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象之牙，象之利器也。象凭借一对弯曲硕大的獠牙，横行于世，纵横五千六百多万年，继恐龙灭亡以来，地球上的陆地动物伟莫大焉，唯象唯大。没有任何动物敢与象牙挑战。有资料证明，一头挺着巨牙的公象，足以令二十多只健壮的非洲狮组成的巨大狮群畏惧退避。一头成年公象暴怒，一次曾扭断十几棵非洲栎树，其发怒期间，令非洲所有动物心惊肉跳，魂飞魄散，避之远矣，据说连非洲草原上无所畏惧的红头苍蝇都飞得远远的……
象之牙，对于大象，又罪莫大焉。
自从人类，主要是东亚、南亚和东南亚人开始欣赏象牙制品起，大象的灾难也开始了。血淋淋的，惨不忍睹，屠杀，疯狂地屠杀，祸起象牙的灾难。
2012年2月，喀麦隆包巴恩吉达国家公园（BoubaNdjidaNational Park）的深处，有一片灰色的山丘，谁能想象，那竟是被偷猎者屠杀的三百多头大象尸体，它们横七竖八地栽倒在草原上，血水染红了枯黄的草地，它们的象牙都被齐齐斩去。据说，偷猎者先是杀害象群中的一头小象或一头母象，大象就会发出一种特有的呼唤，它们都高昂着鼻子，忽扇起耳朵，张开大嘴发出一种狂叫，类似宣告危险的警告。这时候，大象群中所有成年的公象就会挺起巨牙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它们有责任保护幼崽，它们的责任是保护象群的安全。它们有类似长矛大刀的巨牙！一头大象倒下来，另一头会义无反顾地冲上去；这一头倒下来，下一头就狂叫着挺着巨牙扑上去；这个象群的公象被杀死了，另一个象群的公象会发疯似的冲过来。它们会嗅着同伴的死尸，高呼尖啸地冲向敌人。但这恰恰是偷猎者所希望的，他们是刽子手，他们熟悉大象的生活习惯和它们的种族基因。他们只需要单腿跪地，平端着枪，不停地扣动扳机，适时地换换弹夹。
所有的公象都牺牲以后，把小象带到隐蔽地方的母象和未成年的公象还会返回屠杀现场，它们仿佛是要在祭奠完它们的同类以后再以死相拼，向屠杀它们种群的刽子手发起绝命的冲锋。而刽子手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因为它们嘴里也都长着象牙，虽然那些象牙不像公象的象牙那么粗大坚实，但那毕竟也是象牙，是以公斤计算的“白色黄金”。
据守护国家公园的非洲护林员说，那一片灰土色的大象尸体，死后依然保持着它们生前要保护象群，临死前拼命的姿态。在它们尸体不远处，会有食腐动物围上来，有非洲鬣狗、非洲土狼，甚至非洲狮子，但它们都静静地趴卧着，静静地守候着，没有一只动物敢上去撕咬大象的尸体。它们不明白那么多它们平日惧怕的大象为什么会突然之间一起死亡，一动不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真的有灾星恶魔降世？
二
真实是可怕的，然而那才是真实的一角。
仅仅是公开的新闻报道，足已让人心惊肉跳。香港媒体报道：
香港海关2013年7月6日在葵涌海关大楼验货检查中，成功地侦破一宗走私濒临物种案件，查获1120支象牙……
7月19日，香港海关查获一起象牙走私案，共检获象牙1148支，总共重2183公斤，象牙藏于一个来自多哥报称载有木板的货柜中。
香港海关近日又检获走私象牙500多支，海关表示，不法分子以迂回的路线，由东非经中东等地，再偷运到香港，这是一个月内第二次破获的象牙走私案。
马来西亚查获巨额象牙走私案，马来西亚海关11日宣布破获该国历史上最大一宗象牙走私案，载有24吨非洲走私象牙的船只由多哥首都洛美开往中国，中途经过西班牙转运，17日经靠马来西亚港口被查获。
一吨象牙究竟有多少根？究竟要屠杀多少只非洲大象才能锯下一吨象牙？
据英国《卫报》曾经引述环保专家的话称，全球象牙非法交易依然猖獗，预计每年有两万至三万头大象被杀害，“其中大部分需求来自中国”。
不知为什么，在新闻报道中，中国海关查获的走私象牙的报道凤毛麟角，但香港权威人士指出，在香港查获的走私象牙仅仅是整个走私象牙中的一个极小的部分，而走私的象牙绝大部分都是偷运到中国。
果乎其然？
三
盗猎大象的故事听过不少，有些还真惊心动魄，但还没听说过潜入国家自然博物馆，把做展览用的一只大象标本的象牙锯下来盗走的。为了攫取象牙，这个世界上真乃无奇不有。法国盗贼真能出“奇招儿”。
