挑两样顺眼的,亲自拿给云罗主子?”

顾明渊眼神一暗,不语。

小德子不会明白云罗那个拧劲儿,是多么不讨人喜欢的性子。

她肯定不稀罕什么珠宝玉器,也不要什么权势浮名,她要的是人,是陪伴,还得是名正言顺的陪伴。

“或者,也该试一试了……”顾明渊低低呢喃,自言自语一样道。

手里摩挲着打小从不离身,跟顾明和那块一模一样的乌玉佩,最终把它摘下。

他要把这个送给云罗,代表他的诚意,今夜过后,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云罗最高的名分,最超然的身份。他会对这个女人负责,负一辈子责。

因为,云罗对他是这样好,在他三十岁生辰这一日,她愿意把自己交给他呀。只要顾明渊想到这一点,就感觉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满足。

“主子,快进去吧,别叫云罗主子久等咯。”小德子赔笑道。

当然,如果小德子早知道云罗敢胆大包天地做下后面那些事的话,这会儿他就算是拼了半条命,也会拦下顾明渊的脚步,把他劝到绣心那儿,珍妃那儿,或者其他任何什么别的侧妃那里。

时间退回到一刻钟前。

云罗沉默地为灵儿换上自己刚才穿的一身衣服,戴上她的面纱,往她身上放了自己常用的香包。

灵儿的胸脯微微起伏着,显得也有些紧张,可一双眼睛里却满是决绝。

终于,都打扮好了,灵儿握了握云罗的手,低声道:“姐姐,灵儿会感谢你一辈子的。”

“灵儿——”云罗却忽然抓住她的手,手心有点凉,有点颤抖,道,“你真的决定了吗?真的要这么做吗?我很了解顾明渊,他不是个能任人摆布的……”

“姐姐!”灵儿却倏然尖声打断了她的话,在云罗震惊呆住的注视下,深吸一口气,一字字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就算出了什么事,我也会一力扛下,绝不会连累你的。”

“我不是——”云罗的话没有说完,灵儿已毫不迟疑地抽回自己的手,转身而去。

向着顾明渊的房间,向着她光明而充满希望的未来走去。

此一去,她知有多少艰险阻碍,或者荣华富贵,但唯有一路披荆斩棘才有可能活着享受那些。

这是她的选择,她不会后悔的,绝对不会。

“云罗……”

“王爷!”帷幔里蓦地响起了云罗的声音,“请您先别进来!”

顾明渊堪堪停住脚,捺着性子,柔声道:“怎么了?”

云罗那边低笑了一声,却带着些说不出的意味道:“可是我今天来找你,却不是来和你说话的。王爷,这段日子以来我知道你对我是真心好的,也知道我们一步步走到今天都是造化弄人,不可怨人的……但是,我曾向母亲发誓,但凡我睁着眼睛一天,绝对不会委曲求全,一定要大大方方,三媒六聘与男人入洞房。可惜我……我大概不配有那个福气了……”

顾明渊张张嘴,却是沉默。他知道云罗的母亲当年就是那个人的“妾室”,名分这个东西大概没有哪个女人敢说自己毫不介意,当年的慧娘也不过是没有能计较的出身而已。可云罗不一样,她毕竟是赵氏皇族之后,如果没有当初的许多意外,她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家公主,这样的出身说不想为妾,放到任何豪门望族都是理所当然,只有他……却是给不了……

他忍不住摸上腰间的玉佩,想说他愿意把真正的主母信物交给她,想说他可以让云罗在府里跟正室平起平坐,想说很多……但不论说什么,都免不了心里那一点儿心疼……

最终,低沉柔软的男声响起:“本王不会让你违誓的,再过片刻就是戌时,若你不嫌弃你的新郎官是个瞎子,我们便都闭上眼吧……”

红烛的蜡油一滴滴落下,顾明渊坐在桌边,低沉醇厚的声音如上古的琴音,缓缓诉说起云罗与他幼时的事,带着怀念,带着欣喜,他是在为云罗缓解紧张,又何尝不是在替自己抚慰心跳?

