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天杰、黄天民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喝着茶。王人杰从厨房里端出一盘水果和一盘干果，让黄氏兄弟先填填肚子。可两人哪有心情吃东西，连瞧都没有瞧一眼。黄氏兄弟没有说话，气氛凝重，龙建伟背着手在屋里踱着步，王人杰站在一边唉声叹气。
黄天民忍不住了，说道：“眼看就要救出春生了，结果新军来了……”黄天杰严厉地看着黄天民说：“你住嘴！像你这么鲁莽的人，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你没被抓进去，算是走狗屎运了。”
黄天民被黄天杰一顿狠批，张着嘴想申辩什么，但最终又放弃了，嘟哝着嘴，低头不说话。王人杰说：“天民独自行动去救春生，从你们的角度来说，春生是他的弟弟，他应该去救。从我们的角度来说，春生是我们的同志，他也该去救。既然你们都平安回来了，就不用再追究谁的过错了。”
黄天杰说：“天民，你也不是小孩了。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是英雄好汉，我们都是窝囊废，只能眼睁睁看着春生受苦，甚至被端方杀害？你一个人跑到城里去，结果怎样？你不是在添乱吗？”
王人杰叹了一口气说：“这么一来，端方老贼的防守必然更加严密了，我们的营救行动也必然困难重重。”黄天民不服气地说：“防守再严又怎么样？即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再次去救春生。我们革命党人，是不怕死的。”
黄天杰把桌子一拍，吼道：“你不怕死，春生怎么办？如果春生也像你这么想，那我们还去救他干什么？死是很容易的事情，但要看怎么个死法，是否值得去死。”
龙建伟见两人如此争执，担心事情闹起来不好收场，赶紧打圆场说：“还是讨论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吧。要不这样，我现在就去联系荣县的革命军，一起联合攻打资州城，把春生救出来。”
黄天杰摆着手说：“不行！端方现在正在重兵进攻荣县，荣县方面那么吃紧，就别让他们分兵了。再说了，即使能搬来一点救兵，也不是端方的对手。我可不愿为了春生一条命，让更多人丢掉性命。”
王人杰说：“舵把子，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黄天杰说：“都这个时候了，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用客气。”王人杰说：“如今之计，只有你和我们联手起来，才能成功。不知你意下如何？”
龙建伟、王人杰、黄天民都看着黄天杰。黄天杰明白王人杰话里的意思，摇着头说：“你别劝我入你们的伙。我还是那句话，我对你们革命党没有兴趣。春生肯定是要救的，只是，这是我们盘破门的事情，是我的家事。”
王人杰尴尬地看着龙建伟，龙建伟轻轻地摇了摇头。黄天民见黄天杰到这个时候仍然如此倔强，不解地说道：“事到如今，已经不是家事啦！春生是革命党人，是我们的同志，我们也有救他的责任。”
黄天杰指着黄天民说：“你别和我说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春生是我们盘破门的弟子，是我的弟弟，也是你的弟弟。我很早以前就说过，我是你们的大哥，我有责任要保护好你和春生，不许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如今，春生身陷牢狱，我这个当大哥的，就要负担起营救春生的责任。”
黄天民着急地说：“硬攻不行，智取没法。大哥，你得赶紧想个万全之策呀！时间不等人，这可怎么是好？”黄天杰用双手抹了抹脸，站起身来，在屋里走动了几步说：“你们都别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时之间，众人都陷入了沉思。
龙建伟走到黄天杰面前说：“我有一个想法，不知是否妥当？”众人都看着龙建伟，黄天杰说：“你说吧。”龙建伟说：“我知道你不想涉入我们革命党的行动中，因为我们革命党是在造反，造清王朝的反，这是杀头的重罪。你是盘破门的大师兄，第四代传人，也是资州袍哥会的舵把子，你肩上的责任很重，你考虑问题要比我们这些无牵无挂的革命党人多得多，也周全得多。所以，我们很能理解你的心情，也不会强求你按我们的想法和我们一起行动。”
