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清跟在叶辛的身后,一路穿过长廊和树林,中间没有丝毫停顿。寒懿为苏慕荷挑选的这个疗养院环境很好,虽然她总是习惯称呼这里为医院。
二人进房间前,意外地被门口的护士拦住了。
“苏小姐正在进行复健运动,请稍等片刻。”护士小姐的模样很清秀,看到她脸上露出的笑容,苏慕清也不由得感觉自己有些打扰。
“那我们在门口等等吧。”不等苏慕清转身,手臂被一股力道拉扯住。
“没关系。”叶辛和颜悦色地朝护士颔首,“我带她进去看看。”
护士微笑,没有犹豫地让开了一条道。
苏慕清的视线落在叶辛抓住她的手上,心里闪过片刻犹疑。
“你不是也很想知道复健究竟是怎么做的吗。”叶辛看着她,“有单向玻璃遮挡,她不会发现我们的。”
话是这样说,可就连苏慕清自己也没有办法解释,这股无端的恐惧从何而起。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叶辛直接拉着她的手走进了房间。复健房和病房的格局完全不一样,与其说是复健房,倒不如说是健身房。
苏慕清跟在叶辛的身后,一路上路过不少器材,常见的有跑步机、单杠,但是她不认识的更多,甚至大部分都从未见过。
“这些和外面健身房里的差不多,只是用处不同。”见她露出疑惑的表情,叶辛随口解释了几句。
苏慕清听得云里雾里。
“你不用记这些。”叶辛忍俊不禁,“反正荷也用不到。”
“所以,这些是给别的病人用的?”苏慕清有些惊讶,因为在每一次的探望中,她从没见过除苏慕荷和医护人员以外的人。
偌大一个疗养院,只有她一个人是被看护的,想想也有些寂寞。
“来这里,是要办卡消费的,哪有你想得那么容易。”叶辛再次被她的反应逗笑,“没有在它旗下的店里消费30万,根本找不到办卡的途径。”
30万,虽然数目不小,但是也不至于拿不出来吧?
似是能猜到苏慕清心中所想,叶辛又补充道:“它旗下的产业,也和你现在看到的这个差不多。”
“那不就是疗养院吗?”苏慕清目露惊讶。
“是这样,但是我们那的每一个人都会为自己的家庭申请一张这样的卡。”叶辛耸耸肩,“你们国家真的很神奇。”
“谢谢。”
姑且把这句意味不明的话当做是夸奖好了。
整个复健用的房间很大,大约是小型体育场的规模。一楼的尽头是洗漱室,二楼还配有咖啡和饮品。三楼则是提供短暂休息的房间。
说是中途休息,但是洗漱用品和床上用品一应俱全,比五星级酒店的规模更大。
“到了。”叶辛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做出一个“嘘”的手势。
苏慕清的呼吸也跟着慢了下来。
叶辛推开门,正巧遇见一个出来换汗巾的护士。护士看了他一眼,想说点什么,却很快被后头的苏慕清吸引了视线。
“别说话。”叶辛冲护士摆摆手。
房间里传来小声交谈的女声,混杂着粘腻的敷料和水搅动的声音。
“这是我从中医那儿学来的手段。”叶辛的眼角上扬,一脸得意,“配合按摩和针灸,比西药的效果高出一截。”
苏慕清抿着嘴,最近象征性地微微上扬。
“苏小姐,时间差不多了。”护士小声地提醒道,“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加二十分钟。”女声冷淡,夹杂着轻微的喘气声。
“您已经坚持了一个小时了,这个疗程的要求是四十分钟。”护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
里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抱歉,你先去吃饭吧。”比起刚刚的冷淡,这一次,苏慕荷显得温柔很多,“我一会就去。”
护士沉默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
二人又默默地开始重复之前枯燥的动作。
“放心吧,这玩意儿是隔音的。”叶辛弯起食指,轻叩面前的玻璃,发出清脆的声响,仍在按摩腿部的二人却好似根本没听见一般,动作十分连贯。
苏慕清站在叶辛的身后,看着苏慕荷挥汗如雨的背影,和紧咬的牙,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她每一天都是这样。”叶辛侧过身,好让她看得更直观。
“这儿的护工都是高学历人才,你知道的,所以他们偶尔会抱怨几句疗程的枯燥。但是荷不会,每到这种时候,她总是能不声不响地独自完成复健。”
“独自……吗?”