当当当——不论二人心情如何,戌时还是准时到了。

顾明渊慢慢抱紧了云罗,凭感觉在她的耳边低语道:“以后的每一天,本王必给你明明白白的幸福……云罗,我喜欢你,我爱你……”

那一刻,连本王的自称都忘了,好像摒弃了与生俱来的高贵身份,摒弃了手中所有的附加权势,摒弃了一切,只是“我”,一个那么普通的男人,爱着一个女人的男人。

而时间,就在那一刻停止。

顾明渊仍旧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呼吸渐渐粗重,双手紧攥成拳,后背僵成了一个可怕的弓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咕哝的奇怪声响,到最后,那些奇怪的声音都变成了咬牙切齿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声怪笑道:“云罗,你可真是个——好、的、呀!”

“砰”的一声巨响,铁拳一样的掌落下!巨大的实木雕刻大床应声而裂!豁口就在女人的脸颊旁边!而伴随着女人的一声尖叫,帷幔后也响起了一声云罗的哭腔道:“住手!”

紧接着,云罗就从帷幔后冲了出来!

她紧紧抱住顾明渊高举的手,男人的双眼放空,英俊的面容因愤怒不可置信而变得纠结扭曲狰狞变形,吓得她哆嗦了一下,随即想到身下的灵儿,唯有豁出去,大着胆子继续托住顾明渊的手,哭喊哀求道:“别杀她!都是我的主意……”

下一刻,顾明渊大笑出声,从身体最深处发出怒吼:“云罗!你真以为本王不敢杀你吗?”

他从来没有对一个女人这么好过!

从来没有对一个女人这么在乎过!

这一生,他是位高权重的摄政王,他是这个王朝说一不二的男人!

多少女人对他曲意逢迎,多少女人为得到他的青睐费尽浑身解数!

而今天,他却为了云罗肯“下嫁”于他感到惴惴不安,感到满心欢喜。为云罗“屈就”他,由衷地替她委屈,满心想着该如何弥补!

可云罗呢?

那个女人,就像推垃圾一样将他推到了别的女人身边?

她把他当成什么?

一件可以随意送给小姐妹的礼物吗?

顾明渊只觉胸前血气上涌,几乎要一口血吐出来!灵儿疯了一样扑下床,跪趴在地上,紧紧抓住他的腿,告求道:“王爷!您放开云罗吧!一切都是我主使的!是我求云罗这么做的!你要杀就杀我!放开云罗——”

她的话没有说完,顾明渊就已经一脚将她踹了开!灵儿闷哼一声,身体腾空而起,重重地撞到了后面墙上!

“灵儿——”云罗的嗓子里发不出声音,嘴里却挤出了含混的音调,双眼睁大,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

屋内惊天动地的声音终于引起外面人的注意,小德子跟子荷破门而入,见到屋子里的情景几乎震惊。

子荷深知云罗对于顾明渊的意义,扑通跪地,膝行几步上去抱住顾明渊的腿,哭喊道:“王爷!王爷!郡主要被你掐死了,您真的不要她了吗?真的以后再也不预备见到她了吗?”

顾明渊强硬的身躯微微一颤,像是被人用棍子迎头打上去一样,手一哆嗦,就那么将云罗扔了下来。

灵儿靠在墙边呕着血,云罗倒在地上不住地咳嗽,小德子没命地冲着顾明渊磕头,嘴里直喊:“王爷息怒,王爷息怒。”

蔽词,从未有过地混乱着。

顾明渊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冷静下情绪,一字字开始交代:“子荷,去把蔽词封锁,从这一刻起,任何人不准随意出入。”

“是。”

“把灵儿带下去,关到水牢里,听候我发落。”

“是。”

“你们都出去。主院里不许留一个人。”

“是——”小德子和子荷一起答应道,低着头,拖起灵儿就往外退。

“不!”云罗连滚带爬地过去,拉住灵儿的手哭道,“别带走她!你们别动她!”