黄天杰没有说话。龙建伟接着说道：“如今，不管你是否愿意和我们联手行动，但我们的动机和目的都是一样的，就是把春生救出来。我们能否另外想一个办法，就是依靠袍哥会的力量把春生救出来。你觉得如何？”
黄天民眼睛一亮：“袍哥会？我觉得可行。”黄天杰面无表情地对龙建伟说：“你先把你的想法全部说出来。”龙建伟在屋里走了两步说：“现在，保路同志军仍在活动，没有解散。华阳袍哥会的舵把子秦载赓带领同志军在龙泉、仁寿一带活动，他们人多势众，有战斗经验，离资州也不远。我们能否联手发封鸡毛信给秦载赓，请他带同志军来攻打资州，对端方造成压力，我们就可以趁机找端方谈判，叫他放出春生？”
黄天民兴奋地说：“龙哥这个建议很好！如果能把秦载赓请来，加上资州袍哥会的力量和盘破门的力量，大家一起攻打资州，我就不信端方还能扛得住。只要主动权掌握在我们手里，叫端方放出春生，那就是很简单的事情了。”
黄天杰没有像黄天民那样兴奋，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个主意好倒是好，如果秦载赓带人来攻打资州失败了，端方占了上风，我们所有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黄天民不满地说：“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顾此失彼、患得患失。保路同志军攻打成都，他们也没有像你这样思前想后，畏畏缩缩啊！我们不可能期望端方大发善心把春生放出来，只有把主动权掌握在手里，端方才可能受我们制约。”
王人杰见黄天民的话说得有些过火了，担心惹恼黄天杰，连忙说道：“舵把子考虑问题必须要周密，没有想好之前，是不可能擅自行动的。”
黄天杰说：“秦载赓龙头大爷，可是威震全川的袍哥会舵把子，我和他没有深交，不过是他到罗泉来开会时认识了而已。况且，当时我也没有参加他们的核心秘密会议，恐怕他不会认我的面子。龙哥，你和秦载赓的交情应该比我深，你出面请他来，不就行了？”
龙建伟说：“秦大爷是四川袍哥会的头号人物，也是革命党人，这一点，舵把子可能还不知道。秦大爷是最先率军攻打成都的，他一直想攻进成都，救出蒲殿俊和罗纶等人，杀掉赵尔丰，成立大汉军政府。如果端方在资州得逞，又镇压了荣县军政府，那么，端方再进入成都，和赵尔丰会合，同志军的处境就更艰难了。所以，只要能在资州打压住端方的嚣张气焰，保住荣县军政府的胜利果实，又能趁机把端方杀掉，同志军的士气必然会重新振作起来，说不定就能攻进成都。我和他都是革命党人，曾经一起在同志军中共过事，关系的确不错。但不瞒你说，我们现在的行动，都还处于关系不是很紧密的状态。如果我单方面请他来攻打资州，他未必能答应。但如果我们联手邀请他，把事情的原委和利害关系告诉他，他一定会带人来帮助我们的。”
龙建伟这一番话，让黄天杰想起了在罗泉召开的那次秘密会议。正是通过那次会议，让黄天杰见到了名闻全川的袍哥龙头大爷秦载赓。
两年前的1909年春，秦载赓秘密加入了革命党。孙文先生对革命的指导方针是：联络会党、组织武装斗争。秦载赓利用自己的袍哥龙头大爷身份，暗中进行革命工作。他以华阳县安吉团首事的名义，兼并了仁寿县煎茶溪仁字号袍哥“文明公”，取得了公口总舵把子的地位，又结识了成都附近各地袍哥会的舵把子。
保路运动兴起后，秦载赓被推举为华阳县保路同志协会会长。他意识到，保路运动将不可避免地发生武装冲突，就将安吉团更名为同志军，按地区分保甲编队，提前做好战斗准备。事实上，正是因为秦载赓棋先一着，在接到成都血案的消息后，他第一时间率军朝成都进发，打响了攻打成都的第一枪。
革命党在暗中进行活动时，力量有限，更别说有兵力了。唯一的办法，就是依靠袍哥会的力量，从中取得领导权，因势利导，举行武装起义。龙建伟与秦载赓商定，由秦载赓以袍哥会首领的名义，用袍哥的紧急鸡毛文书，传到川西各大公口，邀约有号召能力的袍哥会舵把子，到资州罗泉镇召开一次袍哥会的“攒堂大会”。
会前，龙建伟先到资州与黄天民取得联系，结识了黄天杰，希望黄天杰能动用袍哥会和盘破门的力量，为“攒堂大会”提供安全保障。黄天杰听说那么多公口的舵把子要来罗泉开“攒堂大会”，很是激动，满口答应，到时负责接待各路舵把子并放哨到20里以外的地方，保证“攒堂大会”顺利召开。
