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正是上班族们回公司的高峰时期,三人在路上这般争执,引起了不少人的侧目。
“我们去我家,来,慕清。”左晓敏一边揽过她,一边在她耳边小声道,“她都是瞎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苏慕清机械地点点头,心里却意识到一个很恐怖的事情。
她觉得陈小雅说得对。
而她居然现在才发现。
无论是一开始的训练她宴会礼仪,还是后来的教她煮咖啡,就连他们的每一次温存,都是温柔的,虽然他偶尔会怒极,却从来不会失了分寸,伤了她。
他一直很爱护她的身子。
自己的情人被人掳去拍摄了不堪入目的照片,虽然她为了保清白,从楼上跳了下来,但这件事仍然会使他成为这个上流社会的笑柄。
骄傲如寒懿,却没有一点要责怪她的表现,不仅放任许洛杨和她亲近,允许甚至支持她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画画,拍电影。
左晓敏打开家门,她和母亲单独在市中心租了个房子,虽然不大,但是十足温馨。苏慕清坐在沙发上,接过她递来的水,轻声道了句谢。
陈小雅在半路借口有事离开了,正合左晓敏的心意,她匆匆做了一份水果沙拉,凑到苏慕清身边,打算趁这一小段自由时间和她聊聊小雅最近的反常,顺便说服慕清跳槽。
——本来就是,她既然已经要和寒懿一刀两断了,干嘛还留在寒氏占个秘书的位置,还不如去明显就对她有意思的廖曦那儿呢,虽然廖曦的年纪小了点,但是慕清看起来年轻啊!
“慕清啊,你还记得我们那天回校演讲不?”左晓敏观察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打开话题,“我是说,学校那边有个想法……”
“不对。”苏慕清抬起头,“寒懿的反应不对。”
“啥?”左晓敏摸不着头脑。
“正常人不会让自己的情妇去陪别的男人,除非他早已经打算把她献出去。”苏慕清咬着牙道,“晓敏,在分开的前一段时间,我替寒氏拿下了ELA的投资。”
“啊?这不是很好嘛,业绩见长啊……”左晓敏的神情有些慌乱,“慕清,你别吓我,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现在有两个猜测。”苏慕清握住左晓敏的手,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寒懿可能早就打算放弃我了,无论是车祸,还是安晓,都只是个引子。”
风拂过脸颊,身边万籁俱静。
“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左晓敏开始还是笑着,但是随着苏慕清的脸色越发苍白,她终于笑不出来了,“你说的是真的吗?”
苏慕清看着她,不说话。
“寒懿怎么能这样呢?!”左晓敏虽然有些气愤,但还不至于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慕清,你别急,反正寒氏不待见你,不如去ELA……”
“这是导师的意思?”苏慕清笑得凄然,“你真以为廖曦对我一见钟情?”
“他不是还想求你做他的妻子吗?”左晓敏挠挠头,“他们那种家庭,应该不会用这种事来开玩笑吧……”
苏慕清摇摇头,虽然她也不理解廖曦的求娶举动,但是显然不可能是因为他喜欢她这个原因。实际上,她原本的猜想是为了借机从寒氏获取一部分利益。
可是,他为什么那么笃定,以要她为条件,寒懿就一定会做出让步呢?
万一寒懿对她不屑一股,岂不是全都功亏一篑了吗?
思及此,她不禁又回想起安晓那天对她说的话:“你是特殊的。”
有一种全新的想法在她的心底萌发,如一颗种子,一直蜿蜒着向上爬,再向上爬,却始终没有机会破土而出。
这样蜿蜒了几个月后,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新晋导演许洛杨,携同他的作品《黎明里的生机》首次出现在大家的面前!这部作品早在半年前就出现了预告,并有大神加盟助阵,但是观众们一种有个疑问。”主持人将话筒凑到许洛杨面前,“是什么原因让您将原本的主演安晓换成了新人呢?”