法国《费加罗报》曾报道，某日晚，一名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在位于巴黎的法国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用电锯切下一个大象标本的象牙。
窃贼进入古生物展厅后，立即开始用电锯切割标本的象牙。由于电锯发出的声响太大，博物馆警报装置启动，安保人员被惊醒，象牙大盗只跑出几个街区，便被赶来的警方制伏。法国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共藏有超过六千二百万具生物标本，每年迎接游客一百九十多万人。被窃贼看上的大象是1668年葡萄牙国王送给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珍贵礼物。
盗猎大象走私象牙之所以猖獗，是因为象牙太珍贵，有“白色黄金”之称。象牙的黑市交易根本无法禁止，象牙的需求量与日俱增，每年偷运过关的几万只大象的象牙根本填不满需求的“黑洞”。交易的货单简直就像一道道非洲大象的催命符。
据调查，2002年至2004年黑市上非洲大象的原象牙每公斤价格从一百五十美元涨到三百美元；2007年到2008年就从三百美元涨到六百至六百五十美元；而到2010年，这个价格已经达到了八百至一千美元。当今“风起云涌”在中国境内的象牙，一公斤已经达到五万元人民币，一根整牙根直径十到十五公分的原牙已超过二十五万人民币，据说这也是“交情价”，如果“按市交易”，要达到三十五万左右。
一位“圈内”人士估计，全国黑市象牙的交易量应该在八至十吨，但也有完全不同的计算，一位“权威人士”说，2012年全国象牙的交易量肯定超过二十吨，并且说象牙在国内的需求量是成倍地翻番，供不应求。很多去非洲做木材、做矿产、做货运的都在暗地做象牙生意，其疯狂程度比到马里淘金还厉害。
我不太相信，新闻记者的职业道德是眼见为实。但我曾跟一位搞收藏的朋友逛旧货古董市场，这些市场中通常都有卖珠宝玉器的。他领我走进一家珠宝行，老板跟他认识，他对那位瞧上去很像保养得极好的光头老板说，我这位朋友想要两根整料。那光头老板很内行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仿佛很随便地问是自己用还是替别人询的。我装作老到地只含笑并不搭腔。朋友接过话头来说，是替朋友买的，送人的。那位老板微笑着，搓着红润的手指头说，五十公分的小料现在就可以算，八十公分以上的大料，尤其是一米二以上的“巨料”得先付定金，再约日子，货到以后，电话通知。
假的也得往真了做，我跟着先去看五十公分的原象牙，光头胖子一共拿出四根来，说这些都是“碧玉”，我没听懂“碧玉”何意，但能理解，他是说这些都是上等的正宗非洲大象的象牙。
我说如果要大料呢？要一米二以上的大料呢？他十分自信老到地说，那每根先交两千元钱的押金，如果要合法交易国家允许进口象牙的证明书，每条再加两千元。
人家想得真周到，一看就是老疆场、老行头、老交易。
从他皮笑肉不笑的职业假笑中，不经意地流露出几分阴险和狡诈。经他手过的象牙，他十分谦虚地说几百根吧……
四
中国人喜爱象牙有一种悠久的独具心态的民族传统。
把一根硕大的洁白耀眼的象牙摆在当堂，一言不发就透出这位主人的身份、地位、权威、财富、气质、档次。
一位搞收藏的人很幽默地对我说，你知道，中国人最恨什么吗？恨什么？他自问自答：“阶级仇民族恨，燃烧在胸膛。”我知道他哼唱的京剧是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一句。一句京剧道白：“都不是！”这位有钱的闲爷真有雅兴，是什么呢？恨的是钱！人民币！我惊讶地望着他，不是早晨的“穿堂茶”喝醉了吧？他说中国人恨不能都把钱扔出去，换成宝贝，换成古董，换成“玩意儿”，换成“好东西”。要不你看每次鉴定节目海选时，那捧着自家宝贝的人群都能赶上当年红卫兵运动了。
他收藏，玩的是象牙。
此先生淡淡地说，玩别的都是为了钱，唯独我是为了爱好，玩的是雅兴、高兴。因为象牙严禁上市，更不允许拍卖，所以很君子，很贵族，很高雅，很淡定。我看见一对原象牙，相对而立，组成月亮门形状。我怀疑那不是真的，象牙都这么大，那长象牙的大象该有多大？我的那位朋友忙拉拉我，耳语：“金銮殿”中无假货。那对象牙着实让我心肝跳，就像我在美国西海岸看见一百二十米高的红杉树一样。那对象牙的牙头粗大概一尺有余，立在那儿，牙尖比我还高。从两牙相交的月亮门下走过，你是感到辉煌，感到高尚？抑或感到悲哀，感到残忍？