护士抬起苏慕荷的腿,将其缓缓放在栏杆上,而苏慕荷必须一边按摩,一边尽力保持身体的平衡。
“她能站起来了吗?”苏慕清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影,心瞬间揪在一起。
叶辛摇摇头:“是仪器固定了角度,自定义设定之后,能够帮助腿部有缺陷的人进行短期的行走。”
苏慕清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黯淡。
但是很快,苏慕荷做了个让她感到惊讶的举动。
“她在做什么,摘除仪器吗?”苏慕清想趴在玻璃上,能观察得更清楚。
她迟疑了一会,看向叶辛,后者表示没有关系。
“继续看吧。”叶辛的声音很轻柔,如风一般拂过苏慕清的耳朵,她觉得有点痒痒的。
苏慕荷在行走了一段时间后,面无表情地按下了腿部的按钮——正如苏慕清所想,她摘除了腿部用来固定和支持她行走的仪器。
出人意料的是,一旁的护士并没有表现出疑惑,仿佛早已习惯。
之后,苏慕荷每行走一步,眉头都拧得紧紧的,豆大的汗珠从她的脸,眉毛,头发上落下来,落在地面,绽开一朵朵水花。
苏慕清的呼吸声渐渐凝重。
“荷是我见过的女孩子中,意志力最坚定的。”叶辛缓缓说道,“差不多半年了吧?”
“她每天都是这样吗?”
叶辛用一种温柔的,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苏慕清:“Everyday.”
苏慕清不知道叶辛在可怜她什么,但是她的确感觉到鼻尖的酸意,和眼前模糊成一团的视线。
“是我的错。”她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说道。
“清,你很棒。”叶辛握住她的双臂,一双蓝色的眼睛直视着她,“是你的牺牲造就了她。”
因为叶辛知道,苏慕荷可以失去性命,但是不能没有双腿。
她是一个舞者,生来就是要在舞台上绽放光彩的,这场意外几乎折断了她的灵魂。
“可是,她认为这是无谓的牺牲。”苏慕清努力睁大眼睛,眼角的泪和房间里苏慕荷脸颊上的汗水融为一体,一同坠落。
“你们都尽力了。”叶辛微微撇过头去,有些不忍。
剩下的二十分钟,漫长到仿佛已经经历了一生,又短暂到撑不过闭眼的一刻。
身着高领毛衣的女人浅笑着,站在男人的身旁,目光温柔,像一副画,风雨无阻地在这里等着她。
苏慕荷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她没有和苏慕清打招呼,只是淡淡地瞥她一眼,像是用余光扫过身边的路人。
“叶医生。”护士上前,小声地向他汇报今日的锻炼成果。
苏慕荷在一旁静静等待着,她将目光投向窗外,那里种植了大片不知品种的花,它们簇拥在一块,恣意地在阳光下盛放。
“姐姐。”苏慕清轻声道。
没有回应。
“姐姐。”她又唤了一遍,语气里多了些执着。
仍然没有回应。
汇报完毕,护士在离去前,不禁偷偷多看了几眼这对奇怪的姐妹。
明明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与对方见面,可当二人真正面对面时,却由着性子消磨彼此的感情。
多奇怪。
叶辛叹了口气,打算直接离开。
“等等。”苏慕荷开口唤住他,“把她带走。”
叶辛皱了皱眉:“什么?”
“带走。”苏慕荷深吸口气,“我有拒绝探视的权力吧?”
明明只是疗养,和亲人见面却得用上探视这样的字眼,像被关押的犯人一般。
面对这种情况,叶辛束手无策。
实际上,自从这对姐妹开始吵架,他就觉得头疼。
他身边的那些男人们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当两个女人闹别扭时,究竟该做什么才能标明自己的事不关己。
或许这根本与他的态度无关。
“姐姐。”苏慕清的开口,化解了他的尴尬处境,“我们也许该谈谈。”
“谈?”苏慕荷露出这么久以来的第一个笑容,虽然其中皆是嘲讽,“我们上一次谈得还不够彻底么?”
上一次,时她刚刚得知自己的妹妹为了支付她的疗养费用,甘愿去做别人的情人这件事的事情。
此事于她而言,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
“摒弃掉个人情绪吧,姐姐。”苏慕清垂下眼睑,眼神中代表着希望的光泽渐渐消散,“我们是姐妹,心平气和的交流对我们来说不是难事,对吧?”
