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小心脚下。”子荷抱着小包袱,在前边引路,看着脚下坑坑洼洼的地面,仿佛是园丁做事到了一半就跑了,不禁微微蹙眉道,“这院我不常过来,没料到下人如此懈怠,脏了姑娘鞋了,等进屋我就帮您换洗。”她回头,对云罗歉然一笑。
云罗摇摇头道:“不用,你也有很多事要做。”
私心里她已很喜欢子荷这丫头了。原本她是被顾明渊赶出主院的,作为大丫鬟的子荷是不必来送的,但她应该是怕自己乍来到下人院会受欺负,这才坚持走了一趟。
云罗面上淡然,心里却已将这份情暗记,决定以后找机会回报。
从热闹到清冷,越走越偏,终于跨进属于浣衣房的半月门。地上到处都是水,混着刚刚沾到的土,变成了泥。一个个中年健妇用力地搓洗着布料衣衫,大声谈笑,举止粗鲁;几名明显未嫁人的丫头竟也将袖子高挽到肩膀,露出雪白的胳膊。
子荷平时极少进这种地方,四下一望,脸色便有些难看了。
“姑娘,你看这……”
云罗的脸上却露出笑容,这般不受重视的地方,对其他人来说是煎熬,于她而言没准是福地。“我们先去后屋安顿吧。”说着,率先抬脚迈上台阶。
走进排屋,毕竟是顾明渊的府邸,粗使丫头的房间也没那么阴暗逼仄,只是八九个人一间房,大通铺般连在一起,难免有些怪味。
“杨姑姑,请问院里还有其他空闲的房间吗?”子荷对跟在后面,掌管洒扫的杨氏问道。
杨氏的品级虽说比子荷高,但对着王爷跟前的红人也不敢拿大,欠身客气道:“子荷姑娘有所不知,我这里一共五间丫头房,除了此屋外都住满人了,确实无法调换。”
子荷看了眼云罗,叹了口气说:“如此,便烦请杨姑姑多多照顾我这妹子了。”说着,递过一个小小的香囊,约摸三两重的样子。
杨氏用手一捏,脸上露了些笑意,看看云罗道:“姑娘请放心。”
杨氏将子荷亲自送出去,回来时看到云罗已经收拾好,换上了洗衣丫头的衣服,准备出去干活了,不禁惊异道:“这么急做什么?今天你才来,休息一下吧,从明天起负责洗二公子房里的东西。”交代完,便转身出了门。
云罗谢过杨氏,眼看着她走远了,转身悄悄趴到另一侧的窗户上,朝上空看去,手指弯曲着移到唇边,犹豫了一下后,又放下来,收回了窗户,旋身出屋,进了院子。
“各位姐姐,请问二公子的衣物在哪里?”她故意矜持地笑笑,说,“姑姑吩咐我看顾那房的。”
刚刚还一片热闹的院落骤然安静了下来,几个女人停下洗衣,互相看看,又带着些敌意望望云罗,都不说话。
一个丫头略显尖刻道:“主子爷的衣衫自然在自己屋里洗,你以为轮得到你吗?”
另一丫头紧接着捂嘴笑了,说:“杏梅你可别乱说,云儿可是连王爷都敢招惹的,保不齐哪天就变成咱府二夫人了,到时二公子的衣服还不随她洗?”
一片叽叽喳喳的嘲讽声响起。而在那些讥诮的视线中,唯有角落一个女工,颇为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那一下极快,转瞬便又低下头去了。
云罗微微蹙眉,幸亏她方才没有贸然动作。这个地方本不该有人认识她,也就不该对她的任何行为感到奇怪,如果有,那一定是被特别交代,专门来盯她的梢的。
也就在她沉默的时候,又有人挑衅地问话:“喂,想什么呢?该不会真琢磨着怎么去穆松斋结识二公子吧?别怪我没提醒你,管事嬷嬷可一天三趟往那儿跑,让她瞧见准得扒了你的皮——”
“你说什么?”云罗猛地抬起头,本来还在出神。听到那话脑子里骤然空了,唯有三个字在回荡:
穆松斋……
难道他们刚刚说的二公子不是顾明渊的儿子,而是顾明和?
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穿着蓝色长衫面容俊秀的男孩身影……
顾老王爷一共有两个儿子,一个是顾明渊,另一个便是顾明和了。顾明和比顾明渊足足小了十岁,与她年龄相仿,两个人可以算是一起玩到大的。
在老王爷去世后,顾明渊便独自撑起王府,更把弟弟当成儿子养。或许也因为这样,造成他们俩的性格天差地别。一个从少年时便冷清冷性,果决坚韧;一个却内向羞赧,为人善良。从前府中下人但凡有犯错的,不是找她求情,就是去寻顾明和,有他们周旋,通常能让顾明渊消了大半火气。
那般温润的少年,唯一一次与府中人争执,却是为了她……
当时她十三岁,与母亲在王府虽无正经封号,但备受宠爱,被顾明渊的几个侧妃视为眼中钉。
趁着顾明渊去边疆检查防务,已诞有女儿的珍妃便开始折腾她。每日午后,她一吃完饭,就马上被勒令去珍元阁踢毽子,美其名曰:为小格格解闷。她怕母亲担心,再加上自己平白受王府供养多年,便暂时忍下,日日遵从。
几天下来,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顾明和发现后,气得脸色涨红,当即就要去找王妃理论,却被云罗拼命拦住。她还记得自己当时说的话,她说:“不论王爷与你待我多好,我们母女在府里终归是客,若跟主家闹起别扭,你又要我如何自处?”
