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惊霜旦,畹屑池中红衣现了败势,垂垂羞恨的,采栖桥边清波散漪,露珠悄悄。
“结霜了啊。”饮秋搴开幽蓝色的窗纱,轻叹道。
“是啊,结霜了。七夕之夕,不就是银烛秋光冷画屏了么。”允谚起的很早,比饮秋早,他披着一件银桑缎长衣,倚在悬窗边的妃木榻上,一支腿斜支着,手中还擎着一把画了一半的扇子。正是邻水神清,惬意疏闲。
饮秋走过来了,却在妃木榻对面的藤织的秋千小椅上坐了下来,她脚底微微地抻着,这藤椅也就轻轻地荡起来了,有润风拂面,莺语帘外。
“怎么,这扇子竟还未画完么?”饮秋浅笑着问道。
“是啊,你说气人不气人!”允谚抬起头来,明朗道:“都一个多月了,煜兄才给我画了一半!”
清水绫的扇面迎旭展开,红踯躅在晴融的光晕中栩栩缓缓地开着,一笔凝思成晕,如眼底血痣,汨汨不尽。
“说来也有趣,煜兄近来像是有心事。呵,年岁渐长,意态愈从容啊。”允谚将那扇子支到了窗边,凭红曦晕露,天水呈光。
“大约是,半春尽,踯躅花事了,煜臣他,也就只能画到此了吧。”饮秋转忆着煜臣平日里翩翩的清度与才情,进而思到,煜臣的多情善感,不正是对这世间众生瞬息的一种明悟与怜惜么?虔诚珍重至于殉身。
“花事了了,人事……”允谚抬起头,天真而澄澈,看绿絮无声,飘散池塘。
“走吧,不是说好了,今日去观若寺么?”
“好!这会儿时间也还好,不算晚。”
二人妆饰了一番,便出门了。饮秋穿一件苏芳纱交襟衫子,一条藕青折花罗细褶裙,还披了一件银朱罗斗篷;头上梳着绛仙髻,髻上别了数枚红玛瑙曼珠胜。允谚则穿一身练银绡袍子,竖领挺拓,素带清寒;头上带着小巧的朱鹮飞鸣冠,鸡血灼灼,明珠耀银;他仍执了一把折扇,绿檀木冰梅绡的。
大宋朝例,朝十日休一日。今日正是休朝之日,出城的郊道上车马比平日里多了许多。莎草迎晴,袍带熏风,正是游冶欢洽时。
允谚他们到观若时也还不到巳时,允谚因是自己来的,也就未同寺中说过。奚廷去置办香烛时,他与饮秋便在罗汉堂外闲等着。寺中香客不少,有些认识允谚的自上前来打招呼。饮秋拉过斗篷,半遮住了脸,微微侧身,仰头向着身后一棵硕壮而悠久的枇杷树,并不与人招呼言语。
不大一会儿,奚廷便带着置办好的香烛过来了,他说道:“王爷,方才我好像看到福成帝姬的乳娘了,还有些别的眼熟的人。”
“这也不奇怪啊,我是个半闲人,自有人比我还闲呢。”允谚应着,已将一把香插到了大雄宝殿前的香殿中了。香殿四周烟火缭绕,熏呛地紧,允谚不欲久留,便拉着饮秋向宝殿侧处绕去了。
“奉香之前,你可有祷愿啊?”饮秋晴媚洋洋地笑着。
“祷愿?忘了!呵。”允谚不假思索。
阳光筛过银杏叶簌簌地洒了下来,祈愿井旁围满了垂髫幼童,有的被大人举着,都是一副巴巴张望的神情。深波涌动,铜钱缓缓飘落,逝踪无定,井底晶莹耀耀,再难分彼此。池边一阵悲喜唏嘘,亦难分彼此。
“饮秋。”允谚道:“你说,这佛祖看人们祈愿,欢喜不欢喜啊。”
“这便难知了,善信们都各怀私心啊。”
“依我看,也没什么复杂的。佛无所谓,人有所谓,既无所谓,何有分别。”允谚轻快道。
“是啊,佛无所谓。”饮秋通悟似地一笑:“那你问也问错了,既无所谓,何来欢喜不欢喜啊。”
“诶,欢喜境界,当然还是有的,不然,说什么极乐啊。”
西天,极乐,大雄宝殿中梵唱悠悠,四下里香烛蔽天。允谚一切都说得那么轻松而明白,俊朗堂皇的面孔上,笑意也轻快而温暖。
饮秋吃惊似的一怔,旋即又放心了。她差一点,就要疑心允谚是生来度她的佛了,但她动了心,佛是不会如此的。唯有六根不净的七情方能相互感召,那幽约执往的爱意啊。
“饮秋,前面的滴水观音殿修的很别致,我们直接过去吧。”允谚又笑道。
“什么有所谓无所谓的,饶什么舌啊!”奚廷跟在二人身后,喃喃道,虽是不解,却也高兴。
三人转过摩岩泉,便到了毗蓝殿里,这里庭中开着古度子,正是挂果的时节呢。青叶交关,赤果欲坠,甜涩的气息蔓延山雾中。
“奚廷,这是什么啊?”允谚抬头望了望树上的古度子,笑着问道。
“无花果嘛!王爷问些别的也叫我长长见识!”奚廷顽皮道。
“嘿!你这孩子!”允谚徉作认真道:“那它又叫古度子,你知道么?要是把它打下来又数日不煮,那果肉便化为飞蚁,穿皮而去了,这你知道么?”
