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蜀国那天,蜀国的天空万里无云,没有一丝云彩,被送入凉宫的女子被分派坐在五辆马车上,除此之外,还有进贡给凉国的大批珍宝古玩,绸缎布匹,迤逦十多里,想来也十分的壮观吧!国主刘胜领着一班朝臣在顺义门为我们送行,低低的呜咽之声弥漫耳际,朝臣们一个个抹泪,国主也是面色悲戚,保持着一国之君的威严,父亲王绛站在国主身后,缥缈的望着将要离宫的大队人马,看不出异样。负责护送贡品是兵部侍郎高兖,大哥王通送出城三十里。
我回望,蜀宫的巍峨渐渐隐入天际,化为一练青黛。绚烂的阳光金光闪闪,晴朗的天空,蓝澄澄的如一汪碧玉,偶尔成群结队的大雁飞过。
鸿雁高飞,据说是个非常好的预兆。
我垂目,莫名的燥热,手掌已湿濡腻滑,额头也冒出细密的汗珠,玉襄解下我衣领的第一颗盘扣,拿一把小团扇轻轻的为我打扇,我对面坐着的是那个叫朱玉娥的少妇,她木然的坐着,眼中切切的哀伤一览无遗。
我莫名烦躁,自然无心去体恤她人,都是同命相连的人,我又能顾惜得到谁呢?
玉襄拿块绿豆糕递给我,抱怨道,“不知怎的,才五月竟似三伏天,竟这样热,姑娘你最怕热了,吃一块绿豆糕解解暑热。”
我接过吃了半块,又递回玉襄,靠在大迎枕边小栖,无意间目光落在朱玉娥身上,朱玉娥一身素衣,衬的面色惨白,削肩骨立,消瘦的不堪一握,身子越显单薄,秀丽的面颊愁容惨淡,莹莹的泪光独有一番韵味,是个美人胚子。
我示意玉襄也递一块绿豆糕给朱玉娥,朱玉娥淡淡的看了一眼绿豆糕,眼泪滑落面颊,莹莹点光,朱玉娥摇摇头,客气道:“多谢姑娘!”
玉襄解劝道:“伤心损身,夫人万事想开些,路途遥远,夫人也要顾惜自己的身体才是,这绿豆糕加了珍珠粉秘制的,解暑静气是最好的,夫人何不尝尝!”
朱玉娥接过玉襄手里的绿豆糕,缓缓的吃了一口,道:“这是合浦珍珠的珠粉,是珍珠中的极品,不止可以静气,最是延年益寿的珍品。”
不过块绿豆糕,竟有这许多的奥妙,我也是第一次听闻,也觉得骇然,玉襄先前的宫里伺候四姐,想来是如数家珍的,玉襄笑道:“夫人见识渊博,玉襄长见识了,珍珠就是珍珠,原来还分序齿的。”
我见朱玉娥举止不凡,想来也是出自名门望族,如今与我同坐一辆马车远走他乡,而前路漫漫,她一定牵挂着她夫儿,而我呢,说不清楚,亲情向来淡薄吧!我从窗楹向后望去,师父的马车落在了车队的最后,与天际隐成一线……
“东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合浦珍珠又叫南珠,产量极低,是宫廷的御用珍珠,用来镶嵌冠冕,以示威严。”我道。
朱玉娥有些讶异的看着我,我抱赧一笑,“我一时兴起,叫夫人见笑了!”
朱玉娥抿嘴一笑,“我夫家是做珍珠生意的,每年要往合浦数次,略懂得一些,姑娘竟也懂得这样多。”
她哪里知道,我在孤云庵修行数年,漫漫岁月都是靠这些闲书打发,经书我是一个字也瞧不进去的,想不到那些闲书也有些用处。
正在这时,却听见马车外喧喝声,玉襄掀开车帘,听见外面唱到:“原地休整一刻钟!禁止下车走动!”,我从窗子往外看,大队人马已经进入了一片密林,斑驳的日光有那么一缕半缕投射下来,骄阳明媚。
我们各自喝了些水,便歪在马车里休息,突然有人在马车的窗楹上扣了三下,一个陌生的声音问道:“请问车上乘坐的可是王颐姑娘吗?”玉襄掀开窗帘,回话道:“什么事?”那人客气,“在下冒昧,王大人请姑娘前面说话!”我道:“你是谁?”那人道:“本次护送车队贡品正是下官高兖。”我微微凝目,掀开门帘,探出半个身子,看了高兖一眼,白净的一张脸,半弓着身子,很是恭谦“有劳高大人带路。”说着也不顾高兖吃惊的表情,跳下马车。
茂密的树林弥漫的树叶清香的气味,馥郁沁脾,我是很熟悉这个味道的,因为在孤云庵每日都能闻到,高兖口中的王大人便是大哥王通,王通代表国主送出城三十里,想来也差不多了。
王通站在一棵梧桐树下,身姿挺拔,负手而立。高兖守在远处,我唤了声哥哥,道了万福。王通转过身,将我扶起,一向严肃的王通目光里蓄起了暖意,仍有些冰冷道:“颐儿受苦了!”
