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秋佯装送如玫登车回家,允谚则着暗卫紧紧跟着,中途便借机将如玫带出了城。许多人都看到如玫离开了往梦轩,因着允谚的面子,安恪宁也不敢来胡闹。
二人自往梦轩出来以后,已过了日中。奚廷早驾车在巷口候着了。
“谚弟,你可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崇王会不会来找你的麻烦啊?”上车后,煜臣问道。
“我本来想派人四处找一找聂胜琼,后来我又想,以那女子的性情为人,她这般负重偷生的,若时机得宜,她必会自己回来的。我想派人去边关从令兄那里取回聂胜琼留下的东西,又怕途中出什么差错,那个老狐狸实在也不好对付,再看看吧。不过眼下我倒是不担心的,如玫姑娘的事,除非那老东西有脸有胆嚷嚷的人人都知道,否则,他凭什么找我的麻烦。”允谚暖洋洋地一笑:“煜兄,你放心吧,饮秋行事一向小心的。”他知煜臣既聪明又周全,凡他能想到的,煜臣自也能想到,不过煜臣生性蕴藉而深情,便难免会过虑而忧。
“呵。”煜臣淡淡一笑,十分轻松而安适。窗外市井熙攘,晴光漫然,接天的晴明热闹,竟是有些累目扰神。
辚辚晃晃的,不大一会儿就到了观熙坊了。此处书坊林立,茶肆鼎沸,马车自也渐渐地慢了下来。
“话说本朝国运日隆,天子承平日久,是夜宴开仙苑,花放琼林。公子王孙,流连彩云,丽人纨绮,赏之成情。就中最风流,当属二人,皇后胞弟,天孙郡王,一善丹青,一善吹笛……”
说书艺人滔滔不绝,绘声绘色的,如亲身临境一般。
“昨夜才发生的事,这就被编成戏文了?”煜臣有些吃惊。
“嗯!”允谚点了点头,故作认真道:“这本《琼林花》如今风行得很啊,我来时路过太平肆时也听到了。”
原来自太祖立国以来,皇家每出游饮宴,布置安保之外,并不驱赶左近百姓。昨夜琼林苑中的风流韵事,自有人登高窥见。百姓最喜闻这一类贵家风月,花间雅事,书坊里的才人先生们将此事连夜撰成书文,使其连巷传送,满城流布。
允谚眨眼一昵,打趣道:“煜兄,这会儿子京城里不知有多少姑娘夜夜入梦,想嫁你呢,呵,呵。”
“呵。”煜臣望向了窗外:“汴京,京城,真是一个可爱的地方啊。”煜臣淡淡地笑着,阳光斜洒在他的脸上,如柔条流荡,缱绻亲近着。
“京城虽好,比江南如何啊?”
二人望着望着,只见那沿街走卖着的藕粉镜膏摊子正热闹凑集,沿街冰铺里的酸梅冰盏上闪着琥珀色的晶光,老者携,幼者嬉,粉绿成堆,笑语四来。
“江南也好。”依旧是那淡淡的笑,深情自长柔。
将煜臣送至云间巷的宅邸以后,允谚自去秘书省处理公务去了。二人相约待月上花梢时,再同去红袖里。
允谚才到秘书省,就被赵祯身边的小潘子唤到了睿思殿,小潘子来的很急,允谚连官服也未换,便同小潘子去了。
“臣弟参见皇兄,不知皇兄急召……”允谚话还未说完,就望到了这殿中站着的,竟是钱惟演同曹玘二人。
“哟,钱大人,多时未见啊!”允谚说不清是出乎意料,还是该高兴。
“允谚。”赵祯正色道:“殿堂之上,不得戏语。”
“是!”允谚俯身稽首,他望了曹玘一眼,好不生气。
“皇兄,臣弟若没记错的话,钱大人应在西京任留守,如何会……”允谚望向钱惟演,缓缓问出。
钱惟演四五上下的年纪,瘦癯而气重,袍带整肃且华贵。他轻哂一笑,端慈道:“郡王殿下,此月二十五是吕相(吕夷简的叔父吕蒙正)六十诞辰,皇上特许老臣告假进京贺寿的。今日特进宫,向皇上述职禀政,请求批示。不想,竟碰到了曹大人来辞官。”他从容而温和,干戈玉帛,真化解无声。
