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来到湖边的人越来越多，苏慕清被挤到了一边，根本听不清刚刚那两人的对话。
人群熙熙攘攘地簇拥在一起，积极地营救着陈小雅。而与之相反的是，他们对湖中央的孩子显然没有太多热情。
“苏小姐。”罗医生上前道，“哦，幸好你没有跳下去。”
苏慕清曾经听寒懿提起过，罗医生的祖上有瑞士和河兰的血统，所以他在表达某些情绪的时候总是抑制不住地尾音上挑。
“罗医生。”苏慕清礼貌地颔首道，“这个孩子……”
罗医生打断她道：“我刚刚在办公室里，看见你在这里，以为你要跳下去，这个想法使我的肾上腺素疯狂分泌。”
“抱歉，但是这个孩子……”
“好啦，寒先生已经离去，你没有同他一起吗？”
事到如今，即便是苏慕清再迟钝，她也知道对方并不愿意向她解释这个孩子的来历。
“没有，我在等我的朋友。”
方才为了不影响救援，苏慕清任由人群将自己挤到一边。
但是现在，陈小雅已经湿漉漉地坐在岸边了，手还紧紧地护着那个孩子。
“小雅！”不知是不是跑得太急，陈小雅身上的衣衫很单薄，苏慕清此刻也忘记了该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脱下自己的大衣，盖在陈小雅的身上。
孩子在陈小雅的怀中低着头，瑟瑟发抖。
下一刻，陈小雅就做了个出乎苏慕清意料的举动。
“啪！”
孩子的脸被打得侧过去，鲜红的指印很快布满了整张脸，并且红肿起来。
“想寻死？你够资格吗？”陈小雅眼圈红红地盯着他，几乎快要落下泪来。
“小雅……”苏慕清皱着眉，蹲下身子，却发现周围的护工们再度露出那种习以为常的表情，结伴离开了。
“又是这副场景。”
“是啊，真是难为她了。”
罗医生驻足在原地，看了片刻，又摇着头离开了。
苏慕清忽然意识到，大概是这段时间她一门心思铺在寒氏的原因，朋友们的许多事情她都一无所知，比如，关于这个孩子。
孩子保持着侧过脸的动作，一动不动。而陈小雅也没有再做什么过激的举动，默默地站起了身，裹紧身上的大衣。
“慕清，谢谢你。”陈小雅的嘴唇哆嗦着，有水滴落在她的衣领上。
“小雅……”
“你别管，好吗。”陈小雅露出笑容，“这件事情，你不要插手。”
说罢，她牵着孩子的手，逐渐消失在苏慕清的视线之外。
苏慕清注意到，孩子全程都没有挣扎，只是顺从地依偎在她的身边。
下午，寒氏办公室内。
“诶，还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吗？”左晓敏咬着薯片，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好奇怪的小孩子哦。”
“是吧。”苏慕清也从她的袋子里取一片薯片放进自己的嘴里，“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小雅一直不准我管，她浑身都湿透了诶。”
今天是寒氏全体员工的出游活动，因为总裁也亲自前往，所以公司的大部分人都一道跟去了，反倒是苏慕清自告奋勇地留下来看门。
美其名曰：病号不宜进行长途出行。
寒懿知道她的小心思，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拒绝。
“嗯……说起来，自从她和庄明轩交往以后就奇怪了很多。”左晓敏绞尽脑汁地想道，“无论是做事风格还是别的什么，你知道吗，她上次买回来了一大堆关于抑郁症的事情，吓死我了。”
“抑郁症？她看起来不像啊。”苏慕清回想起自己最近和陈小雅的相处，凝眉道，“她上次帮我选人的时候还非常高兴呢。”
“是啊，我们仨逛街的时候一块吃饭她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妥。”
“大概是她身边的什么人吧。”苏慕清灵光一闪，“你说，会不会就是那个孩子啊。”
“啊！”左晓敏果断附和道，“很有可能，你是在医院见到那个孩子的吧？”
二人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不过，那个小孩子到底是什么身份？”苏慕清一手转着笔敲脑袋，“小雅不会平白无故为了个陌生人特意跳湖去救吧。”
“有可能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小雅的性格，滥好人。”
“大概是……但是她似乎已经这样子做很多次了。”苏慕清回忆起那天的事情来，“不会是她家的哪个亲戚啊。”
“照你这么说来，那她岂不是最近很缺钱？”左晓敏转了转眼睛，“我们想办法给她点钱吧，总不至于让那孩子被医院赶出去。”