顾明渊冷酷地站在一边,完全不为所动。

小德子心里叫苦,偷偷用力将云罗的手撸掉,小声道:“姑奶奶您就饶了咱们吧。奴才跟您保证,灵主子今天绝不会有性命之忧,但别的事您就得去求该求的人了。”然后,毫不犹豫地出去。

云罗近乎绝望地回过头,看向顾明渊道:“你……你要杀她?”

顾明渊的水牢,从来就是死牢。

那个男人却不答反问:“你说一切都是你的主意?”

“是,都是我的主意!所以你不要牵累不相干的人!”

顾明渊唇角一勾,不理会她的求情,脸上是古怪扭曲的笑,他凭着感觉一步步走近云罗,由上而下俯视着她,再一次加重语气问:“那么,趁着本王戌时看不见,诱骗本王与她在一起,也是你的主意?”

云罗的心剧烈地一颤,忽地攥紧手,几乎能感觉到顾明渊身上那股恨不得杀天灭地的气息。她怕,但她无从抵赖,最后,唯有一个字:“是……”

就在那个“是”字落地的一瞬!

顾明渊已经擒起她,一字一顿地说:“云罗,你根本就没心。”

他为云罗瞎了眼,云罗却利用他的瞎眼来哄着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真的,他在她心里根本一文不值,他的付出就是笑话。

云罗狠狠地咬住他钳制自己的手腕,顾明渊动作一顿,伸手去探,有血渍。他气极反笑,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啪”的一声,清脆的声响,云罗呆住,连他自己都举着手,愣住。

不是没有强迫过她,不是没有对她动过粗,但这还是……

他第一次真正动手打她。

顾明渊的心像是被一根冰冷的弦扎了一下,却依旧强硬的,或者可以说是强撑着冷漠的语气道:“你是本王的人,再放肆只是自讨苦吃。”

“自讨苦吃……自讨苦吃……”云罗的声音那么低,那么空茫,像是灵魂都脱离了身体,忽地,她笑了几声,手倏然抬起!带着冷兵器的尖锐!

顾明渊直觉想闪躲,随即就觉得不对!出手如电一般,狠狠劈飞了云罗朝自己脖颈扎去的飞镖!

尖锐的飞镖在他的手心划开了一道深刻的口子,鲜血飞溅,溅到了云罗的脸上。是热的。

顾明渊没有动,面无表情,片刻之后,云罗哭着推开他,从他身下爬起来,紧紧抱着他的手道:“顾明渊,你怎么样了?你流了好多血!”

顾明渊任她拉着自己,嘲讽地笑道:“你真的在意本王会怎样吗?”如果是,还会随身携带着兵器吗?

“不是的,不是的……”云罗拼命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想解释,却根本无从说起,最后,千言万语只变成了一句话:“对不起,我只是不想恨你,别让我恨你……”

所以,激愤下选择自戕。

云罗的脸贴着他的手,她压抑地哭着,顾明渊一直狂躁的心,却仿佛渐渐平静下来。

像云罗这样的人,在面临危机时,惊慌失措掏出兵器,选择的却不是攻击自己,而是自裁。

此情此景,他真的能说云罗心里完全没有自己吗?

顾明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突然没了跟她算账的心情,只剩下疲惫。

“云罗,你可知戌时会失明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弱点,根本不能为外人所知?”

“我……”

“云罗,你可想过蔽词守卫森严,为何你能将徐氏悄无声息带进来,而无任何人过问?”

“……”

“你又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将太后赐下的人晾了这么久,甚至连合府姬妾都冷落了?”

云罗已经无言。

顾明渊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虚无的目光调转,对向空气中的某一点,嘴里淡淡道:“你明明出身高贵,却阴差阳错一步步到了今天的地步;我本来想对你全心宠爱,却因为诸多误会而一度怀疑于你。我对你有愧,有怜,可是我能给你的太少——专情就是我能送给你的最好礼物,也是最大的保障。你会成为当今摄政王身边唯一得宠的女人。你会积怨于一身,但是,也将被所有人顾忌。但是你呢?灵儿和你有姐妹之情,你把我让给她,还有这府里许多曾经善待过你母亲的侧妃,丫头,都能算于你有恩,你又是否要将我一次次让过去?”

