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关于这个忽然被提起之人的零星记忆被卫清韫拼凑起来,她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一阵不寒而栗,就连脖颈处也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品兰心细,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便靠近了纱帐,低声问道,“郡主可是冷了?”
卫清韫摇了摇头,心中仍旧惊惶不安。这样的人,恐怕就算用心狠手辣来形容也不能及,更何况如今正在遭受劫难,落入他手的是无数的吴国子民!
卫清韫心绪难安,问向崔校尉,“这消息可已入京?”
崔校尉顿了片刻思索了一下,答道,“回郡主的话,如若快马加鞭,想必消息已于今早传入宫中。”说罢又在原处跪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卫清韫再言一语,只听品兰道郡主乏了,便请了他回了。
已有侍女入内除了纱帐,却只见卫清韫仍坐在原处没反应,只敢小声的唤了两声,便转头求助似的看向已送了崔校尉从门外走进来的品兰。
品兰轻叹了口气,于是招了招手将一众侍女召到了外间。
这一众侍女自然是从前卫清韫刚回来时裴氏派来的那一批,共计十人。虽说平日里几乎都在外间侍奉,但品兰掌管着卫清韫一应事等,自然处处留心,故而这十个人倒也叫得出名字,当下大眼一扫便发觉少了一人,于是便问道,“忧儿去了何处?”
忧儿大约是四五年前到卫府的,那时还是个豆蔻年岁的小丫头,是被一队胡人商旅带到了汋州,说是家里人因为打仗死的死散的散,竟一个也不剩了,卫府管事见她样貌生得不错又机灵,加之身世也可怜,就买回了府里。
忧儿到了卫府后就被黄氏看中,便被挑到了裴氏身边侍候,只不过一直做的是洒扫一类事,也几乎没机会见到主子的面。直到卫清韫回来,这才又被裴氏指派去了飞珠轩。
一众丫头都是由裴氏屋里来的,彼此又是一同长大,自然熟悉,当下有人答道,“回姑姑的话,婢见忧儿大约一柱香前就出去了,也没说去了哪儿,只说有要紧事。”
品兰听罢皱了皱眉,不悦道,“郡主与二娘子启程在即竟不知会一声就跑的没了踪影,等她回了叫她来见我。”
丫头们哪敢不应,纷纷点头称是。
品兰转身欲走,想了想又折返了回来,将启程之日需带的的衣裳行李、器物、人员安排一应细节又仔仔细细的交代了一番,丫头们一一应了,这才放下心回了房,可刚走到房门口便又发起愁来。
她自然知晓卫清韫此刻在烦恼什么,也知晓她的小郡主为何此刻如此沉默、愁眉不展。消息传到了京城,也意味着消息已经传到了上至皇帝,下至文武百官的耳朵里,更麻烦的是市井之间的传言。
皇帝近年来不仅身体每况愈下,性情也变得越发的乖张暴戾,没人看的透他的心里在盘算什么,更没人知道下一秒谁会死在皇帝无端的猜忌之下。
如今太子殿下好不容易在士族的支持下参与理政,然而大多实权还是宦官独揽,但说到底这样的宫闱丑事是不宜外传的,只当是皇帝病重,太子理政。
然而就在这期间出了这样的大事——说得难听些简直可以称为丢盔卸甲、毫无还手之力了,被敌军连破七城之余,就连守城的县令也弃城池于不顾,落荒而逃,说出去就会让人笑掉大牙,更何况是早已被连年战事折磨的异常痛苦的百姓了。至于这事传到市井中会是个什么样子,谁也不敢想。
毕竟人言可畏,而得民心、顺天意却又是一件太难的事。
品兰自然晓得自己所想的这些郡主不可能想不到,而郡主的性子又是最敏感多思的,恐怕想到的只能更多,一时之间难以自解。
品兰推了门进去,见卫清韫仍坐在原处未动,不禁更多了几分担忧,上前关切道,“郡主可是忧心京城时局?”
卫清韫抬了抬眼,复又垂了下去,“京中时局与我何干?谁今日做了宰相,明日做了将军又与我何干?”
品兰叹了口气索性不再言,知晓她这是自个生了闷气,更何况能入了郡主的眼、令她忧心、撼她喜乐之人,除却太子殿下又何曾有过第二个?
两人一时之间无言,一个忧心忡忡的坐在榻上,一个转了身去打点行装,末了无奈的摇了摇头。
“郡主!郡主出事了!”
房中的静谧被这突如其来的属于女子的尖利嗓音划破了一道口子,紧接着只见方才不知所踪的忧儿丢了魂一般冲了进来,也顾不得行礼,直直地奔到了卫清韫的脚边,双腿一软,“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郡主,大事不好了!”