镜头切换成许洛杨的特写。
不得不说,寒懿教育出来的孩子,眉眼与他极相似。隔着屏幕,苏慕清都能感觉到那种冷淡,但是现在的许洛杨看起来与几个月前的他又有些不一样,眼睛垂下去的时候,似乎更阴沉了,稍稍一瞥,都觉得莫名心惊。
许洛杨面对着镜头,沉默了一会,似是在酝酿词句,苏慕清清楚地看见主持人神色拘谨地立在一旁。
“安晓她,是一个非常棒的演员。”沉默片刻,许洛杨开口,就连声音也和眉眼配套似地,变得更沙哑了,“但是不适合我的剧本。”
这个回答太官方了。
苏慕清有些失望,自那一次从叶珏那儿得知了许洛杨将安晓替换掉的消息后,她确实有些震惊,因为她记得安市长在这部电影里投资了一笔相当大的数目,而且安晓的角色也是特意为其设定的,怎么说换就换了呢。
现在看来,许洛杨的确把安晓换了,甚至很有可能,是因为她。
意识到这件事情之后,苏慕清不知道自己的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听说这部电影是冲击金龙奖去的,可是许导是怎么会决定拍摄这样一个题材的呢?”主持人看着提示卡,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这部片子的风格偏向写实,“据说您个人已经关注了这个领域很久了?”
许洛杨双腿交织,放在桌下:“是,我个人的身体素质不强,所以进出医院对我来说如同家常便饭。”
“哦,这是选自您的电影的一个镜头,听说这些都是真正的病入膏肓的老人家,是吗?”
“我想,这时候不适合用病入膏肓这个词。”许洛杨礼貌地打断他,“每个人的生命旅程,都像是一趟长途列车,有的人能够一路乘坐到终点,而有的人在半路就下了车,这本来就是一种常态。”
许洛杨站起身来,和主持人并肩而立,二人双双看向摄像机:“很多时候,我们缺乏的不是表现手法,而是一种意识……”
苏慕清举起遥控器,按下了关闭键,电视机的屏幕成功地变成黑色。她躺在床上,正等待着护士小姐将苏慕荷的医疗用具送过来,这变成了她的每日任务之一。
此时距离当初她收到请帖,和寒懿的通知,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三个月前,寒懿联系她,她曾有过与他断绝关系的机会,可是她没有好好把握住——在那之后,她懊悔了多次,但是寒懿真的再也没有联系过她,苏慕清一度怀疑寒懿是不是什么时候单方面终止了。
可今天早上,一醒来,苏慕清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种预感在她看见许洛杨的报道后变得更加真实了。
“我想你今天或许该出一趟门。”叶辛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面前,目光中有种异样的色彩。
苏慕清下意识地回了他一个白眼。
不过很快,她居然主动从苏慕荷那儿得到了出门的机会。
“你已经把自己闷在这个房间里很久了。”这一次,苏慕荷要求她出门的态度与她以前严令禁止的态度一样强硬,“你必须得出去走走。”
她居然用上了必须这样的词。
虽然苏慕清觉得这样与世隔绝的日子没什么——她已经习惯了,但还是被赶了出来。她的手上只留下个一张日用品的购物清单。
叶辛负责开车送她到离疗养院最近的超市,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同行。
“她是不是最近复健做太多次了?”在路上,苏慕清露出懊恼的表情,“真的,这样反复,简直像更年期一样。”
“……她可能只是看你太无所事事了。”叶辛打着方向盘道,“放轻松,你有多久没照过镜子了?”
苏慕清哑然,想起不久前似乎还有另一个人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
“你现在的模样可与当初你来疗养院的时候截然不同,或许我该给你拍张照片,做个对比。”叶辛说完,放声大笑。
苏慕清附和得很敷衍。
到了超市之后,叶辛说什么也不肯下车。苏慕清只好自己去超市里采购,她低垂着头,一边在心里咒骂他,一边默念着清单上的字。
“钢丝球,沐浴露,空气清新剂……”
她走着走着,眼前忽然出现一双皮鞋。
苏慕清下意识地避开,可奇怪的是,那双鞋的主人似乎认定了她,她往左走,那人就往左走,她往右走,那人也跟着向右边。
苏慕清顺着裤管网上看,心里浮现出一个不可能的人名。
好在,那人不是他。
但是也差不多了。
“苏小姐,好久不见。”罗江的眼中有与叶辛同样古怪的笑意,“您看起来随性了不少。”
苏慕清凝视着他,不语。
“抱歉。”下一刻,她便陷入了昏厥,“得罪了。”
A市市中心,碧水青天酒店。
作为唯一一座屹立于闹市区,房价却从来没有低于过一万元的高素质酒店,碧水青天从来没有降低过它的格调。在全A市人的心中,这里,就是有钱人的象征。
而现在,苏慕清很荣幸地出现在了这里,甚至被换上了一身婚服。
说是婚服,其实是一套传统的凤冠霞帔,她的脸上覆着的,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盖头。苏慕清端坐在酒店价格高昂的房间的大床上,意识到现在的情况陷入了一种僵局。
她的意识是清醒的。
可是身体并不受她控制。
在苏醒过来的前三十分钟,她已经尝试着控制自己的身体去做了站立,行走,吃东西等将近二十种基础动作,均已失败告终。
苏慕清终于意识到,原来古代的替婚,真的有可能。
房间门被人打开,她的耳边涌入一大波如浪潮般的对话声,立体又生动。
“请问许小姐如何看待这场婚礼?”
