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送爽,淡薄的日影透过格子窗百年富贵的花样映在立政殿的地砖上,渐渐移床榻上,明黄的幔帐轻轻的垂下,我屏住呼吸,朝榻上张望,国主向内侧着身子,呼吸均匀起伏,大殿深沉沉的,当地两只鎏金大鼎里焚着沉香,那淡白的烟丝丝缕缕,似乎连空气都是安静的。
再过一会儿功夫,日影就要映到帐上了,我蹑脚走到窗前,要将那窗子放下来。
突然身后一个醇厚的声音道:“不要放下来。”我一惊回过头,见国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一手撩了帐子,意欲下榻来,我忙上前跪下去替他穿上鞋,国主犹有三分睡意,神色不似平常那样警锐敏捷,少有的三分慵懒倒像平常人家的富贵子弟。
常服就搭在转身够得着的架子上,国主微微张开双臂,我半蹲的身子将一只衣袖套上,绕到身后,另一只衣袖也也套上,我半个身子环着国主的腰间,将扣带送到一侧,我展臂接住另一端,身子挨的极近,我的面颊几乎贴在国主的胸膛,一颗温润的心有节凑的跳着,甚是暧昧,我额际一红,微微垂面,掌中腻出薄薄的汗泽。
“什么时辰了?”我将案上一块核桃大小的镀金珐琅西洋怀表,忙打开了,递给国主。
国主接在手中,看了一眼,“你瞧的懂?”
我略怔忡,“未时三刻了?”
国主恍然,“你本出身在士族之家,这些物件也是常见。”
我却觉得有些不好回答,正犹豫是否将养女的身世告知国主,来日要是制我欺君之罪,我可是百辞莫辩啊!
“你读过私塾?蜀国的私塾也教这些!”国主颀长挺拔身形站定。
我半弯着腰将暗纹的袖口向外盖住手踝,依次将折叠处理过一遍,“王家设有家学,供族里的孩子读书学经济,奴婢上过一两年学,依稀识得几个字。”我微顿了顿,“只教四书五经,格物致知,并没有教这些。”
“谁教的你?”国主悠悠问道。
“奴婢的三哥有一块西洋怀表,小时候三个教过奴婢。”我回答道。
国主失笑,“你三哥可是王静。”
王静说过,他多年前化作商人游历凉国时与国主有过一面之缘,我突然明白三哥眼中挥之不去的忧伤,是满腹的才华无法施展,心中的抱负无法实现,还有,那日与德安公主在狱中一见,尖细的脸庞总是落寞无华,或眸中乍现的无限向往,相爱却不能厮守,隔着的不仅是千山万水辽阔的疆域,还有各事其君的家国夙愿,各自不约而同的选择了相望不相守。
我有一丝的失神,“正是。”
“蜀国地杰人灵,王静是难得的人才,可惜不能为孤所用。”国主惋惜道。
我只得道:“三哥生性淡薄,常年在家庙修行,无心红尘之事。”
国主咧嘴一笑,不置可否。仍回到大殿批阅奏折,召见朝臣。
我见国主无事再吩咐,便悄悄的退了出来,自有伺候茶水的寇女进出立政殿。徐市见我出来,笑吟吟道:“姑娘的差事是越当越好了。”
我屈腿福了福,真言道:“公公笑话我了。”
徐市打量了我片刻,心道,御前伺候的人都是拔尖儿得脸的,相貌没得说,当差稳重固然是好,天赐的福气不争一争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芳锦大了,明年就该放出去了,寇女只会拈酸掐醋,也是个没福气的,只有王颐实诚没那么多心眼,保不齐老天就要成全她的福气呢!想到这里,徐市龇牙笑问:“刚刚听到里头说话,国主可是有别的吩咐?”
我摇头道:“暂时没有了。”
徐市似是很满意,试探问道:“如今你的差事也都稳妥了,黛离去了,她原是负责茶水上的,芳锦是司衾,暂不动了,我的意思是将寇女拨过来负责茶水,你顶了寇女的司帐,可好?”原来御前伺候也是讲究分工的,茶水负责端茶倒水,司衾负责国主的服饰配饰头饰,司帐负责国主寝宫叠被铺床的事宜。虽然都是御前伺候的人,从分工上却有远近亲疏的不同。徐市悲叹,寇女在司帐上也有小半年了,国主都没有正眼瞧,泫然止步不前啊。
我想了想,御前伺候没什么不同,我无端的顶了寇女司帐,倒是不好,遂道:“一切有公公做主。”
徐市展颜一笑,我接着道:“寇女司帐伺候的无不妥帖的,我倒是生疏些,怕是伺候的不好,连累了公公,何不直接顶了黛离,负责茶水,也得心应手。”
徐市的牙疆了疆,心道,真是个实心的姑娘,你顾念寇女,可是枉费了我的一片苦心,还是要将福气拒之门外。黑着脸道:“既是生疏,就要勤加练习,一味的端茶倒水,难道值夜时不用伺候司帐了吗?”