墙上镶的、桌上摆的、台上供的、架上托的，全是象牙制品，下面都有一长方形金属小牌，上面有说明，不用主人言语，一看便知。
那位自称“玩玩”的收藏家领我到一个玻璃展柜面前，指着横放着的一根雕刻的象牙说，此件非彼件。它的来历能让你写一本书。
我张望着他，何以言之？
去过庐山吧？去过美庐吧？看过美庐展出的蒋介石的物件吧？还有没有印象？二楼展柜中有一支镂雕的象牙，三尺一寸长，雕的是精卫填海，说明上写得清楚，当年蒋某六十大寿，地方上送的寿礼，一共两支，还有一支下落不明。其实下落很明。
他得意得近乎自满，近乎脱俗，近乎神往。他用手一指，这就是配对的那支，雕刻的是大禹治水。
真不可思议，送给蒋介石的祝寿礼竟然在失踪半个世纪以后再现在我的面前。
据圈内的行家说，在中国“榜上有名”的“玩家”，手中上品级的象牙应在数百根。其中相当一批是顶级品、珍世品，甚至是国宝。那可都是从成年的、身体最健壮、体型最硕大的公象嘴中锯下来的。那重达几吨的大象随着枪声轰然倒下，盗猎者会狞笑着用匕首撬开大象的嘴，割开它们的嘴唇，齐牙根把象牙锯下来。几百、几千根象牙，就是几百、几千具大象的尸体。行家估计，在中国象牙市场上，包括公私两类，至少有十万根牙，实际上可能远远不止这个数字，那就意味着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象尸体。
非常令人奇怪的是，中国人谈论起西藏藏羚羊被屠杀时会义愤填膺，怒不可遏；但在说到象牙时，说到因象牙被屠杀的非洲大象时却几乎都是一脸漠然，一脸淡定，其中只有几分怜悯……
五
象牙传入中国，是从丝绸之路上随着驼铃而来的，张骞通西域第一次就从阿拉伯一带带回了非洲象牙。当时没人认识象牙，就像明成祖第一次看见郑和下西洋带回来的长颈鹿一样，他认为是麒麟，当神物供着。象牙经张骞带回长安以后，聪明的中国人开始在象牙上做起文章来，象牙雕刻和象牙加工的象牙产业链就产生了。随着需求的增长，象牙的交易量也在长安市场上不断增加，可以肯定，从公元前二百多年以前，因牙生祸的大象灾难就开始了，象牙不但没有保护了大象，还一步步毁灭了大象。
《西京杂记》中就有记载，汉武帝曾把一件象牙制成的凉席赠给最心爱的女人李夫人。这说明，至少在汉武帝时期，象牙制品不单单是摆饰、艺术品，而且已经是生活用品。用象牙制成的凉席自汉武帝始就未有中断过。1965年我曾在北京团城皇家御用品展览中就看见过一张象牙制成的凉席。讲解员给我们简单地讲解皇帝御用的象牙凉席是怎样制作的。据她说，能工巧匠们像把竹子片成竹篾一样，把整根象牙用利刃片成一片一片薄薄的象牙篾，然后再像用竹篾编席一样把象牙篾编成席。编织一张象牙凉席到底需要多根象牙我无从得知，但我知道皇宫里绝不仅仅就这么一条象牙凉席。真后悔当时也没问一问编织那床象牙凉席需要多少根象牙，几个同学只顾了睁大眼睛看那新鲜玩意儿，争着说，睡在那上边该有多凉快啊！1965年北京的夏天正燥热！那张象牙凉席是清乾隆皇帝用的。据说在明朝，皇帝御用房中，象牙凉席是成摞成摞地叠放着的。
明成祖三保太监下西洋时，曾经一次就带回大象牙近千根，从船上卸货时，象牙太巨大了，是两个人抬一根抬下大船的。象牙制品已经成为上流社会追逐的珍品和显示身份的象征。象牙摆饰、挂饰在堂上、身上随处可见，日用品包括象牙筷子、象牙笔杆、象牙笔筒，以至象牙麻将、象牙烟枪、象牙屏风，甚至连上朝奏事用的朝笏，都是象牙做的。明朝以后，北京城内已有专门经营象牙制品的商号，采购来的象牙一次多达数百根。当年琉璃厂有家铺子专营象牙，曾经在院里“亮”过一颗巨牙，粗如房柱，高过堂室，引得京城达官贵人纷纷前往“开眼”。不知道当年长这根大象牙的大象是怎样死的？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关心长象牙的象，都十分关心为什么只有一根大象牙，那另一根大象牙现在何处。
还有比人类更残酷的动物吗？
我住在新华社院内时常乘地铁到宣武门地铁站。有一天我在地铁站巨大的灯箱广告栏前惊呆了，有一种人类罪恶的震撼。
一头幼稚可爱的小象在对妈妈讲：“妈妈，我长牙了……”
妈妈看着它，什么话也没说。
小象又抬起头来说：“妈妈我长牙了，你不高兴吗？”
象妈妈依然什么也没有说，一颗硕大的泪珠滚出眼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