我与大哥王通情分淡薄,他长我十五岁,小时候在府中也难见他的身影,长大后我长居孤云庵,王通入朝为官,回府暂住也少见面,甚少交集,我淡淡一笑,“颐儿不苦,颐儿能活到今天,备受长陵公主的宠爱,已是极大的福气,此去凉国,必定事事以蜀国为己任,尽力而为,请哥哥放心。”
王通的眼底弥留着愧色,声音一寸一寸低下去,“颐儿这样说为兄十分难过。”
我倒是坦然,“颐儿此去前路未卜,还请哥哥照料好家人,也算是为颐儿多尽尽孝心。”
王通点点头,哀戚道:“颐儿放心,我是王家的长子,必定护的王家周全,只是颐儿你……”王通顿了顿,“颐儿珍重。”
“哥哥珍重。”我屈膝福了福。
王通从袖兜里摸出一个匣子,道:“你二哥不能来送你,让我把这个匣子转交给你。”
二哥王绩与我一向疏离,肃然的目光让我生畏,却是坦荡的,不知他会送我什么,到叫我好奇,我收下匣子,请王通向王绩转达我的谢意,王通应了。
我回到马车,车队起行,我远远的看着茂盛的梧桐树下茕茕孑立的王通,渐渐的化为一点,直至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二哥王绩送给我的是民间的简而不俗的小玩意儿,用芦苇编织的蝈蝈、蜻蜓、蚂蚱,栩栩如生,我一瞧就喜欢,这些小巧的玩意儿在公主府是不能存在的,只能偷偷的赏玩,伴随了我的整个童年。二哥王绩肃穆恭谨或许是他作为蜀国大礼丞应有的常态,作为典礼的楷模,以身作则,彰显着蜀国的礼仪之邦。二哥哥竟然会留意到抱养的我童年的孤独,在我远赴凉国的路途上感受情亲的关怀。我的心里涌起暖阳,我让玉襄收好匣子。
旅途漫漫,朱玉娥性情温和,不拘礼于闺阁女子,很合我的脾性,一路亲近了不少,旅途也不至于寂寞。高兖尽忠职守,调度有方,一路到也相安无事,这一走便是余月,自是车马劳顿,负责护送车队的士兵多有懈怠,竟然传出士兵与入凉宫女子私通的传言,更有甚者,士兵与女子公然调笑,私相授受,惹得人心浮动,流言四起。
这日车队在楼县休整,楼县县丞早就备下一个独僻清静的院子,供车队下榻,为保安全,一切从简,所有的女眷都被安置在西跨院,二人或三个一间厢房,另有膳食茶水上伺候的人,自流言起,女眷们便不轻易出门,只在各自的厢房用膳休息,等候指令。负责押送贡品的士兵则在东院,除开每日执勤巡逻的,被严令禁止不得靠近女眷的西跨院半步,否则军法处置,而流言已被查证属实,所涉及的士兵与女眷皆被处死,自此流言终止,士兵尽忠职守,女眷恪守妇道。
我仍然与朱玉娥同吃住在一起,玉襄服侍在一旁,师父吾悲师太另住在后院的一个小祠堂里,甚少外出,几次欲意问安,皆被拒之门外,我也知道师父的性子,素来喜静,不便打扰。
问安不得,我只得悻悻而归,各处不便走动,欲意回房,只走了几步,却看见高兖领了一个婆子,婆子手里食盒,那婆子面生的很,想来是临时指派的,我与玉襄避在一旁,福了福,高兖回礼,错身而过,我忽而转身,“高大人!”
高兖微微吃惊,驻足而立,颔首道:“王颐姑娘,有何吩咐?”
“不敢!”我欠了欠身,“高大人可是要给师父送食盒?”说着扫了一眼那婆子的手里的食盒。
高兖眉目低垂,思索了半刻,“正是,可有何不妥?”
我笑道:“高大人严重了,王颐有事相求,还请高大人成全。”
高兖若有所思的在我脸上扫了一眼,似是看透我的四肢百骸,我不禁打了个寒蝉,听到高兖缓缓道:“师太的膳食一向由本官亲自打点,不敢惊动旁人。”高兖毫不客气把我归为旁人。高兖看了我一眼,缓缓道:“师太闭门谢客,也省了姑娘晨昏定省,姑娘清闲些,好生保养身子岂不好?”
高兖一席话让我骇然,被师父多次拒之门外,高兖作为护送车队的主要负责人知道也不足为奇,就连我的身体病症也知道,那么我与吾悲师太的师徒关系想不也不是秘密了。想道这一层,我然反而坦然了许多,“我不过想在师父跟前尽尽孝心,难道高大人也不应允吗?”
高兖丝毫不退让,“尽尽孝心自然是好,可是违背师太的意愿,那也是大不敬的过错,姑娘聪慧,想来是个明白人。”
我冷着脸,高兖气势不减,挡在我面前,微垂着面,我气的乱颤,哪里受过这种气,转念又一想,“我如何强挣的过高兖,一路还需要他的照拂,”抑制道:“高大人事必亲躬,再没有不妥的,王颐造次。”说着头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