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北宋仁宗明道元年。
“不好了,不好了。皇后娘娘把皇上给打了。”尚美人的宫女粹心一路嚷着从崇庆殿跑了出去。
粹心这一嚷,合宫皆惊,宫人们聚在崇庆殿外的宫阶下口耳交接地私相议论着。
“咦,怎么回事啊,皇上近来不是很宠尚美人么?今日竟不替尚美人解围。”
“不知道啊,皇后也真是胆子大,连皇上也敢打。”
“皇后啊,还不是仗着她娘家,还有太后宠着她。”
“你们说,皇后娘娘生得那么美,仙女似的,平日却笑也不大笑,与皇上也别别扭扭的,该不会是皇后娘娘不喜欢皇上吧。”
……
第二天一早,赵祯依时去上朝,他端坐在御座上,眉头微蹙,清隽的面孔里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这天的朝堂一如既往地热闹,又是黄河决堤,又是淮南水路修峻,又是边境难民涌入内地。赵祯翻弄着御案上堆叠的奏折,对方才上奏的几件大事已经暗暗有了定夺。
就在这时候,观文殿学士吕夷简双手执着谏板,从队伍里迈步而出,正声说道:“臣有本要奏。”
“吕爱卿何事啊?”赵祯微倾着身子,一面轻按着太阳穴,一面缓缓地抬起头来。
“皇上,臣听闻,昨日皇后在争执中误伤了皇上。虽是误伤,但皇上乃万金之躯,皇后此举仍是失仪。皇后乃国母,失仪如此又如何母仪天下,且皇后多年无子,臣上书,请皇上废后,另立贤淑以正妇德。”吕夷简此言一出,朝堂上下一阵哗然,连赵祯也倍感震惊,当即睁大了眼睛直起了身子。
“吕大人此言不妥,皇后出身高贵,大方端正,多年来管理后宫事宜井井有条,怎可因此无心之失便行废后之举。”说话的是秘书阁校理范仲淹。
“范大人此言差矣,误伤天子怎是小过。”吕夷简对范仲淹的话不以为然,甚至咄咄道:“在下知道范大人与皇后的父亲宁海侯有旧,但范大人也不能因私忘公啊。”
“你。”范仲淹被气得涨红了脸,说不上话来。
接着朝臣们又纷纷进言争执了起来,总是反对吕夷简的人多,但吕夷简巧言善辩,反对之言都被他一一回击了。
赵祯听朝臣们争得面红耳赤的,“废后”这两个字便如针尖一般扎着他的心口,让他听了极为不快,他几欲发作,临朝十年来,他还从未像今日这般烦躁过。赵祯轻抚着昨日绾绾打过的地方,只觉心口灼灼,终于稍稍平复定了起伏的心绪。
“好了。”赵祯抬高了声气,严肃道:“吕爱卿,这是朕的家事,不宜在朝堂上讨论。此事是朕有错在前,皇后是无心之失,并无失德之处,吕爱卿也好,其他诸卿也好,都不要再说废后的话了。”
“可是,皇上。”吕夷简又抬起了谏板,想要说什么。
“吕爱卿,朕与皇后,这是朕的闺阁之事,你也要管么?”说到“闺阁之事”,赵祯的嘴角边浮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不过这笑极浅,只有离他最近的陈公公才看得到。
“皇上。”吕夷简显然没想到皇帝会如此回护皇后,他举着谏板立在那里,那脸色极是尴尬难堪,但他犹然故作镇定,平视着皇帝的眼睛。
“好了,吕爱卿。你是观文殿学士,你与其来干预朕的家事,不如多花些心思在黄河决堤难民安置的事情。”赵祯坚定了语气,更显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若是诸卿没有旁的事,那今日就退朝吧。”过了一会儿,赵祯看群臣安静了下来,吕夷简也不再说话了,便说道。
散朝后,赵祯照例是先去后殿将这里三层外三层的朝服换下。
“官家昨夜又是改奏折到很晚,今天瞧着精神有些不好呢,要不要传太医来看看。”陈公公在一旁一边接着皇帝换下来的朝服,一边说着。
“勤政是做皇帝的本分,朕可没有这么娇弱。”赵祯望着陈公公笑道,他知道陈公公是真宗皇帝身边的旧人,自他幼时起就服侍在侧,这老人家对自己当真是一片真心实意的关怀,故而他也从不对陈公公端着皇帝的架子。
“官家,还是回御书房么?”待到赵祯换好了常服,陈公公又问道。
“唔。”赵祯立在那里,面有踌躇。
看着赵祯不决的脸色,陈公公忙说道:“官家,今天一早崇庆殿的晴柔姑娘就偷偷派人来告诉奴才,说皇后娘娘病了,有些不大好呢,官家要去看看么?”