“听说之前订婚但是迟迟没有举行婚礼的原因是许小姐的身体不好?”
……
满耳嘈杂。
苏慕清感觉到有人搀扶着她站起了身——她能够站起来,但是必须有人引导,她有预感,这套看似普通的引导动作其实暗藏了不少玄机。
她踩着屐往前走,既辛苦,又新奇。
人群的声音始终在可以听清的范围之内,苏慕清蒙着盖头,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地面,她也正是靠这个才能推测出自己现在到底是真的在走动,还是仅仅是她在做梦。
不知走了多久,人声停止了。
她感觉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很空旷的地方,引导她的人已经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沉稳有力的大手。
手摸起来有些粗糙,不知由于什么原因,苏慕清觉得有些熟悉。
“接下来,请新郎新娘开始行礼。”司仪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之所以能推测出距离,是因为她听见了话筒的滋滋声。
尽管细微,但是她离得很近。
“一拜天地!”
宏大的音乐声响起。由于视线受限,苏慕清的耳朵变得更加敏锐,她清楚地感受到音乐从她的四面八方涌来,此刻,她犹如置身海的中央。
身旁的人引导着她跪下来伏拜,动作娴熟有力,握着她的手甚至连抖都没有抖,不知是排演过多少遍。
“二拜高堂!”
苏慕清转了个身,朝另一个方向,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她觉得自己的力气在一点点地恢复,因为她被捏住的手腕,一种清晰而凛冽的疼痛渐渐出现,让她不由得轻呼一声。
“疼!”
几乎是下一秒,身旁的人松开了钳制的力道。
“夫妻对拜!”
苏慕清又被转了个方向,这一次,她感受到的力道最轻,甚至令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只要轻轻地挣脱一下,就能获得自由。
“我劝你,最好安分一点。”一个低低的声音从她的正前方传来,带着淡淡的威胁。
这是把好嗓音,就跟她以前每晚听过的一样。
接下来的步骤很简单,她不用再弯腰,只要像个雕塑一样静静地站在一旁,甚至不用露出微笑。
宾客们几乎全都是直蹦新郎前来,她听见身边的男人一直有礼貌地回复着询问和祝福,没有流露出一丁点不耐烦的样子。
偶有问候新娘的,却无一例外地称呼她为“寒夫人”。
都到这种时候了,傻子才认不清现实。
也不知站了多久,差不多快到苏慕清极限的时候,台上终于喊出了最后一句话。
“送入洞房!”
一时间,唢呐与鼓声齐鸣。
苏慕清被人潮送回了开始她来时的房里。
这一次,对方显然不再打算隐瞒。刚一到房间里,她的盖头便被人掀开了,在她面前的,是寒磊古怪的神情。
“慕清,你为什么要逃?”
他的第二句话是。
“我们找了你很久。”
在疗养院待久了,每天和叶辛聊天,苏慕清几乎都快忘记正常的交流是什么模式的了。
但是她在听见这两句话的第一时间就想笑,直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真的笑了出来。
她清楚地看见,寒磊的脸色由青到白,变了又变。
“在A市,还有你寒氏想找却找不到的人?”苏慕清笑着,不知是在嘲讽他,还是在嘲讽她自己。
连这种谎言都编得出,这么久不见,寒磊甚至没有顾虑到她的智商。
“慕清,你不知道?”谁知,寒磊竟然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也好。”
苏慕清心中有怒气:“有话直说,卖关子好玩么?”