品兰斥道,“什么要紧事让你连礼数也全然不顾了!站起身来,慢慢说!”
忧儿煞白着一张脸,从地上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郡主,二娘子,二娘子她恐怕入不了京了!”
……
猎风习习,将郊县这座边塞之城吹起黄沙万里。
从山坡之上向下瞭望,坡下的山谷间扎满了营帐,整齐操练队列的身着黑甲的兵士犹如黑压压的巨大蚁群,每动一下就荡起一片尘土飞扬,兵士们呐喊声如洪钟,震天撼地,惊飞在谷中树丛栖息的倦鸟,“扑棱棱”的拍打着翅膀飞向远处。
而在这一片尘浪翻滚之下,金黑色的旗纛迎风而立,猎猎作响,上书“桓”字大气磅礴,似乎寓意着拥有这战旗的主帅与队伍是何等神威不可侵犯。
谯郡桓氏之声望,确令天下望而生畏。
桓嶷之名,更令天下人闻之色变。
桓嶷并未着甲,则是穿了一身略显随意的玄色衣衫,身形挺拔而立,有风吹过鼓起他的衣角,他似浑然不觉,只略一皱眉,顿生傲然之态。
“公子似乎有心绪未解?”
问这话的老翁年已逾古稀,一身简朴灰衣,苍苍白发绾在脑后,更显得这老翁精神矍铄,目光炯炯。他拄着龙头杖向前走了几步,问了这句话,又满含笑意的打量着眼前的人,不再言语了。
桓嶷见这老翁,连忙上前几步搀扶,拱手道,“先生。”
老翁又呵呵笑了一声,“公子既称我一声先生,我便有一言献于公子,不知公子可愿听老朽胡言一番?”
桓嶷含笑道,“愿请先生赐教。”
老翁拄着杖缓缓向着坡边又走了几步,来自坡顶的风陡然而起,而老翁仍站如松柏,一动未动。
他转过身看向桓嶷,缓声道,“我王宗戎马一生,驰骋疆场五十余载,与你父披荆斩棘、生死与共,历经战役成千上万,有胜亦有败。纵然你父被陈国上下以战神呼之,然仍是血肉之躯,凡胎肉体罢了。”
他顿了顿,“你父与我如今皆已年迈体弱,方知杀戮太盛,必招恶果。这仗已打了太久,百姓如今所需的,只是一个太平天下,贤明之君而已。”
桓嶷神色微动,面色越发凝重,“先生之言,乃我心中所想。父亲视先生为知己,我亦视先生为父辈。只是欲要予之,必先取之!”
一阵带着黄尘的风刮来,王宗猛然咳嗽了数声,咳的整个人脸色发紫,又连连喘息不断。
桓嶷连忙叫来附近巡视的兵士取了担架将王宗抬到大营中休息,又吩咐军医速速前来,自己也连忙下了山坡,跟着进了大营。
军医在一旁忙碌了许久,王宗才渐平息下来,仍旧喘着气,似乎方才的那阵咳嗽余波未平。
桓嶷怒斥军医道,“昨日里还向我报说先生一切皆好,如今怎会突然咳成了这样?!战场之上兵士拼死一战,若你们全无医术,致我兵士白白殒命,则应一律军法处之!”
一众军医听罢,谁还敢再多说一句,皆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喘。
王宗坐起身道,“我已无大碍,或是方才吹风的缘故。公子,就叫他们都下去吧。”
桓嶷冷然逼视了一众军医,“每人各领二十杖,下不为例!”
二十杖足以要人半条性命,可桓嶷治军一向如此,众军医听罢哪里还敢讨饶,连连叩首,逃也似的一个接着一个退了出去。
大营中便只剩下王宗与桓嶷两人。
王宗叹了口气,似是要说什么却又无言,只连声叹气,过了半晌才道,“公子不必挂念于我,更不必为我严惩军医。如今战事紧张,事事皆离不开公子,若因此军心离散,老朽羞矣!”
桓嶷却也不再多说,只转了话头道,“此次借圮国俘虏潜逃进入吴国为由攻打郊县,不过一探吴国虚实,竟不知泱泱大国,却是这等空有金玉其外。都说由小见大,一个小小郊县县令不战自降,可见吴国风气如此,国人个个胆小懦弱。”
王宗道,“听闻如今吴王病重,宦官专权乱政,吴廷早已是混乱不堪。”他的话锋一转,“倒是吴国太子却不可小觑。”
桓嶷朗声大笑道,“沈冉确有几分才干,只不过书生意气,更不曾识干戈,来日争锋,必大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