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嫂,皇嫂。”
绾绾才走出玉华宫一会儿,就有一人朝她奔了过来,却是绍媛。绍媛今日亦着一身素服,百合轻绡长衫子,玉水迢迢销金裙,腰上系着素罗带,头上梳着元宝双蝶髻,髻间散插着玲珑透亮的水晶银饰,髻顶处簪着一把海蓝珠柳叶银梳,两耳边各垂着一缕被素色丝带扎紧的细发,余发尽披在身后。她生得面如满月,眼睛也是圆而明亮的,平日里言语既爽落,性情也便豪气而坦荡。
“是绍媛妹妹呀!”绾绾笑着向她伸出了手,二人虽相处日浅,但互有好感,且绍媛真率好动,与绾绾的胞妹舒窈相类,绾绾对她更多了一重一见如故的亲切,二人自熟络的快。
“皇嫂,你真漂亮。”绍媛牵过了绾绾的手,活泼道:“今日穿这素服,与平日有些不同,也好看地很呐。”
“呵,凡别人夸我,我总不知该回什么才好,心里却也高兴呢。”绾绾坦言道。
“皇嫂可不缺人夸吧。”绍媛俏皮地一笑:“就是皇兄,一日也要夸个十遍八遍吧。”
“这如何一样。”思及赵祯,绾绾不禁羞腆。
“是是是,不一样呢!”绍媛情窦未开,自不解绾绾意中幽约的情愫,但她亦为绾绾的绻绻之态所动,饶有憧憬似地,似懂未懂地笑着。
姑嫂二人说着,已转过了橘华洲,此地金萱零风,飘飘染华,朱漆绿宇间,秋色似也浓重。尚有宫人陆续经过,手中抱着彩纸扎成的人马殿宇等冥器,时有一两张散落的白钱飞在空中,悠扬惶然地,如滞湿的飞羽。
绾绾一时出神,停住了脚步。
“皇嫂,皇嫂。”绍媛忙摇了摇绾绾的胳膊:“皇嫂是想到了什么么?”
“呵。”绾绾笑了笑:“想起从前在家时就喜欢看中元冥祭,小时候以为是好热闹,长大了却也还是爱看呢,还喜欢听出殡时的开道冥唱,又怕又喜欢,总觉得有凝重的悲情回荡在其中,指引轮回的神秘呢。”绾绾说毕,又疑心自己是不是说的太远了,恐吓到绍媛呢。
三两个宫人抬着一座引路修罗自她们身旁过去了,煞白狰狞的面孔,怒目血舌,手中的金杵威裂肝胆。绾绾又是一阵恍惚。
长风卷过,绍媛偎紧了绾绾,许是有些害怕呢:“皇嫂,我从前喜欢听通幽鬼怪的故事,又怕又忍不住呢,常是怕的数夜睡不好,乳娘就偷偷告诉我母妃去了。”
“哦,后来呢。”绾绾温柔地笑着。
“后来就不怕了,但下次若听了,就又怕了。”
“呵。”绾绾忽想起来舒窈也喜欢听怪力乱神的故事呢,她却是不怕,听过看过后还去吓唬小妹匪思呢。
“皇嫂……”走过落霞渚时,绍媛方欲与绾绾说什么,却被一个王府婢女打扮的女子撞到了身上。
“你!”绍媛方欲责骂,却见那婢女已跪到了数步之外,她低着身子,面上还遮着厚纱,只说了一句“郡主恕罪”就再无言语了。绍媛觉得奇怪,厉声问道:“你是哪个府里的?”