“不知!”奚廷唯恐允谚再唠叨逼人,忙躲转到了一旁。
“可是很有意思啊?”允谚摇着扇子,自在笑语道
“不过。”他望向了饮秋:“换做是煜兄,一定就会说什么‘盖无情化有情’之类的酸话了。”文邹邹的酸话,也不差呢。允谚这么想着,没有说出来。
“呵。”饮秋亦是一笑,她又拉过了斗篷,将脸藏住了一半。斗篷上散着蔷薇的淡香,和眼前的清景一般,洁净又叫人心旷神怡。
忽有一行衣着锦丽的男女自不远处的雾松下朝着三人走了过来。
“我们走!”允谚望见了,便生不悦,忙拉着饮秋欲从另一边走开。
来人中为首的正是商王的幼子,濮王允让的同母幼弟赵允谊。他十七八的年纪,身量不高,虽也生的不差,但步履失之稳正,目光又闪烁浪荡,便让人有些嫌恶。他穿一身沙金缎袍,琳琅被体,珠粲罗冠,手中摇着的是一柄金片绡丝玉叶掌扇,豪侈非常。赵允谊身边有一个文静乖腆的少年,绀袍紫带,蝉冠透风,正是魏王元宪的幼子,赵允谦。二人都未封爵位,也没有官职。另有三四个做派浮夸的华衣子弟追随在二人身旁,不知都是哪家的纨绔太岁。
“谚王兄!”还未等允谚走开,允谊已是追过来了。
允谚只做没看到,没听到,仍故向前走着:“饮秋,一会儿回城的山道上必会遇到卖古度子果的,我们带些回去,给煜兄看,呵。”
奚廷知道允谚与允谊素有过节,自也不向允谊问好。
“也是,谚王兄有美人相伴,哪有心思理会小弟啊。”允谊兜转到了饮秋身旁,扇子一低就向着饮秋袖边挑了去:“谚王兄同封姑娘的风流事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谊王兄!”允谦小声劝道,允谊却是不理。
朱罗盈盈一动,允谊忽“啊”地一声抱着手腕退到了一旁,那柄金片绡丝玉叶掌扇已摔到了地上,清韵铿泠间,玉叶也碎折了。
允谚踱上前来,轻轻地摇开了手中的折扇,冷倨道:“真是可惜了把好扇子!”方才自是他出的手了,他力道虽不大,气急起来却顾不上分寸,想来是将允谊的腕骨打折了。
几个花花子弟被吓住了,不敢稍动。允谦吃了一惊,还是上前将允谊扶了起来。
允谊缓缓站定后,又不由自主向饮秋袖边望了一眼,脸上旋浮出了一片森森惶悚的惧色。
饮秋拉了拉遮在脸上的银朱罗,抛媚似地一笑,佻慢道:“想是我指甲留的太长,颜色染的太红,吓到小王子了。”
允谚牵过了饮秋的手,二人款款地自允谊身前走了过去。饮秋心头倏忽一颤,忙拉紧了脸上的银朱罗,掌心竟沁出了一层温热的细汗。
“允谚,听说,有一种有毒的药草也叫滴水观音呢!”
“是么?”允谚笑着:“去看看就知道了!”
昨宵的宿雨自梧桐叶上缓缓滴下,一夕寒蒙的消逝,无人知,亦无人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