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觐紧皱眉头,“柳兄莫急,速速与我道来!”
此时已有婢女送了茶上来,柳士原也顾不得平日里最讲究的士族之仪了,连忙端起茶盏灌了几大口,复又抬袖擦了擦额间的细汗,道,“侯爷,陈国举重兵压我北镜,势不可挡,短短半月已连破七城!”
“郊县为何现在才来报?!”卫觐将手中的茶盏狠狠的扣在了桌上,满面怒容,过了片刻才平缓了情绪问道,“郊县的地方官现在何处?”
柳士原叹道,“那郊县县令早在陈军压境当晚便带着一家老小连夜跑路了,这急报乃是郊县守军中一百夫长冒死送出的。”
卫觐沉吟了片刻道,“柳兄,即刻调遣两千先锋军启程星夜支援郊县,另再派三千兵力分东、西、南三路包抄,动作要快!”
他叹了口气走至书桌前,“我立即上书京中,但愿陛下能调兵解我汋州之困……”
柳士原听罢连忙起身,深深一揖到底,“此次一战汋州是否可保,全仰仗侯爷了!”
卫觐点了点头,起身扶了柳士原起身,问道,“敌军主帅何人?”
柳士原听了这问话,神情不由自主的肃穆起来,一道眉毛不自觉的皱了起来,“谯郡桓嶷!”
……
明镜堂内一如往常一般燃着寸两寸金的极昂贵的香料,香气袅袅成白色烟气缭绕在房中,于沉谧幽香中多出几丝若有似无的香雾。
房中的侍女都被遣了出去,除却在榻上倚着的裴氏,只有黄氏立侍在榻侧,而站在不远处的青衣老道便正是那净明子了。
裴氏伸了伸手,黄氏见状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裴氏微微直起身子道,“快请净明子大师过来。”
黄氏忙称是,便转头请净明子上前了为裴氏看诊。
净明子踱步上前,并未望闻问切一番,不过是手持拂尘高深一笑道,“夫人之症不在身亦不在心,而在于一物。”他又踱了几步转身道,“夫人以为贫道所言如何?”
裴氏一震,忙起身道,“愿闻大师指点。”说罢遣了黄氏在门外侍奉。
堂中便只剩下两人。
净明子这才笑道,”夫人如今身怀一珍宝,乃是漠北明国的进贡之物,名曰点翠瓷。古来有言斯人无罪,怀璧其罪,还望夫人将此物交予贫道妥善安置。”
裴氏一愣问道,“大师所说之物,妾身并没有。”
净明子摇了摇头,“日前可有人曾交与夫人一青瓷瓶?然那瓷并非青瓷,而是明国独有的点翠瓷,瓶中之药亦为明国所产的奇毒,杀人于无形……”
裴氏大惊,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冷汗已出了一身,她从袖中颤巍巍的取出了这个这几日让她惊梦连连的罪魁之物递给了净明子,掩面道,“大师,我本是善心之人,杀生之事实非我所愿!此物是黄氏那婢交与妾身,说是这药不过能致人昏迷,妾身实在是不知此乃剧毒……”
净明子道,“夫人莫要惊慌,人死不能复生,况人各有命岂能怪人为?夫人且管安心,贫道定会将此事妥帖了结。”
裴氏这才松了一口气,连连道谢,连忙传唤了在门外的黄氏进来,重赏了净明子,又吩咐黄氏送大师出府,安排车马。
黄氏应下,便领着净明子出了明镜堂。
裴氏当下便觉得身子松快了不少,心头压着的那块巨石也终于落地了,加之这两日夜里梦魇不断又担惊受怕,不多时就又睡了过去。
当下正时值午后,早春的阳光相较于夜晚清晨的凉意,在这一日之中温度最高的时辰里也有些灼人的热度。
不少丫头小厮没得主子的差遣,这时候便躲在阴凉处乘凉,因此净明子与黄氏所走的一条府中主道之上并没有几个人来往。
黄氏走近了净明子几步,笑道,“多亏大师神通,夫人的病才得以痊愈,夫人命婢定要送大师回观中,才算安心。”
净明子扫视了一眼四周,在宽大道服的掩盖之下,出手极快的将方才从裴氏手中得到的瓷瓶连同一包由油纸包裹好的药粉塞到了黄氏的手中,低声道,“你晓得要怎么做。”
黄氏也抬眼小心翼翼的打量了周遭,这才点了点头,“大人放心。”
净明子的眼中流露出与平日里仙风道骨之态完全不同的狠辣神色,冷漠道,“那两个人万万不可再留!如若不除,你便等着和他们一道见阎王罢!”
黄氏大惊之下唯唯诺诺的点头称是,不敢反抗。
……
飞珠轩自打卫清韫住进来之后就没有这般热闹过,原本被分在院外伺候的丫头们得了差事,说是郡主后日便要启程回京了,一时之间来来往往收拾行装物什,没得闲的。
品兰坐在榻边仔细的一件件叠着衣裳,抬头只见卫清韫正趴在小几上出神,想了想问道,“郡主可有忧心事?”