那婢女只是跪着,仍不言语,身子也一动不动的。
“你!”绍媛看她这漠然不动的样子,更感奇怪了。
“罢了,放她走吧。”绾绾温和道。
“奴婢告退!”未等绍媛反应,那婢女已是起身走了。
“罢了,放她走吧。”又是这一句话,同当日在延佑宫中说的一模一样呢,皇后娘娘,您还真是不长记性呢。迄今再听到这一句话,尚婉言也还是恨的呢,恨到入骨,恨至诛心。她背对着绾绾与绍媛,幽黠地一笑。绍媛腰上的水玉杏波佩自她掌中透出了一点绰约清朦的柔光,她忙笼紧了佩底的湘丝流苏,快步地走了。
“皇嫂,那婢子好奇怪啊,竟不向你行礼!”绍媛皱着一对茸茸的月眉,激切道。
“呵。”绾绾笑了笑,淡然道:“这宫中奇怪的人多了,我原不在意谁向不向我行礼的。”
尚婉言的样子,绾绾已是忘了。
“皇嫂。”绍媛又搀住了绾绾:“我原也没有那么当心的,是我母妃,每逢我们进宫,她总要叮嘱几句小心。”
绾绾想起来,刘娥曾同她提起过,魏王妃凌淑筠乃是太宗柳修媛的表侄女,父母早亡,自幼在柳修媛身边,同魏王元宪一同长大的。凌王妃容止纤纤,浅笑端敛,想是从前伴着元宪受了不少的惊怕,却也仍温善大方,与人无龃,想二人恩情相敬,必不同寻常。绾绾想及此处,不禁动容。
“我母妃啊,总是那么小心的。”绍媛因喜欢绾绾,就不禁多说了几句:“上次谦弟弟的一块玳瑁松烟紫墨被允谊要了去,母妃知道后,还担心了几句呢。我母妃可不是小气,是担心谦弟弟会无端端地惹来是非。”
绾绾笑了笑,道:“想必令堂心思缜细,多当些心也是情有可原的。”赵祯的堂兄弟里她也就与允谚熟悉些,也是因了煜臣的缘故,还有就是时常听赵祯和翊臣说到允让。
“从前在济南的时候,母妃就没那么小心翼翼的。那时,我常带了人策马夜行,母妃都不管呢。我原想着京城更热闹,正想好好历见历见呢,母妃却是不许了。”绍媛说着,多少有些遗憾。
汴京的夜市么,词曲间的绮陌香尘,红云笙歌,绾绾亦只在匆匆间见过几次,自然也憧憬而遗憾。她笑了笑,神往道:“不瞒妹妹说,我也有些抱憾呢。未进宫前,常同哥哥和弟妹们一起踏夜出游呢,有时爹娘也去。最热闹的要数上元灯节了,乌衣巷,桃叶渡,秦淮畔。迄今我都记得呢,十岁那年的玉皇诞,朝天宫南门后的背巷内,是时灯火已熄,游人散尽,一轮清小的上弦月挂在寂离的巷口,蒙蒙如水,照得巷中微尘如睡的,可爱极了!”这忆中的情境太美,绾绾自己也疑心是做了梦,但记忆又太分明,那日煜臣要攻书,瑄臣感了风寒,匪思还太小,就只有她和翊臣还有舒窈。她披着大红杂宝妆花锦的斗篷,舒窈披的是牙白百草飞金锦斗篷,二人的斗篷上都堆着厚厚的兔毛,两张小脸包在其中,面颊因欣喜和寒冻而通红。是时柘木上还有余雪,绾绾不畏冻地,自羊毛手套中伸出一对小手捧下了一枝碎雪,不想竟有细细的,粉色的花蕊自雪中探了出来,是不知名的寄生的小花,在冬月的寒夜中,御寒倔强一般地轻轻摇曳着。舒窈踮着脚好奇,翊臣则将一盏水晶提灯从旁照了过去。烛焰的暖光照着他们的影子和残雪中的脚印,在皓白的月光下,带着童真的伶仃与温暖。
“呵。”绾绾天真快乐地笑了。
“嫂嫂!”望着绾绾这纯真无伪的笑容,绍媛愈发亲近了:“嫂嫂必是想起了幼年的乐事,从前在济南的时候,我与谦弟也……”
“绍媛!”绍媛还未说完,便被一声呼唤打断了,是允谚正朝着她二人快步走来呢。
“见过皇嫂。”允谚向绾绾问过好后便向绍媛道:“伯母担心你乱跑,正找你呢,她就在微波亭那边,你快过去吧。”
“哦。”绍媛有些失落地应着,依依不舍地放开了绾绾的胳膊。
绾绾温言款道:“妹妹先去吧,改日来崇庆殿坐坐,我们再细细聊。”
“嗯!”绍媛快活地点了点头,便随允谚去了。
“那皇嫂,我也先走了。”允谚向绾绾辞道,脸上带着拳拳的亲近。
“这小王爷待娘娘好像很亲切呢!”碧漪随心脱口:“就像我们二少爷一样。”
“我的小祖宗,可别乱说!”晴柔忙止住了碧漪。
碧漪嘟着嘴动了动眉毛,逗趣似的,旋即又傻傻地笑开了。
“说起来,有好几天没见过煜儿了呢。”丛生的牵念,绾绾淡暖地一笑,她亦觉得允谚亲切。
“那天在玉宸宫……”碧漪方欲说什么,想起刚才的情形,不由地缓停了下来。
“好了,娘娘,我们快先回去更衣吧,太后娘娘等着您呢。”晴柔催促道。
“好!”
细风无声,吹得凉台胭脂红衣褪落,轻纱羽袂拂过了落地香尘,空里流霜不觉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