将徐市辞令严厉,知是没有转圜的余地,“王颐鲁莽,请公公见谅,一切听从公公的安排。”
徐市见我这样说,也没有真的生气,摆摆手道:“今晚归你当值,先去歇着,晚上别误了时辰。”
我福了福,意欲离开,徐市叫住我:“今天是齐王的寿辰,保不齐国主有恩旨,你心中有数,先预备着。”
齐王的寿辰,我的脑海里闪过齐王朱瑞肃然冷眸,似有若无鬼魅的笑意,不由抽了凉气,木然的回到耳房,见门却半敞着,觉得狐疑,光影晃动间看见一个身影,一抹翠色隐匿在幽谧中,“翠儿!”翠儿慌乱中将拂尘的掸子掉在地上,“姐姐回来了?”
我看了她一眼,“你做什么?”
翠儿强笑道,“奴婢本是伺候姐姐的,眼皮子浅,听了别人的教唆,伺候的姐姐不够尽心,求姐姐别撵我出去,到别处当差也是没脸。”说着跪在地上百般祈求。
都是奴婢,我也不愿为难她,宫里的人势力,你得势时把你捧的高高的,失利众人踩,我面色不豫,坐在椅上,不热不冷道:“我有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你去了哪里?”
翠儿磕头碰地,支支吾吾不敢说。
我道:“你且直说。”
翠儿羞愧道:“我在宫中的小姐妹们在正阳宫当差,不巧前儿缺出个位子,有意让我顶了差事,想着姐妹们在一处,也好有个照应。”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我问道。
我见翠儿面色犹豫不决,知是有隐情,我的面色不由得暗下来。
翠儿怯生生的偷瞄我一眼,吓得噤若寒蝉,低声道:“正阳宫的宫女不小心摔了茶盅子,被积年的老嬷嬷活活打死了。”
我心下骇然,宫女做错了事,责罚是应当的,不过是挨两板子的事,再不就交由辛者库处置,竟然下死手活活的打死了,这些嬷嬷看起来温和,下起死手来也够狠辣的。
正阳宫是惠妃的宫殿,在御前当差得国主宠幸,一举得男,从此成了正宫娘娘,只是身份卑微注定被宫里人诟病,一个宫女性命抵不过一个茶盅了,想来就悲哀。
“怎么就摔了茶盅子了?”我知道当差的宫女都是在尚仪局学过规矩,受过尚仪局的戒尺的,能到各宫里当上体面的差事,都是宫女中拔尖儿的,办事稳妥的。
翠儿想了想,道:“听说是大阿哥顽皮,被绊了失手摔了茶盅子,嬷嬷们不依不让,竟然就……”惊惧之下翠儿的声音也短了几分。
“慧妃娘娘也冷眼旁观,眼睁睁的看着宫女被活活打死吗?”
翠儿想了半晌道:“想来是慧妃娘娘不知此事吧!”
自个儿宫里无端的少了个人,难道就没有人查问此事吗?我冷笑一声,“你倒是乖觉,也还算是个明白人,知道正阳宫的差事不好当,退而求其次。”
翠儿面颊一红,伏地道:“翠儿目光短浅,受了那起子小人的教唆,一时猪油蒙了心,请姑娘留我伺候着,没有不尽心的。”
我想起那日黛离说翠儿鬼鬼祟祟的,既然黛离对我有二心,想来她的话不可全信,经过这一次,翠儿也该安生些时日了。
翠儿见我默许,感激的头直捣地,一个劲的夸我善心,我想着在一处有个伴儿也是好的。
翠儿殷勤问我今天是否值夜,我说是。
翠儿忙过来服侍我休息,我一点儿睡意也没有,歪在床铺上,身上薄薄的盖了一层锦被,与翠儿说些闲话。
翠儿手脚利索,行事也明白,与我对坐绣墩上,说些闲话,讨我欢心。
“我瞧着姑娘这几日没胃口,人又清减了不少,如此不知保养,伤了根本,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我笑道:“没事的。”我问道:“翠儿进宫几年了,今年几岁了,以前在哪个宫里当差?”
翠儿本是个活泼个性子,见我询问,没有不说的,“我是贞宣元年进宫的,想来也有十年了,我那时才六岁。”
贞宣元年,蜀国德寿二十八年,对于蜀国来说是一个充满屈辱的年号,那一年,南国县宣称独立,为南国,凉国军队从从黑美沙漠两翼迂回,突然出现蜀国的南方梓桐,而蜀国毫无防备,地方军抵挡不住,南方的统一战线节节败退,凉国的铁骑直逼蜀国的城都郢水,蜀国国主携家眷仓皇北逃,行台军苦战三月,凉骑长途奔袭,辎重补给不上,双方战事胶着之时,凉国国主突然病逝,主将齐王回宫奔丧,就是这样,凉国依然割去蜀国大片江山,领着得胜之军回国。蜀国惨败,七万行台军几乎全部阵亡,校尉以上的高级将领无一人生还。
蜀国的凌烟阁,为这些战死的将领及士兵立牌,高旷深远的凌烟阁重建后,连绵幽长,孤寂悲壮,每日负责打扫的内监就达千人,然而这一切,并没有触及与唤醒蜀国国主内心的屈辱,而是采用了自我麻痹的方式逃避这一切,每日沉醉在诗词歌赋中,用艳丽的辞藻勾勒出蜀国虚幻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