苏慕荷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注视着她。
“口才不错。”她淡淡道,“看来,至少秘书一事或许是真的。”
苏慕清脸色一白。
最伤人的话往往来源于最亲近的人,这句话很有道理。
“如果你坚持认为你的选择没有错的话,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苏慕荷向前两步,站在妹妹的面前。她们俩身高差不多,但是由于长期接受治疗的缘故,苏慕荷显得更瘦弱一点。
这种瘦弱,在此刻却成了一种咄咄逼人。
苏慕清抬起脸与她对视,眼中有水光流转。
“我离开他了。”片刻后,苏慕清勾起唇角,一字一顿道。
苏慕荷凝视着她,不为所动。
“你要我在他和你之间选择一个。可是姐姐,对我来说,你们本来就没有可比性……”
“无论如何,我的选择都是你。”
话音刚落,苏慕清猛地转过身去,高跟鞋踏在地板上嗒嗒作响,她脚下的动作越拉越快。
叶辛看了她一会,将目光转回苏慕荷的脸上,发现后者的表情几乎没有改变。
“一块去吃饭吗?”下一秒,她勾起唇,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叶辛弯起唇,夸张地模仿她的模样。他拿过挂在她肩上的毛巾,轻柔地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汗水,或是泪水。
“后悔吗?”他收回手,半蹲下去,他比苏慕荷高了太多,以至于只有这样,他才能够与她平视,“如果她中止合约,可能不仅不能负担你的医药费,甚至还有一大笔违约金需要赔偿。”
“我可以和她一起承担。”苏慕荷说得很慢,像是从嗓子眼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如果真的需要付出代价,我愿意和她一起。”
“但是我绝对不能让她一个人堕落。”
在飞雪飘舞的冬季,A市终于迎来了新年。
苏慕清向往常一样,在凌晨五点爬上天台,站在疗养院的顶端俯瞰这个世界,周边被一片枯黄笼罩,而在四季轮回之后,这里又将恢复郁郁葱葱。
“就知道你在这里。”叶辛拎着一瓶酒,气喘吁吁地坐在地面上。法兰绒的睡衣上沾满了雪,他也毫不在意。
“早晨是一天中最美妙的时刻。”苏慕清拍拍手,小心地从天台的阶梯上爬下来,踩了一脚的积雪,雪地靴的颜色也因此由棕色转变为深咖啡色。
“一个女孩子,整天爬上爬下的。”叶辛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却还是将杯子递给她,“来,新年的第一口酒。”
苏慕清接过酒杯,一口抿尽。
“差点意思。”说罢,她顺手将空杯子一抛,叶辛连忙侧过身去接。
“小祖宗,你这样乱丢,我又得自费买新的了。”明明长了张富二代的脸,却搂着个杯子一脸宝贝的叶辛丝毫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什么不妥,“很贵的啊!”
苏慕清哼一声,懒得搭理他,直接下楼。
穿透树叶的阳光为整个疗养院注入了宛若新生般的活力,唤醒了沉睡的人们。
苏慕清裹紧外套,在路上遇见一个又一个医护人员,她礼貌地跟所有人打了招呼。在推开病房的门前,苏慕清忍不住朝手心哈了口气。
很好,没有酒味。
她轻轻敲门,苏慕荷果然已经穿戴完毕。
“又跑去天台喝酒了?”曾经的舞者没有转过头,她坐在轮椅上,修长的脖颈仍如天鹅般优雅。苏慕清忙上前替她整理好胸针和袖扣,并打开柜子开始翻找她的长裙。
“怎么会呢。”苏慕清笑得心虚。
“右下角,第二格。”苏慕荷在她身后淡淡道。
苏慕清的手在左上角顿了顿,几乎在瞬间转移到右下。
“这么马虎,也不知道你自己一个人这么久是怎么过的。”苏慕荷含笑数落道。
“大学宿舍嘛,出门就是食堂,很方便的。”苏慕清挑了条藕粉色的半身裙,“这个怎么样?”
“太薄。”
又是一阵翻找。
“这条浅灰色的也不错,看起来很衬你今天的妆。”苏慕清很快敲定了答案,不由分说地取出来。
苏慕荷也不反抗,任由她给自己细心穿戴好,甚至连裙子上的褶皱都一一用手捋平:“胡说什么,我哪有化妆。”
“好好好,没化妆,素颜也比我好看。”苏慕清笑着按下一旁的服务铃。
疗养院的护工效率极高,下一刻,有人推着餐车进门来,虽然是半人高的车,却全是香甜可口的粗粮和药膳。
“这是叶辛新搞出来的东西?”苏慕清捧起其中一个碗,碗中流淌着晶莹剔透的半固体状食物,乍一看像是中学生物书上出现的培养基。
“是的。”护士掩唇笑道,“叶医生说要给苏小姐一个惊喜。”
“这算什么惊喜,难吃的东西做得再好看也难以下咽。”苏慕清将碗放下,从下面那层端出一碗粥来,“姐姐,就吃粥吧,对你的肠胃好。”
苏慕荷笑骂她:“别闹。”
闻言,苏慕清露出看似委屈的笑容,退到一边,任由护士按顺序将早餐一一摆放在苏慕荷的桌上,她知道,这些东西,姐姐得一滴不漏地全部吃下去。
这种东西,她刚来的前几天尝试着吃过,偶尔一两次还好,若是天天吃……
趁着病人用膳,苏慕清悄悄退出病房,将房门关上。
“刚想叫你去吃饭呢。”叶辛笑得有些僵硬,估计是在天台上心疼他的杯子耽搁了一会——幸好杯子没有磕碰,若是真的碎了,也不知道他要纠缠多久。
“叶医生,你实话跟我说。”苏慕清半倚在墙边,眼里是这段时间来少有的认真,“我姐姐的腿,真的有办法治好么?”