虽然有钱也可能会被医院赶出去。
苏慕清苦笑道：“小雅的自尊心那么强，哪有那么容易找借口给她塞钱。”
更何况上一次为了左晓敏的事情，她向寒懿借的七十万呢。
似是看出了苏慕清的苦衷，左晓敏叹了口气：“抱歉，慕清，那笔钱我会尽快还给你的。”
苏慕清笑着摇摇头：“你妈妈才刚刚稳定下来，你们好好过日子就好了。”
说得再轻巧，那笔债务仍是如同一座巨山，压在苏慕清的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你要的文件已经处理好了。”门外传来余楠清冷的声音。
左晓敏立刻起身，连声道谢：“真是太麻烦您了。”
苏慕清也跟着一块起身，鞠躬。
“这里是办公室，可不是你们的大学宿舍。”余楠看着桌上的薯片袋，额角的青筋跳了跳，“苏慕清，罢工这么久，你难道没有工作要做吗？”
“有有有。”苏慕清垂下头，深吸一口气，“抱歉。”
首席秘书却没有再追究的意思，转身离去，高跟鞋踩得“哒哒”响。
“抱歉啊，慕清，连累你了。”左晓敏的脸上写满了愧疚。
“没事。”苏慕清安慰她，“是我自己松懈了。”
二人一道下楼，苏慕清将左晓敏送到可以叫车的地方，又有些不放心地说道：“如果你有空，记得去找小雅说说这件事，总不能让她一个人承受了。”
“好。”
左晓敏点头答应，上了车。苏慕清回到办公室里，打算继续修改自己的策划方案。
“扣扣”，门被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苏姐姐！”许洛杨露出笑容，“下午好哦。”
冬季的冷空气在整个A市来回窜动，被热气充斥着的办公室的玻璃上很快铺满了一层薄雾。苏慕清忽然回忆起自己很多年以前去过的一个地方，那是终年被积雪覆盖，正如同眼前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一般。
许洛杨端端正正地坐在比他还要高的椅子上，像一个小大人，打开手里的笔记本电脑，把自己这么久以来的成果展现给她看：“已经快要完成啦！”
创作一部电影不是什么小工程，甚至可以说任何一个参与其中的人都是不可或缺的。
可是苏慕清发现，许洛杨单凭自己个人之力，竟然几乎完全地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
“这是我修改后的剧本内容，还有根据每个人性格的润色设定。”由于太高，许洛杨的脚并没有办法直接与地面接触，索性他就将电脑给了苏慕清，悠然地晃动着双腿，如在池边玩耍。
“这些人……都决定直接用吗？”苏慕清后翻了几页，发现上面的名单几乎与陈小雅拟定的一致。
“对，我去调查过了，每一个人都很附和我的想象，这一次你做得很棒。”许洛杨的笑意更明媚了，“你仔细看看，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就要安排人去联系他们了。”
“等、等等！”
这是苏慕清第一次参与电影的制作——虽然是个孩子玩乐性质的微电影——但她仍然觉得这项工作带着一种神圣的使命感。
但这份神圣在她从头到尾看完剧本和名单之后就被震惊所替代了。
“这也……”苏慕清找不到词来形容自己现在的感觉，大概震惊到极致后，就只剩下空虚了，“真的是你一个人做的吗？”
“sure.”许洛杨嘟着嘴，一脸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可是，这上面也有不少娱乐圈的大咖吧？”苏慕清试图组织好自己的语言，“你要如何说服他们空出档期来拍电影呢？”
苏慕清只是一个普通人，要说她对娱乐圈不抱有任何憧憬，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嗯？”许洛杨毫不掩饰他的惊讶，他跳下椅子来，向着苏慕清走两步，直到确认了她的确是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后，他才露出了微妙的笑容，“要怎么说呢，这个圈子里的所有人，哦不，绝大部分吧，都是寒氏的人。”
“……”苏慕清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震惊了，或许这已经无法形容她现在的心情了。
“只要爹地的一句话，根本用不着商量啊。”许洛杨的神情里透露出一个摊手的举动，苏慕清觉得自己的心情更复杂了。
以前她以为许洛杨被有钱的爹地领养，在学校里被恭维，是一个相当孤独的孩子，而且他的一举一动也透露出这个意思：爱玩飞机模型；平日里表现得像个小大人，却非常爱哭等。
这些举动，一度让苏慕清觉得愧疚，甚至隐隐生出怜爱之情。
