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放鹤亭离开以后,翊臣与月樨便在近处寻了一个整洁雅致的客店休整了一番。二人自客店出来时,已过了日中。日光晴明,穿过牵风的柳带,簌簌地洒了一地,成行的画舫又在河心铺排了开来,堤上绿意逶迤,桃红若英,士女游人,脂粉盈盈。
翊臣已换上了一身乳白色的绢丝长袍,袍身上织着棠棣花,外面罩着一层薄薄的杏黄绡褂子,他头带玉叶冠,冠垂薄带,更显得面如冠玉,恍若出尘。月樨则换了一身鲜玫色的碎叶绡衫子,一条杏粉色的盈雾纱褶裙,她梳着蝶飞隐月鬟,髻上别了一支别致可爱的金铃月枝步摇。
翊臣思量着去寻那假的花隐居士,但这偌大的洛阳城,他又不能显露身份,实是豪无头绪,茫茫如大海捞针。
月樨瞧出了翊臣的心思,她温意道:“翊郎,你既要寻那人,不妨还是先去绣明楼探一探吧。”
翊臣侧脸一笑,道:“我也正是如此打算的,我是必要寻到那人的,否则,恐怕会给白兄惹上麻烦。”
二人这样想着,便在近处的马行租了一匹快马朝着绣明楼去了。翊臣为遮掩行迹,在距离绣明楼尚有一条街时,就将那马系在了青桐书院后院偏门外的一棵老杨树下,他自与月樨步行去往绣明楼。
翊臣一面走着,一面用一块白布遮住了脸,月樨望他那白布遮面的样子,不禁一笑。
“怎么?很难看么?”翊臣笑着问道。
月樨摇了摇头,含娇似笑道:“不是,比那面具好看,这样一来,即便遇着了曹家的人,也不会被认出来了。”
“樨妹。”翊臣停了下来,他将一块郁金色的面纱耐心地为月樨戴好了,温存道:“只要你能认出我我就好。”
月樨粉靥一羞,眼中清漪低佪,她喉中细声嗡嗡,却终没有出口,只酿成了那花心抚瓣的一笑,嫣嫣复如嗔。
翊臣亦是一笑,明亮的笑里涵尽了钦慕,激赏,眷爱,二人的来时与归路。
二人到得绣明楼时,出乎意料地,那楼前车马冷清,檐梁上新扎的彩灯红缨也撤去了大半,只“玉砌花光”四个金字犹然冷清寥落地招摇在半空中。
“真是晦气。”一个褐衣小厮一面匆匆忙忙地往楼外走,一面别着身向门内吐口谩骂。他怀中散乱地捧着一个不小的包袱,那包袱半敞着,露出些五颜六色的轻纱软布,像是女人的衣服。这小厮走得太快太慌,又不朝前看路,险些撞到了月樨。
那小厮迎面一扑,二人都觉出他身上的气味有些异样,似花木的清香,又有草药的微苦。翊臣忙护着月樨退到了一旁。那人脚下一折,向前一个趔趄,竟摔翻在了地上。他怀中的包袱自也散了一地。
“没事吧。”翊臣关切道。月樨摇了摇头,目光却一直停在地上那散开的包袱上。
那小厮抬眼看了看二人,他胡乱着捧拾起了包裹,便慌忙匆促地爬起来走开了,一面走,还一面不绝地骂着“晦气”。
“怎么了?”见月樨神情有异,翊臣忙问道。月樨伏在翊臣耳边细声道:“那包袱里面,是那个拊鼓夺花魁的雪柳的衣服。”
“什么!”翊臣还未来得及吃惊,就忙携着月樨轻轻悄悄地跟上了那小厮。
二人跟着那小厮穿过了听风街,里仁巷,那小厮忽在巷末转角处拉住了一个挑着珠花担子的老媪,翊臣见状,忙携者月樨藏到了近处一棵古槐树的后面。
只见这小厮略略挑了一会儿,拣出了两支素银珠花。他与那坐摊的老媪议过了价,却不掏钱,而是从那包袱里的一件染蓝色夏衣外衫上扯下了五颗黄豆大小的浑圆的珍珠递给了那老媪。那老媪心下实喜,面上还装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二人口角往来了数次,老媪方将两支簪子包好了递与那小厮。那小厮嘿嘿地笑着,将珠花揣入了怀中。
小人贪利,最是无孔不入。这精工丽绣的衫子被这么粗鲁地糟蹋损毁了,月樨望着,没来由地就是一阵心疼。雪柳娇花似的轻浮模样又浮现在了月樨眼前,她想必也同这衫子一样吧,此刻已是落入泥泞,遭人践踏凌辱了。
想到这些,月樨竟不由自主地难受了起来。她手心一紧,翊臣即察觉了出来,他温存着侧过脸,那握着月樨的手又紧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二人见那小厮穿过马路,直直地走进了街对面的清风巷,便也跟了上去。走了约有一刻钟,那小厮跑入桃李巷后忽加紧了步伐。此处属偏僻陋巷,远离繁华,人迹萧疏,翊臣自也小心谨慎了起来。他既要紧盯住那小厮的去向,又要留心周围的动静,月樨的安危,是最令他挂怀不安的,纵已紧紧地牵住了她,他也还是不能放心。月樨似觉出他的担忧与用心,她将另一只手也抱住了翊臣的胳膊,贴身偎住了他。感到她温香的体息依依无声地贴近了,他始心安了些许。
此处是单面围墙,只一面散落着庭户院落。这些院子皆低户斑驳,有些半敞着,有些则紧闭着,望上去十分荒凉诡异,也不知有人没人。跑过了七八户后,那小厮方停下来转进了一个院子。待他完全进去以后,翊臣与月樨方赶了上去。
这一处院子较别处看上去敞亮一些,装潢也更新,门上的黑漆尚无脱落斑驳。翊臣轻功超群,走路自是无声,月樨身量纤细,步履轻盈,行动也几无声响。二人向里面走着,院中有一口枯井,井边辘轳上的麻绳也朽极裂断了。小院的左边看上去像是柴房之类的地方,右边则是一排空室,正前处是一间稍大的朝阳的屋子,屋门是闭着的,阳光照过侧窗,在粗纱窗帘上映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侧影纤圆,慌极娇颤,髻心捧月,流星乱落,正是雪柳了!
“啊!”的一声尖叫,忽有淋淋的鲜血喷溅上了那粗纱帘。
新鲜的,灼烫而恋生的血啊,鲜红无比,似贪而恐怖。
这是!方才那小厮的声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