“如此,真是甚巧。”允谚应着,他一时有些拿不准钱惟演的用意。
“允谚,曹玘请辞去枢密副使一职,你以为如何啊?”赵祯问道。
“臣弟以为,朝中人才济济,曹大人若心系桑梓,皇兄自当成全。不过……”说着,允谚便望向了钱惟演:“钱大人乃三朝元老,皇兄亦不妨听听钱大人的说法。”
钱惟演依旧是轻哂一笑,他向前一步,俯身道:“曹大人征战多年,也算得劳苦功高,但朝中事并非军中事,大人专尚习武,园中政事或多有心无力之处。如今四海安宁,暂无兵事,也可让曹大人休养休养。”
“这!”允谚虽知不应冲动,但他性急又不善伪饰,一时竟有些按捺不住。
“军法最严,曹大人行军二十余年都无毫末之差,皇上当体恤嘉奖才是啊。”钱惟演说的从容,一点不像堵了允谚的话锋。
军法最严,翊臣虽受了密令,对外却仍是旷职。允谚立时想到了这一层,也就想到了钱惟演或有什么深心,便不欲再争了。
“而且。”钱惟演接着道:“曹大人就是去官还乡,若国事有急,朝中有急,曹大人也当不会卸责,必立赴前线,以证丹心吧。”钱惟演一直俯首恭言,不紧不慢,浅笑玄默。
允谚只顾听着钱惟演说话,听他那话里又藏了什么话,也就渐渐冷静了。
“曹卿,可是如此啊!”赵祯虽未露出什么愠色,眼神却是威厉逼人,望得曹玘那虎熊一样的莽夫亦不禁生寒而胆颤。
“是。”曹玘垂首应着,粗厚的声音隐有颓意,而他敦壮的身躯竟如暮色里的一座矮山一般,说不出的阴沉如死。
“允谚,朕听说,你几个月前,你从‘天香’孟家买过一盆爱云黄?”赵祯问着,口吻亲和,并无试探之意。
“是,可那盆爱云黄被臣弟的好友转赠给了枢密直学士安恪宁的如夫人聂氏了,后来,就不干臣弟的事了。”允谚坦荡道。
“哦,这爱云黄可不是一般的花啊,寻常人可养不好。”赵祯笑了笑,又望向了曹玘,还是那不怒自威的眼神:“曹卿,安恪宁从前就是你的旧属,他还有这闲情喜好,你可知道啊?”
“臣只是一介莽夫,刀兵之外,诸事不问,臣,臣不知道。”曹玘应着,微一侧头,却也未露出什么怯色。
“不知道么?你很快就该知道了,呵。”赵祯淡淡地说着,洞察沉着,君威淡漠。
自殿中出来以后,允谚有些闷闷的,他正欲去追钱惟演,一抬头却见钱惟演已在阶下候着他了。
“小王爷啊,老夫知道你在纳闷什么。”他总是这样轻哂着,大约是觉得允谚有趣吧。
“你说我在纳闷什么,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允谚的调皮是藏也藏不住的。
“夫钓者中大鱼,则纵而随之,须可制而后牵,则无不得也。小王爷一定是明白的吧。”
“呵。”允谚轻声一笑,轻谐道:“好好地讲道理,掉什么书袋啊,你们这些老先生。”
“我是说,天道昭彰,邪必后除,不过是时间问题。小王爷,要沉得住气啊,要信任皇上。”钱惟演从容而慈地笑着,多少有些深意。
“你信天道?”允谚于天道,亦从不知是该笃信,还是该存疑。
“信啊,老夫我一生,都没有疑过。小王爷你难道不信么?”
“我信我的心。”允谚说着,孩童一样的固执。
“那也好啊,道,本就是人心,仁心,呵。”
“诶!”允谚还想说什么,钱惟演却已经走远了。
“王爷,您要备车回府么?皇上命奴才送送王爷。”小潘子追上来问道。
“我回秘书省。”
青木缓缓,风静如画,允谚抬头望了一眼这碧****破的澄空,意忽茫茫而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