云罗呆愣着张开嘴,久久说不出话。

顾明渊也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发出一声叹息道:“云罗,我想珍惜你,可你为什么不珍惜自己?”

泪水再次滚落,云罗小声抽泣起来:“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顾明渊任她哭了一会,终是将她揽进怀里,低声问:“以后还管不管闲事?还要不要把我让给别人?”

云罗的泪水渐渐打湿了他的肩膀,苦涩的声音含着水汽,说道:“我真的没想把你让给谁。可是,可是我没办法拒绝灵儿。我们一起上京,面对过匪贼,面对过水患,曾经在水里顺流漂荡,九死一生,那一路,我们彼此都没有放弃。进宫那日,我隐藏眸色的药膜掉了,被太后身边的嬷嬷发现异常,到我们屋里抓人。那时淑和不在,灵儿想都没想就站出来,说那是她的东西,然后她被带走,在大太阳下罚跪了一天一夜。其实灵儿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怕我出事,她认为自己身份高些,多少能安全点……还有刚才,你气得想掐死我,灵儿可以躲在一边的,全府都知道你有多宠我,杀我的可能性太小了,但灵儿呢?还不是想都没想,扑过来就要救我,被你一脚踢出了血?灵儿的事,对我来说根本不是闲事,我没办法坐视不理。”

顾明渊沉声道:“就算你与徐氏情分匪浅,当初在长平宫里,你将她一力保下,免她入宗庙之苦,难道还不够偿这情分?”

“灵儿何辜?满殿一百多名秀女,为什么太后独独针对她?还不是因为她曾替我出头?”

顾明渊转开视线。

云罗低下头道:“她是因为我才流落这王府变成徐庶妃的。如果不是我,以当时皇上对她的态度,她跟淑和一样封个贵人并不是难事,到时她二人联手,即使不一定长宠不衰,至少有一搏出头的机会,不像现在——根本见不到自己的夫婿,沦为合府的笑柄,还要被逼着给一个丫头出身的怀孕妾室洗脚……”

“被逼洗脚?”顾明渊忽然皱眉打断道,“你是说——我当初从酒家里带出来的婢子?”

“是……”云罗咬紧牙。

顾明渊忽然明白云罗铤而走险的原因了,只是,还是不能谅解。

他拉住她的手,长叹口气道:“你的姐妹受了委屈,你有心出头没什么,可你不该自作主张,视本王如无物。向我开口就那么难吗?”

云罗小心地看了看他,低声道:“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好……本王不生气。”

“其实我也觉得不妥的。我知道你那个臭脾气,哪能让人这么耍。可是灵儿跪求我,说她只求我这一件事,死而无憾。我……我没有办法……”

顾明渊挑眉冷笑道:“徐氏还真是好胆色,在王府里屈才了,军营才适合她呀。”

“……”云罗横眉怒目。

顾明渊不大自在地别开头道:“本王不过随意说说。”

云罗想了会儿,咬唇往前蹭蹭,凑到了顾明渊身边,小声求道:“你让我说,我说了,你可不能不管她。”

“她犯了这么大的错,你还想让我护着她?”顾明渊近乎不可思议地问。

“王爷!顾明渊——顾明渊——”云罗没完没了地摇晃起男人没受伤的那只手。

“行了行了。”顾明渊拿她没办法,沉吟了一下道,“那个酒楼婢子本王原本就没打算留的。徐氏既然出身学政府,以后就由她来抚育世子吧。这样你可满意了?”最后那句,却是问的云罗。

云罗愣了一下,随即狂喜道:“满意满意。”话一说完,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顾明渊的脸都变成了菜色。

“好哇你,又要求本王办事,又要骂本王?”

