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赵祯放下笔,合上了最后一本奏折,他伸了伸腰起身走到窗边,只见窗外天幕荧荧,星河灿烂。
“陈伴伴。”赵祯唤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陈公公慢慢地走了进来,回道:“官家,现在是亥初一刻。”他年纪大了,走路时已经有些颤巍巍的了。
赵祯看着他苍老慈爱的面容,不忍道:“陈伴伴,你年纪大了,以后,夜里便让小潘子伺候着吧,你早些歇着吧。”
陈公公应道:“小潘子还是太小了些了,再过个一两年吧。老奴确实是老了,伺候不了官家几天了,就快去见先帝爷了。”
听陈公公这么说,赵祯心里酸酸的,他也不与陈公公强辩,温和道:“那也好,不过以后还是让小潘子多做些事情吧,陈伴伴你老了,不应当再这么劳累了。”
陈公公缓缓地点了点头,又说道:“官家今晚是去崇庆殿吧。”
赵祯望着窗外烂若织锦的天幕,想到古诗里说的“皎皎河汉女”,心里顿生出一股柔情,他自语似的浅浅一笑,说道:“还是去崇庆殿吧。”
赵祯到了崇庆殿,并不见绾绾出来接驾。晴柔告诉赵祯,绾绾正在沐浴呢,赵祯遣开了所有的宫人,一个人朝浴池走了过去。初夏的风半浮在雕梁画栋间,绛粉色的纱帘盈盈摆动着,她绰约的倩影隐隐地浮现在纱帘后。濛濛的水汽迎面扑来,那水汽中,有百花的芳髓,有缥缈的月支香,还有另一种香气,醉骨缭绕,红尘中无,是为天香。赵祯揭过最后一层纱帘,只见绾绾正穿着浅妃色薄绡抹胸浴裙坐在池边,一双玉足拔弄着温泉,乳白的温泉水从她的足尖滴落,迎上那沉了落瓣的倒影,宛若银河一般。她听到有沉稳坚实的脚步声靠了过来,知道是赵祯,她先是一直低头望着温泉中芳情漪漪的照影,待到他走近了,方才转过脸迎着他嫣然一笑。
赵祯坐到绾绾身旁,轻轻揽过她的肩膀靠着自己,柔声道:“这些天处处都在筹备端午的事宜,宫中事多,真是辛苦你了。”
绾绾仰起头来,痴痴地望着他的脸,她将一只手抚上他的眉宇,眷慕道:“与你日理万机指点山河相比,宫中这点事情不过是秋毫微末。若是连这点子事情也做不好,我又怎配,怎配做你的妻子,你的皇后呢。”
赵祯握住了她的手,宠溺深爱道:“若是有什么不好,什么不对的,那便都是朕的不好,朕的不对,绾绾是朕心里最好,最珍贵的。从前都是朕错了。”
“是么?”她羞赧着轻声问道,一双含情妙目在他的眉间,眼底,唇边,耳畔,鬓边脉脉流转着。
“那在绾绾的心里呢?”赵祯捧住了她的脸,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问道。
“在绾绾的心里,天地万物,就只有祯郎而已。”她回说,眼中又是痴情柔情,又是深情长情。
他轻轻地吻了下去,她亦应和着,二人吻到忘我,渐觉支撑不住,手边一滑就双双落到了水中。
绾绾立在水中,笑靥如花,薄绡浴裙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现出她婷婷窈窕的身线。赵祯向前一抓,绾绾一躲,脚底一滑,便落到了他的怀中,二人就这样相拥着在水中反覆了几个来回。她紧紧地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渐渐加快,然后抬起头,望着他神祗般的面孔,还有那面孔上熠熠明朗的眉目。他的胳膊紧紧地将她架住了,她踮起双脚,吻上了他的唇,他应和着,天地都在回旋,而她的意识里只有他,他的意识里也只有她。浴裙渐渐从她身上褪落,他紧紧地缠住了她,指间触上她了的每一寸肌肤。灵肉合一的时候,他们痴缠着,相望着,看自己的目光倒映在对方的瞳孔里。她不知道时间过了有多久,但她觉得已经很久了,久到足够她生生世世地记住这个男子了,记住他熠如星辰的眉目,记住他神祗般的俊朗面孔,记住他不入浊泥的天成贵气,记住他的目光爱抚过她的每一个瞬间。天花板上印着描金游红的合欢花,她沉在这梦里,无可自拔,有过这旷世的****,她足以与神明并肩,还有一点点痛,来自人世的凄然,但现在,就只有一点点而已。星影沉河,恋由心生,就这样轻倩地笑着,她就又沉到他的怀中了。十年了,他们都足够熟悉对方了,就算是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后,天上人间,黄泉碧落,她都是爱着他的,深入骨髓的爱,他亦爱着她,红尘天光之外,唯有她的爱牵住他,伴他天长地久,岁月无边。