8月4日，各路袍哥会舵把子冒着炎热酷暑，赶到罗泉镇。当见到身材高大、气度不凡的秦载赓时，黄天杰激动地和秦载赓以袍哥最高礼仪相认。秦载赓通过龙建伟，也早已知道资州袍哥会舵把子黄天杰的英名，两人惺惺相惜，相见恨晚。
当天深夜，罗泉镇上的基督教福音堂内灯火齐明，教堂上安放着一块关公牌位，堂下一字排列站着来自四川各地的二十多名舵把子，每人手中捧着一束香，为首的秦载赓慷慨激昂地高声念道：“明远堂愚兄大令下，满堂哥弟听根芽。令出如山非戏耍，犹如金殿领黄麻。只为满奴兴人马，无端抢我大中华。扬州十日遭残杀，嘉定三屠更可嗟！把我汉人当牛马，视同奴隶毫不差。马蹄大袖加马褂，凉帽缀成马缨花。本藩闻言喉气哑，率同豪杰奔天涯。权且此山来住下，金台山上浴风沙。今日结成香一把，胜似同胞共一家。万众一心往前来，声摇山岳起龙蛇。不怕满奴军威大，舍生忘死推倒他。还我河山才了罢，补天有术效神娲。人生总要归泉下，为国捐躯始足夸。战死沙场终有价，将军马上听琵琶。争回疆土功劳大，流芳千载永无涯。奋我精神扶我马，勇往直前莫嗟讶。大众弟兄情不假，请进香堂把誓发。”
念完誓词，众人把手中的香烛插入香案中，每人端一碗酒，一饮而尽。然后，众人像梁山好汉那样，依次而坐，开始“攒堂议事”。除秦载赓外，参会的还有龙建伟、王人杰、陈孔白等革命党人，其余的都是威震一方的袍哥会龙头大爷级人物，如罗子舟、张达三、胡重义、胡朗和、孙沛泽、侯国治、侯宝斋等。
黄天杰因为要负责外围的安保工作，在“攒堂大会”仪式过后，就离开了会场。他不知道的是，这次“攒堂大会”，会在中国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在辛亥革命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后人说起辛亥革命，必提这次“罗泉会议”的意义和重要性。
黄天杰原以为在罗泉召开的是袍哥会“攒堂大会”，后来听说这次会议形成了五项决议，其中包括侦明敌情，交换情报，向所在州县团练局或绅商借枪借款，动用积谷及未解租股，由各地革命党直接领导建立同志军等。黄天杰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这哪里是什么“攒堂大会”，明明就是造反大会啊！
虽然黄天杰深知如今的清王朝已腐朽没落得穷途末路，但他的骨子里，还是继承了父辈老实本分做生意、踏实认真过日子的思想，不想和那种要被杀头的行为沾上边。尤其在听说秦载赓开完“攒堂大会”后，回家把祖上传下来的田产变卖，所得资金全部用来购枪造弹装备同志军后，更是觉得自己和秦载赓等人纯属两路人。他暗中告诫自己，既然认识了他们，就只把他们当朋友对待，千万不能卷入他们的是是非非中。
如今，为了营救张春生，各种办法想尽了，唯有龙建伟提出的联合秦载赓一起攻打资州的办法还有可行性。思前想后，黄天杰觉得龙建伟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他也明白，一旦把秦载赓请来，自己绝对不可能置身事外了，今后不管自己是否愿意，他必将成为造反大军中的一员。
如果革命党造反能成功，倒还好说，那时的天下是革命党的，自己还能功成身退回到罗泉继续过安稳日子。如果造反失败，自己丢掉性命事小，但那么多跟着自己一起造反的盘破门弟子、袍哥会兄弟，必然会受到牵连，无数人将被杀，他们的家庭，包括自己的家人，也会跟着遭殃。
想到这些，黄天杰觉得难以下定决心。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又没有办法解脱。师父当年为什么会遁入道观，想来他老人家一定也是承受不起肩上的重担，才选择了避世这条路吧？可自己现在即使想学师父那样避世，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黄天杰叹了口气说：“请秦大爷来的事情，我觉得需要慎重考虑。即使要请他来攻打资州，同志军在路上花费的时间也不少，到了后还要安排部署如何进攻，又要耽搁一些时间。而端方会不会给我们这么多的时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