“啊!你干吗呀!讨厌,起来你起来——”云罗想生气又气不起来,想笑又不甘心,在床上滚来躲去,眼泪都要出来了。

顾明渊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最后,两个人闹够了,闹累了,云罗摸着顾明渊受伤的手,低语道:“还疼吗?”

顾明渊那边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应了声:“疼。”

今天这一下,弄得他真疼。

云罗无话,只是凑过去,更紧地抱住了顾明渊的胳膊,小声道:“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顾明渊的眼里缓缓浮起一丝真实的笑意,黑暗中,抬手摸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前一晚的一场大闹,全府各处多少都听到了点风声。

云罗郡主恃宠而骄,胆大包天地为自己的小姐妹徐氏争宠,结果徐氏被踢吐了血,云罗将会受到什么处罚也无人猜到。

到了晚上,顾明渊还没回来,绣心下正妃令宣了后院所有女人到自己那儿进晚膳,言辞间对云罗多有亲热,明眼人都看出绣心是在为云罗撑腰的。

桌上的女人们表面上对云罗假笑,对脸色苍白的灵儿视若无物,实际心里都在暗暗嘲讽。在这个王府里,唯一的主人不过是顾明渊,真的惹恼了顾明渊,王妃袒护又有什么用?

水果上了一盘又一盘,茶添了一次又一次,绣心派去询问顾明渊是否回来用晚膳的人却始终没来回话。

席上越来越安静,气氛越来越尴尬,就在绣心都准备传话下去叫别等了,先上菜的时候,小德子却忽然带着个食盒回来了。

他先对王妃、众位侧妃和云罗分别行了礼,然后才起身禀告道:“主子娘娘,主子爷让奴才给您带句话,他今天要到护城河那儿巡视工程进度,可能回来得很晚,不用等他了。”

王妃端庄点头,又担心地问:“王爷晚上进的什么?有没有口热汤喝?现在天寒地冻的,护城河那儿更是冷得紧,等会儿叫厨房炖一盅热热的刺身和胃汤去,给王爷暖暖身子。”

小德子抱着盒子躬身道:“王妃您不用担心,王爷今儿在护城河那儿吃的,小厨房单独给炖了河鱼,炒了木耳鸡蛋,还沏了热热的果仁茶汤,王爷进得挺香的。”

绣心这才点点头,作罢,忽然又注意到小德子从进门开始一直没放下的盒子,好奇地问:“你那是拿的什么?”

小德子有点为难地看了看周围的一大屋人,最终还是将食盒捧上桌,放到靠近云罗的位置,低声道:“回主子娘娘,这是王爷晚上吃的一道菜,叫辣炒花蛤,辣中带鲜,花蛤全是河里现摸上来的。王爷说这些乡间野味云罗郡主估计喜欢,就让奴才给捎回来了。”

此话一出,偌大的花厅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女人的脸色都变得不那么好看了。

还是绣心撑得住,保持微笑道:“哦?王爷有心了,不过既然是赐给郡主的,想必也不介意咱们尝尝鲜。来人,把花蛤装盘,一起端上桌吧。云罗,不会不舍得吧?”最后一句话,却是柔声对云罗问的。

云罗赶忙站起来道:“当然不会,本就该如此。”

“呵呵,那我们就沾了郡主的光了。”

“就是,王爷真是好生关心郡主。”

下面不时冒出两句酸话。

云罗充耳不闻,心里却忍不住叹气,头左右晃晃,正好对上灵儿的视线,灵儿见到她,忙挤出一丝笑,有些勉强,又迅速垂下了眼。

云罗呆了下,忙回了个笑,但灵儿却没看到。

那一天不是云罗受宠的高点,而仿佛只是个开始——

她一句戏言便让燕巧怀着身孕被禁足,一声令下便让王府珍品如流水一样滑入清虹苑。

当朝摄政王视其若掌上明珠日日陪伴,云罗郡主一时风头无二,连民间都多有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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