赵祯听了,又惊又忧,他忙应道:“那就去看看吧。”
崇庆殿的宫人们远远地见到皇帝来了,忙进去通禀。赵祯也不等绾绾来接驾,直直地就向着内殿走了进去。
就在赵祯往里面走的时候,绾绾的贴身侍女晴柔突然奔了出来,她跪倒在赵祯身前,泪眼盈盈地说道:“皇上,皇后娘娘本来是要亲自出来接驾的,但娘娘昨夜着了凉,身子不适,方才更衣又折腾了一会儿,忽然就晕倒了,这才叫皇上久等了。”
“晕了,怎么回事?”赵祯说着就加快了脚步,大步地向里面步去,眉心结作了一团。
“娘娘昨晚一夜,一夜都没有盖被子,穿着白天的薄衫,和衣睡了一晚。”晴柔小跑着应道。
赵祯一听,便知道绾绾也同他一样,一夜难平,心里既着急,又有些甜甜的安慰和喜悦,他问道:“传太医了么?”
晴柔摇摇头回道:“还没有。”
“好,那就先不忙,朕先去瞧瞧。”说着,赵祯已经走进了内殿,隔着屏风,他看到绾绾躺在床上,碧漪在一旁轻手轻脚地将她刚刚穿好的衣服换下来。
赵祯一个人走到床边,他朝碧漪使了个眼色,碧漪也就退出去了。
床边搭着绾绾刚刚换下来的墨绿金线丝菊对襟衫,白色洒金妆花褶裙,赵祯坐到床边,只见绾绾面容憔悴,眉心紧锁,双目下有淡淡的泪痕,她贴身穿着水绿色抹胸和素地蚕丝衫,头上的月牙髻还未来得及卸去,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
“绾绾。”他不自禁地唤了一声。大婚之夜,她曾伏在他的膝头,将那首诗轻声地念给他听—“侬既剪云鬓,郎亦分发丝。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这些年,他一直将这句诗记在心上,想到这里,他不禁伸出手去。就在他指尖与她面颊触碰的刹那,她醒了过来。
“祯。”她方欲唤什么,又收了回去,改口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的声音很微弱,目光也飘飘然的。
“朕,来看看你,你,怎么又胡闹了?”赵祯的语气虽平淡,眼神却蕴藉伤感。
“我胡闹,你又恼我了么?”绾绾低垂着眉目问道,语气中尽是委屈。
“朕没有,朕从来,也没有真的恼过你啊。”赵祯一面说着,一面抚了抚她的面颊,柔声道:“你好好歇着吧,朕这就传太医来看你,以后,可不许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了。”
“皇上,我,我。”绾绾轻轻地抓住了赵祯放在她脸上的那只手,双眉微颦,眼里有了莹然的泪意。
“朕现在还有些事,大臣们都在御书房等着呢,晚点再来看你,你安心歇着吧。”赵祯又抚了抚她的面颊,向她温柔地笑了笑,才转身走了出去。
“皇上,昨夜娘娘写了大半夜的字,一张一张的写的都是一样的字,皇上要去看看么?”晴柔见赵祯走出了寝殿,便上前问道。
“好,好啊。”赵祯想了想应道。
晴柔带着赵祯去了绾绾的小书房,那案上胡乱着堆满了宣纸,赵祯拿起一张来看,写的原来是李后主的一句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绾绾在书法上颇有造诣,那字体既有魏碑的舒展,又有怀体的飘逸,笔走龙蛇之余兼有女子的清神秀骨。赵祯看了看,其余的纸上也是一样的写了这句词,他仔细打量着,这些字于钩撇转折处笔锋多有不尽之处,墨水也不得淋漓,显见得下笔的人心中自有一番郁塞。想起绾绾的病容,他既怜惜心痛又愧悔交加。看了好一会儿,他从这纸堆中挑了一张袖在怀里,方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