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太天真了。
资本主义环境里长大的小孩根本不能从常人的角度来思考！
“好的，我觉得没问题。”苏慕清合上笔记本，“那么现在，我要开始工作了。”
许洛杨露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你不和我一块联系吗？”
苏慕清比他更觉得莫名其妙：“你不是说只要你爹地的一句话就可以搞定了吗？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可爹地是爹地，我是我啊。”许洛杨瞪大眼睛，“总不能每件事情都拜托他帮我完成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
“当然是！”许洛杨拍拍胸脯，胸有成竹地笑道，“我们一个一个去问啦。”
苏慕清觉得眼前一黑。
“没关系，我已经和楠姨解释过啦，这就是你的工作！”许洛杨看着苏慕清忽然失去梦想般的表情，友善地拍拍她的肩膀，“虽然我们没有人脉。”
“……”
“不能用寒氏的名义。”
“……”
“也不知道联络途径。”
“……”
“但是只要做好了决定，就该一一克服眼前的困难！诶，苏姐姐你觉得呢？”
看着眼前这个仿佛浑身都在燃烧着宇宙级小火焰的孩子，苏慕清觉得自己像一个正在陪幼儿园小朋友完成老师布置的各种各样奇怪的课后作业的家长。
她现在终于能够理解，寒懿说的那句“陪许洛杨完成他的电影”是什么意思了。
大概，这就是保姆吧。
“洛洛，我觉得你的想法很不错。但是很多时候，适当地借助一下外力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
苏慕清仍然试图劝说许洛杨。
不是她想逃避责任，实在是她当普通人太久了，根本不知道娱乐圈的规则，但是她相信，以她一个小小的寒氏秘书的位置去邀请那些大佬们来参演电影。
就算导演和编剧是寒氏小少爷也不……
诶，等等。
“不行，说好要自己完成，就一定要自己完成。”许洛杨的神色很认真，“就算仅仅是借助了一丝一毫的外力，都不算是自己完成的。”
面对这样一个严肃较真的小孩，苏慕清自己都感到羞愧。
而这样的羞愧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几天后，二人不知是第几次奔波在下班高峰期的A市市中心，寒风刮得人脸颊生疼，A市的当地人甚至戏称这刺骨的风为妖风。
苏慕清深以为然。
车流翻涌间，许洛杨坐在地铁口，眉眼之间都聚起了愁雾：“这么久了，竟然一个人都没有联系上。”
虽然是早有预料的结果，但二人也不免感到挫败。
不过相较而言，苏慕清的挫败感要稍微轻一点，毕竟她是个成年人了。
“好啦，很多事情都是败于无疾而终，只要坚持到最后，都是一种胜利。”她蹲下身，看着许洛杨失落的表情，不住地揉揉他的脑袋。
“可是……”许洛杨显然没有被这句话鼓舞，“如果不辨是非，一味地坚持，也不过是拖延罢了。”
“哦？”苏慕清很惊讶他的见解，“所以你觉得我们现在的方式不对？”
许洛杨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们已经提前利用网络做足了功课，并且给出了相当丰厚的报酬。”许洛杨取出纸笔，画图分析道，“我不明白为什么还会遭受拒绝。”
“咦，原来你不明白啊。”苏慕清似是舒了口气，“真是的，我还以为你真的看出什么来了呢，到时候我可生不出成就感。”
许洛杨一脸疑惑地抬头望着她。
“现在，你得把自己摆在一个商人的位置上。”苏慕清循循善诱，“商人会如何说服顾客呢？”
“会推销产品，列举产品的优点。”许洛杨的眉头皱得更深，“可我们并不是要和他们做交易啊。”
即便是看起来再成熟，到底还是个思想有界限的小孩子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苏慕清，不知为何，生出一种满足感。
“你换个角度看这个问题就好啦。”苏慕清举起一支笔，在许洛杨的本子上画下一颗硕大的糖果，“假设，兔子先生喜欢吃糖果。”
许洛杨抿着嘴，看起来想说什么，但他只是点点头。
苏洛阳猜他大概是要纠正自己故事中兔子喜欢吃萝卜而不喜欢吃糖的假设。
“而现在，乌龟先生开了一家糖果店，正在制作和售卖这样的糖果。”苏慕清道，“那么，如果是你，你会如何帮助兔子先生买到糖果呢？”
“兔子先生是我的客户吗？”
苏慕清摇头道：“你可以把你自己当成它。”
许洛杨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冥思片刻后道：“我会借助他人的力量买下乌龟先生的糖果店。”