“当然啦,我看起来难道是那种拿了钱不干事的三无诊所出来的吗?”叶辛嬉皮笑脸地过来揽她,“快去吃饭,尝尝我的新配方。”
他口中的新配方,自然是刚刚端到苏慕荷房中的那碗介于果冻和培养基之间的东西。
不知为何,近日来叶辛迷恋上了厨艺,而他向来是个擅长化理论为实践的人。医院里的人都知道他的德行,故一个个躲得远远的。
而苏慕清刚来不久,自然就成了试毒的最佳选择。
“喂。”苏慕清拍掉他的手,“我是说真的。”
叶辛收敛了笑容:“我也是认真的。”
走廊里一阵沉默。
“没有百分百成功的办法吗?还是只能去美国?”苏慕清的目光落在半掩的病房门上,听着里面偶尔传来的碗和调羹相碰的声音。
她知道,姐姐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可是因为她和林若言,所以苏慕荷不得不被迫承受。
“清,你不懂医理。”叶辛思索片刻,“我们来做个假设吧,比如一根被火烧毁的木头,若是你,会如何去填补它?”
“……用与树木内部质地相同的填充物,加上粘合剂?”苏慕清皱起眉,“放过我吧,我是个文科生。”
“不,你说得很对。但是你的场景假设和我不一样,你说的是平放在地上的木头,像这样。”叶辛随手从一旁的置物架上取下一副担架,这是医院里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的摆设,目的自然是方便病号。
“可是我想要的,是它能够这样屹立在地面上,除了支撑以外,还有接受神经信号和操纵行走的能力。”叶辛把玩着担架,做出两条腿交替前行的模样,像舞台上的木偶师,“这太复杂了,而我,只能靠外物修复它,fuck!”
苏慕清苦笑着,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想到了一个新的方案。”或许是看她的表情太难过,叶辛安慰她道,“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器材吗?那是我的老师在带的研究课题,他研究了那家伙一辈子!”
接下来的内容涉及太多医学术语,苏慕清只能听懂个大概,所以她很快就放弃了。
谁知叶辛却坚持喋喋不休了一个早晨,直到苏慕荷的复健开始,他才露出遗憾的表情。
“别偷懒了。”苏慕清被他口中的一堆细胞和修复介质饶得头昏,转手将一堆器材放在他的手上,推着他的背,“你先去!”
“这是我见过最棒的想法!”叶辛扭过头来,“我跟你说最后一句。”
“说吧。”苏慕清答得有气无力。
“如果你真的想的话,好吧,我承认这是一句废话。”叶辛撇撇嘴,“你一定要让荷来美国试试,因为……”
“这或许是令她再站起来的唯一办法。”
果然,叶辛说完这句话后就直接前往了复健房,留在原地的苏慕清却捂住自己的胸口,久久不能平静。
另一边,苏慕荷将手臂搭在两条单杠上,尽管已经离开舞台两年,她的手臂肌肉仍然精致,没有一丝赘肉。
“慕清呢?”她低声问身旁的护士,两道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拧成一个隐隐的川字。
“你们姐妹两,还真是片刻不能分开。”叶辛架好器材,没好气地把她的腿摆在上面,重复着苏慕清昨天在玻璃前见过的动作。
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
苏慕荷却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一般:“她是不是出去了?”
她的神色里有一种凝固了的坚定。
“别瞎猜了。”叶辛一边往她的手上缠着绷带,一边吩咐护士敷上药膏,“有人来找她,叙旧去了。”
苏慕荷的身子几乎瞬间紧绷:“寒懿?”
一直以来,她都非常信任自己的直觉:“我早就说过……”
“是两个女孩子。”叶辛哭笑不得,“都让你别瞎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