顾明和静静看了她会儿,终于罢手,只撂下一句:“好,我答应你,不让你为难。不过你在府里是客,我却不是,你且等着瞧吧。”
说完那话,他便走了,而后连续几天,依旧早出晚归,照常上课。云罗原先还担心他会闹大,见此也放下心来。而珍妃那边不知何故,竟也安生了下来。她还以为,是珍妃觉得没意思放过自己了,还挺高兴。但某一天,她偶然早起,终于发现各种玄妙。
——一切都拜顾明和的损招所赐。
顾明和是皇家伴读,每天寅时要起床,申时便需进宫上课,往常他吃完早饭便急急上马车,最近却多了一项活动——到珍元阁踢毽子。
寅时哪,天还没亮呢,顾明和便要把珍妃、小格格,并一干老妈子仆役全都吵起来,看他踢毽子。日日如此,珍妃被折腾得头晕眼花,偏偏他是王府正经主子,再加上以兄妹友爱的名义来“亲近”妹妹,她还发作不得。这样一来,自然没力气去找云罗麻烦了。
十五岁的顾明和以自己的行动宣告:即使顾明渊不在府里,云罗也不是可以随意欺负的。
如今,一别多年,府里完全换了一批人,也不知顾明和好不好,还记不记得她……云罗面露怅然。
越是做苦工粗活的地方,越爱给新人一个下马威,而没有接受这种下马威的云罗,很快就受到了众人一致的排挤。
每天倒进她洗衣盆里的水,必然是第一桶从井中打上的最凉的水;分到她手里的皂荚,也一定是最干枯难用的那些;至于洗衣晚了,没人给她留饭之类的,就更是家常便饭了。
杨姑姑早注意到底下的小动作,但云罗也没有来告状,她自然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不去理会。
只是有些东西瞒得住,云罗手上的伤口红肿却是瞒不住的。子荷很快便听到了风声,专程来到浣衣房。
杨姑姑毕竟收了银子,一见子荷便有些心虚,慌忙迎上去笑道:“哟,哪儿吹的香风把姑娘吹来了,快进里面坐。”
子荷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立着不动,说:“杨姑姑客气,我就不坐了,今儿主要是奉命给云儿送物件来的。”
“哦,有差事呀。”杨姑姑一听是奉命给云儿送的,心里就“咯噔”一声,干笑着对一小丫头吩咐道,“听到没?还不快把云儿姑娘请进来!”
云罗进门时,手还是湿的,两边脸红彤彤,发髻微乱,偏偏笑得自然,说:“子荷,你来看我?”
子荷走过去,翻着云罗的手看了看,破皮的地方都泛白了,显见有了炎症,不禁叹道:“亏你还笑得出来。”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个蓝色珐琅小药瓶,塞过去道:“主上体恤,特意赏的药,一天两次,别沾水,很快就好了。”她有意扬高声音。
杨姑姑更加坐立不安,道了句“姑娘慢聊”,便出去了。
云罗看门合上了,拉着子荷的手坐下,肃容问:“子荷,这药当真是王爷叫你送来的?”
顾明渊治下甚严,若是子荷为了帮她脱困,打他的招牌行事,一旦穿帮了,可要遭大殃的。
子荷反手握住她的手,只是笑问:“不然呢?你当我有熊心豹子胆?我说是奉命,自然是奉命来的。”
云罗微微蹙眉,她这话好像承认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正要细问,就被子荷拦住了话。
“姑娘你就别管我了。看你在这边几日工夫,人都不成样子了。听子荷一句劝,回去跟王爷认个错吧。”
云罗沉默了一下,问:“这话也是王爷的意思?”
子荷惊得忙摆手道:“不不,这只是子荷的一点儿浅见……”
“唉。”云罗拉下子荷的手,安抚地拍拍,缓缓靠向椅背,眉宇间十分安宁润和,道,“子荷,我晓得你一再来这儿,定是为了我好。但这几日我真的过得不错,吃得下也睡得着。”这话也不算撒谎,她曾喝过那么多的安神茶,只为求个安稳觉,却不料疲惫辛劳竟是治疗失眠噩梦的最好药物。
云罗垂眸笑开,吸了口气,继续道:“至于顾王爷……我与他的缘分,早在五年前就尽了,如今我们只有主仆之义,再无半分私情。”
“她真这么说?”昏暗的书房内,顾明渊负手而立,只有一个背影模糊的轮廓。
“只有主仆之义,再无半分私情……呵呵。”低低的笑声,连绵不绝,在避光的房间里回荡,叫人几欲战栗。笑过之后,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仿佛要把心都咳出来了。
子荷看他扶着窗栏,咳得微微晃动的身体,只觉心惊胆战,忍不住道:“王爷您保重啊。姑娘只是年纪小,不懂事,以后……以后一定会明白的。”
“我怕她不懂事吗?我就怕她懂得太多——”咳嗽声终于止了,声音却显得万分沙哑,伴着冷笑,像是一条被拖开的冗长的线,缠缠绕绕。他转过身,苍白的手四下摩挲着,似在寻找依仗物。子荷赶紧站起身想去扶他,却被顾明渊摆手挥退。他就这么摸到了桌边,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一动不动。
子荷下意识望向窗外,就听到打更声响了起来,果然,戌时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顾明渊再次开口道:“她的事暂且不必回报了。”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冷硬的命令:“看好她,别让她离开浣衣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