“……啊？”
虽然已经猜到会有这样的答案，但苏慕清还是忍不住咂舌。
“不允许店铺买卖，只可以买商品。”
“哦……”许洛杨看上去又变得失落起来，“那就只能委屈乌龟先生了。”
“啊？”
“我要买下他的配方，然后雇佣员工。”
苏慕清瘪瘪嘴，眼睛忍不住向上翻，她忽然觉得和这位小少爷没有办法沟通，在这近日来的相处之中，她越发能感受到无产阶级和资本主义之间不可逾越的沟壑到底多深多长。
“苏姐姐，你的想法太死板了。”许洛杨甚至开始一本正经地说教，“既然喜欢吃糖果，就把糖果变成随时想吃就能吃到的东西。”
“……好了，我们继续拜访下一个人吧。”
被许洛杨这神奇的思维一搅和，苏慕清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当初想说的内容。
大概是如何正确地攻略大佬……之类的？
她忽然想起前几日的夜里，寒懿在让她念完会议资料和数次欢好后，对她说的话：“洛洛是一个非常认死理的孩子，一直以来我都试图让他成为我的继承人，可是他显然对这些没有兴趣。”
“比起如何用自己手中的钱去获得更多钱，他放在艺术、体育、电竞上的时间都更多。哦，他曾经有机会成为国家电竞队的一员，全都是凭他自己的努力。可我在最后关头把他叫了回来。”
“寒先生也认为……电竞是一个不正当的行业吗？”
寒懿轻笑一声，不以为意道：“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行业没有贵贱之分，只要存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其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的，这一点我从来都不怀疑。”
“那您为什么要阻拦他呢？这不失为一个好的锻炼，不是吗？”
“是。”寒懿搂住她的力道加大，“但他最终还是一个商人。”
看向一本正经思考对策的许洛杨，苏慕清的眼神暗了暗。
这样一个有自己的梦想的孩子，却不得不将自己的余生奉献给开不完的会议和做不完的决策，光是想想就已经难以忍受了。
“……如果是鸡翅包饭的话，可能会稍微好一点。”走在前面的许洛杨说完，回过头来，发现苏慕清已经落后他一大截了。
“哎，苏姐姐。”许洛杨小跑着来到苏慕清的面前，挥挥手道，“你累得睡着啦？”
“怎么可能在路上睡着啊。”苏慕清捏捏他的鼻子，“只是觉得待会又要碰壁了，在给自己做心里建设。”
“哦，我知道的。”许洛杨又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每一次当他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苏慕清总觉得自己和他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这是弱者对于自己即将失败的一种提前忏悔。”
“……”果然吧，弱者？提前忏悔？
苏慕清闭上眼，默默地给他比了个“棒”的手势。
二人很快来到新晋影帝叶珏的别墅，这是极为隐秘的私事，但还是被许洛杨通过不知名的手段给弄到了手。
“我觉得，如果我们这样冒昧地进去，一定会被驱逐的吧？”苏慕清提议道。
许洛杨思考片刻，觉得这个问题很有建设性。
于是，大约十分钟后，二人提着一筐水果，再次出现在了别墅的门口。
苏慕清简直想临阵脱逃，偏偏许洛杨还振振有词道：“电视里面都是这么演的啊！”
天很蓝，风很大，二人站在别墅门前，瑟瑟发抖。
“请问，是叶珏先生的家吗？”经历十分钟的挣扎，忍受不了寒冷的苏慕清终于决定亲自出马，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寂。
验证人脸的语音系统发出“滋滋”的声音。
出乎苏慕清意料的是，她很快听到了一个温润的男声：“你好，请问你是？”
尽管只是礼貌性的回复，但在吃了一早上的闭门羹之后，苏慕清激动地简直要跳起来。
“啊，那个，你好，我们是提前预约过的……”一激动，苏慕清竟然忘记了自己来之前在路上熟记于心的官方套话。
对方显然很耐心，沉默着听苏慕清结结巴巴。
但是事实证明，忘词从来不是间歇性的，它是彻彻底底的。
在苏慕清哼哼唧唧将近了半分钟后，对方选择了先发制人：“也许你们找错地方了，请自便。”
眼见着就快挂上电话，许洛杨眼疾手快地凑到视频前：“我们是含蓄工作室的负责人，今天上午和您约好了下午的见面，请问您现在方便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