卫清韫抬头,明明外头日头正盛,却不自觉的瑟缩了一下,觉得通身都是冷的,“品兰,你可知今日他对我说了什么?自打我回来他与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让我允二姐一同入京。”
她轻抽了一口气,幽幽道,“明明知晓那是怎样的日子,为何却不肯放过我们?他是如何做想我怎么不知?十几年也不曾关心在意,偏偏这个时候就想起姊妹团圆,天伦之乐来了!”
卫清韫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许久不曾有过的过于激烈的情绪在胸中激荡着,让她的神思在这一刻从未如此清晰过!
最可悲不过,她虽还年少,可她看过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丑恶人性与终日窝在阴暗角落里的杀人不见血的权谋争斗比比皆是,这些人和事都让她不自觉的变的冷漠,变得开始用最坏的想法去揣度人心。
她早已失去在这个年纪本该有的一切。
而这一切都拜她的父亲所赐,她曾经想了许久才明白,什么天象什么福祉,自己不过自打出生起就是一枚被卫氏丢弃埋葬在皇宫之中的棋子,任凭落子布局之人或用或弃。
品兰叹了口气,放下手中叠了一半的衣裳走了过来,半跪在卫清韫面前打量着她尚显稚嫩的美丽容颜,却觉她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深不见底,晕满了迷惘、绝望和密不透风的恨意。
品兰伸出手搭上卫清韫的膝盖,“郡主,这便是女子生于门阀的无奈。有了人人艳羡的地位与生活,殊不知这才是世上最难逃离的金丝笼,住进来了便要被困住一辈子。”
品兰笑了笑,声音温和如暖阳,似能驱散人心头久弥不开的阴霾,“但婢服侍郡主日久,自问对郡主还有几分了解。郡主乃是天选之人,绝不是被困在笼中的金丝雀。”
她的语气与眼神从未如此坚定,“郡主是能翱翔九天的凤凰。”
卫清韫不知为何,突然就觉得眼眶一酸,原本以为坚硬无比的内心岿然柔软了一下。她问道,“二姐可在房中?”
品兰点了点头,问道,“郡主可要去瞧瞧二娘子?”
卫清韫起身,和品兰一道去了卫妤所居的棠朱轩。
“棠朱”二字本是寓意海棠花开姝色无双,取娇艳明丽之意,可走进院落却偏是种满了碧色的幽幽翠竹,清雅疏意。
如此间有日光倾洒而下,亦有青玲悬于檐角处,将那挺拔竹影映在小院中,疏影横斜,纵横交错。
卫清韫不禁放轻了脚步。
已有婢女小跑着出来相迎,走近一看原是采霜迎了上来,见了卫清韫便跪在地上磕头,说是二娘子自打从侯爷书房回来便将自己锁在了屋里不肯出来,这眼瞧着过去了几个时辰滴水未进,二娘子身子又弱,怕是要有什么好歹了!
卫清韫上前敲了敲房门,轻唤了一声,“二姐,是我。”
或许是她甚少这样轻声细语,甚至是带着点哄人的温软语调,因此听上去说的有些别别扭扭,末了又往后退了几步。
门内一片静默,片刻传来卫妤一贯柔软温和的声音和压抑的鼻音,“请小妹进来。”
卫清韫冲着品兰和采霜摆了摆手,独自一人进了房中。
房间正中摆着一尊镂纹银梅鹿香鼎,其中正幽幽的冒着乳白色的烟气,是淡淡的瓜果香混杂着屋中挥之不去的清苦药气,带着一点苦味的甘。
卫妤独自跪坐在窗边的坐榻之上,脸上原本施的精致细腻的粉和妆容被泪痕化湿又干涸,如斑斑红泪。
卫妤一双没有光彩的眸子一动未动的直直盯着轩窗外广阔的天,如一尊没有生命的布偶。
不知是否日光太刺目的缘故,有泪不断从她的眼眶中滚落,打湿了她胸前的衣裳。
卫妤转过头看了过来,低低笑了一声,似自嘲,“小妹可晓得父亲此次遣我入京意欲何为?”
卫清韫沉默不语。
不是她不知,而是她太过清楚。
正如品兰所言,若是男子生于门阀士家便是仕途通达,平步青云,人生一大快事。可若女子生于高门,便是自她出生的那一刻,命运便已被注定。
如今天下战事频起,便是连大吴朝中也不乏士族党派之争,近年来吴帝年岁渐衰,越发的乖戾多疑,朝政之事竟任由着身边宦官操持,朝廷被搅得乌烟瘴气,朝臣怨言四起。
然而这些朝臣看到了新的希望,太子沈冉成年且政绩卓越,待羽翼丰满之时,便是朝廷改天换日之际。
故而太子冉大婚,不仅是士族与皇权的结合,更意味着一个全新时代的到来,谁拔得头筹,便必然将成为士族领袖,加之与皇室的联姻,地位自此不可撼动。
卫妤的目光停留在卫清韫清丽的面容上,声音是一贯的温和,却又好似夹带着绝望的无力,“我知晓太子唯待你情重,我亦心有所属。却不知父亲为何执意……”
“执意要二姐入京参选?”卫清韫终于开口,语气不禁含了显而易见的讥诮,“太子妃之位何其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将有母仪天下之尊。同样是卫氏女儿,总要选一个称心如意、信得过的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