这一场梦做得太久,醒来时他们都还有些疲惫。温玉炉中的月支香还没有燃尽,飘飘渺渺地散入了白日的青烟里,人间的曙光透过窗帷,在百合赤金绡的床帘上晕染开来,照进了他们余温未尽的缠绵。躺在这水蓝色龙须缠水草的锦缎被褥上,二人宛若沉在银河中一般。被褥上的龙须草恣肆地交缠着,也缠住了他们生生世世的身心和牵念。
绾绾醒来时,赵祯还未醒。她轻轻地牵过他的一缕青丝,与自己的纠缠在一起,这千丝万缕,系住了千情万怨,一会儿就结作了一对同心结。她一手牵着这青丝交缠的同心结,一手从枕下的荷包里摸出了一把长不盈两寸的金錾龙凤和合小剪刀。
“别剪。”赵祯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他握住了她手,声息温存道:“再等一会儿,今日端阳,不用上朝,咱们再这样,多呆一会儿。”
绾绾笑着将那剪刀收回了荷包里,他轻抚着她的头发,缱绻道:“绾绾,朕有时觉得这一生真是过得太慢了,但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朕又觉得这一生过得太快了,快到,就像随时随地都会失去你一样。”
“是么?怎么会呢?”她的目光抚过那刚刚编好的同心结,幽然道:“‘侬既剪云鬓,朗亦分发丝。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绾作同心结。’你怎么会失去我呢,万古洪荒,我心悦你,悦你生生无涯。”说到情深处,她目光已痴。
她的爱,她的笑,是他一生中拥有的最纯净的馈赠。若能一意守住了这真情,江山宏图,百岁欢愁,又算得了什么呢。
太阳渐渐升高了,温玉炉中的月支香也将燃尽,堕絮般的游丝绕过彤云穿花的床帘,床帘上百年好合的纤纤金影向他们盈盈地笑着,这流连忘返的光景,又不知过了多久。
按着宫中的规矩,端阳这天,帝后应携合宫嫔妃去往延佑宫向太后请安,共度佳节。绾绾今日穿了一件淡青绫银线描影兰对襟衫子,一件暖鹭白牡丹团凤抹胸,一条嬭绿云雾绡褶裙,一件若水纱连绵缠枝纹广袖外衫。她头梳百合髻,髻心处簪着青花玉盘粉晶菱花钿,她对镜盘弄着妆匣中的簪钗,一时竟不知该戴什么才好。这时候,赵祯已站到了绾绾的身后,他从袖中取出一对流云望月水沫玉步摇细心地簪到了她发髻的两边。
“喜欢么?”他半屈着身子,双手轻扶着她的肩头,柔声问道,如水的镜波映出了他温柔的笑眼。
“喜欢,你什么时候准备的?”她微低着头,一只手搭在他的手上,笑着问道。
“准备了很久了,你看,这流云望月是朕自己画的,再交给工匠们去做。”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可不许笑话朕画的不好哦。”
“祯郎说的哪里话,祯郎十六岁时画的青碧山水就已初见神韵,何况是到了今日了。”她转过身子,仰起脸望着他,水晶流苏在她的鬓边盈盈摇曳着,映着她的娇靥流欢如光。
“我来给祯郎梳一梳头发,可好?”她一只手抚上了他额上的头发,温意询道。
赵祯握住她的手,温存着笑道:“自然是好的,不过,让朕先给绾绾画一画眉吧。”
赵祯一只手捧起了绾绾的脸,一只手拿住了黛笔,眼底唇边尽是喜欢与沉醉,那落在她眉上的笔触也极轻极缓。绾绾也一心一意地望着赵祯,望着他明明的瞳孔中正映着她一往而深的目光。她眉眼本身生的好,他又颇善丹青,只一会儿,两撇秋波便成了。
“澹澹秋波愁边戏,妩媚不烦骡子黛。”他端详着她的眉眼,悠悠吟道。
换过绾绾为赵祯梳头,那贝雕梨花梳在清水中一蘸,便引着她细密纤深的用心梳上了他的头发。她手法轻柔,娴熟的就像知道他每一根头发的脾性似的。他的三千游丝如藤曼一般缠过她的指间,终结做一股向头顶绾去,复用云龙冠,海水簪和明黄缎带固住了。
绾绾,绾绾,是“绾作同心结”,是“绾君青丝岁月长”,亦是“长发绾君心”。
“祯郎,今日穿什么呢?”她伏在他的肩头亲昵道。
“还像从前一样,你做主吧。”赵祯抚着绾绾的手,宠赖道。
她欣喜满足地一笑,转身从柜中取出了一身龙绡中单,一根九龙玉带,一件桵色如意绮长袍。袍身正中处绣着龙吟海潮的图案,龙身用金线,海潮用银线和琉璃绀丝线,那啸傲沧波的英龙威灵交加,细腻如生,海潮也千堆如雪,澹澹从容。这从裁制到绣工,一望即知均是绾绾亲历亲为的。
“真好,分毫也不差。”绾绾的一只手扶在将系的系带上,帘外莺声一呖,柔漾的晴光拂过他的眼波,落在了她的眼底,二人凝眸一视,从心相契地笑了。
花低深朱户,暖香鸳鸯锦。百年镜中,俪影成双。
情衷不负,差此生,鸾镜何需卜,佳期何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