寒磊此时却抿紧了唇,打死也不肯再透露一句,只是让苏慕清好好休息。
苏慕清怒极反笑:“你们寒家一声不吭把我打晕带来这个地方,现在还叫我好好休息,换做是你,你能好好休息吗?”
寒磊苦着脸道:“慕清,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此时,苏慕清已经恢复了大部分力气,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蹲在她面前的寒磊:“今天是寒懿和许雅曼结婚的日子?”
寒磊点点头。
“那许雅曼呢?”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苏慕清都很后悔自己说出的这样一句话。
如果她没有说,寒磊就不会真的带她去看许雅曼,她也就不会知道,原来一直以来,自己脑中的假想敌都是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
寒磊站在床边,给她简单介绍了一下病情:“如果要治疗的话,必须换血型相同的骨髓,这样才不会有排斥性。”
苏慕清站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女人,感觉到心中的荒谬。
“她这样子,根本不能结婚……”她转过身去,“为什么寒懿不能等她身体好了再举行婚礼?”
寒磊一愣,露出苦笑。
“她的身体……不会再好了。”
窗外有雨夹雪,渐渐笼罩了这座城市,放眼望去,一片雾蒙蒙的。
苏慕清向病床走了几步,将离许雅曼床头的小窗合上,并轻轻擦去她床头溅上的几滴雨水。
寒磊站在门边看着她,脑中浮现出自己前几日和寒懿的争吵场面。
彼时,寒懿刚提出又苏慕清代行婚礼仪式的想法,却被他断然否决。
“她是个骄傲的人,你这样做,她一定会恨你的。”
可当时,他的哥哥并没有要收回决定的打算,反而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
“她不会。”
现在看来,寒磊蓦地有些敬佩。
“她每天都这样,不会有醒过来的时候吗?”
“会。但是很短,时间间隔也很长。”寒磊顺着苏慕清的视线望去,目光落在许雅曼的脸上。
那是一张常年被病痛折磨的脸。
苍白,单薄。
“所以,你们才会用我来代替她。”苏慕清轻声道,似是在向自己解释,“你们这样做,我好不容易重新建立的生活就一团糟了。”
“抱歉。”寒磊垂下头,“我们也是逼不得已,我会派人通知你的姐姐。”
苏慕清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由他来处理。
这一次见到真正的许雅曼,并没有让她的产生多大的心里波动。人天生有怜悯心,女人尤其如此,当她看见病床上那个瘦弱的人影时,她居然完全理解了寒懿的苦衷。
多不可思议啊。
时至深夜,宾客终于散去。
寒懿拖着醉酒的步伐,沿着长廊一直往里走。他身上的喜服还没有脱下。
苏慕清坐在房里,房间的隔音太好,以至于她根本听不见外面的脚步声。但是她心里明白,今天晚上那个男人一定会来。
下一刻,寒懿推开了门。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苏慕清居然在里头看见了深深的眷恋,大概是她的错觉。
“慕……清?”寒懿关上门,与她遥遥相望,在发现真的是她以后,竟然有片刻的惊喜。
可是这样的惊喜并没有维持多久。
“寒懿!”苏慕清被他突如其来的兽性吓到。她无比庆幸自己之前已经散下了长发,否则不知道要成什么模样。
“苏慕清。”寒懿说道,“我好想你。”
苏慕清推攘着他胸口的手忽然一顿。
“你喝醉了,寒先生。”她的声音如同绷紧了的弦一般冷静,“我们……”
后半句话,被寒懿的唇封在嘴里。
似是为了惩罚她,寒懿的吻带有十成的侵略性。
这么多天来,苏慕清都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霎时便瘫软在他的怀中。
寒懿吻上她的耳垂。
“你的身体告诉我,她也很想我。”
苏慕清羞愤得红了脸。
寒懿将她的衣衫褪了个干净,却突然躺下去,把她放在自己的身上。
苏慕清挣扎着想下去,却落入寒懿深邃的眸光中,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几乎在瞬间沦陷。
一室旖旎。
不知道在她离开的这几个月里,寒懿到底是怎么过的。
她记得,寒懿亲吻了她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