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寒风凛冽，香樟树在片刻间被染成雪白。路上结了一层薄冰，有穿着荧光绿色马甲的环卫工人小心翼翼地撬动地面上的冰层。
寒氏企业坐落于高楼林立的A市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区，如一头困倦的雄狮，在冬日的雪中沉睡。
寒懿坐在办公室里，看着首席秘书不久前呈交上来的报表，目光中噙着笑意。余楠站在他身侧，双手置于腹前：“寒总，ELA的投资名单已经确定下来了。”
白纸上赫然标明了寒氏和林氏两家企业。
“林氏和天娱传媒早有合作，现在又要再度深入娱乐圈，恐怕是有意与我们为难。”余楠垂下眼，“寒总，如果……”
“上次开会之后，合作对象确认下来了么？”寒懿淡淡道。
“还没有。原本庄氏是最有希望的，可是如今林庄联姻。剩下的都是小企业，没办法达到我们的要求。”余楠抿抿嘴，剩下的几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如今，天娱传媒在林氏的帮助下迅速崛起，竟在短短几个月内与火星联合分庭抗争。而火星联合，也就是他们一开始考虑的合作对象，向他们发出合作的讯号。
余楠私底下调查，得知火星联合最近和ELA走得很近，以目前寒氏和ELA对立的关系来看，对方显然已经从合作名单中被剔除了。
寒懿揉搓着手指，丝毫没有被眼前的困境所影响，仍是一脸淡漠。
“既然有小企业，就让他们拧成一股绳再来找我。”寒懿将文件随手甩在桌上，“余秘书，以你的能力，同时协调好，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余楠闻言，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
开什么玩笑？同时协调好几家公司的工作量无疑比一家大了不少，既要按照不同公司的规模做价格报表，还要对他们的工程量做出评估，照寒懿的意思，这次合作有很大的几率会崩，也就是说她还得私下做好PlanB！
“……好的。”余楠垂下头，恭敬地收走桌上的文件夹。
寒懿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轻笑。他自然知道余楠的顾虑，但是寒氏这些年安逸太久了，她在他的手底下得不到锻炼，这对她以后的职业生涯无疑是不利的。
墙上的挂钟敲了十二下，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午。寒懿忽然想起苏慕清也差不多该醒了，他的目光落在挂钟上，想起苏慕清当初非要将这个钟挂上去的模样，不由得轻笑。
那时她刚来公司不久，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
瞧瞧现在，待得越久，反倒越发胆小。
寒懿唇角微勾，拨通一个号码。
“嘟……”
他耐心地等待了几分钟。
“抱歉，您拨打的用户无人接听。”
寒懿皱起眉，很快拨了家里的座机。
“苏小姐？”新来的帮佣阿姨显得很惊讶，“我来的时候她人就不在房间里啊，不是和先生一块去公司了吗？”
寒懿眼神一凛，默默道了声“嗯。”
电话挂断以后，帮佣阿姨有些莫名其妙。
下一刻，寒懿又拨通了寒磊的号码。
“哥。”冷淡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原本寒磊的性格随不至于开朗，但是离冷漠还有些距离，只是近日来不知为何，他的性格越发古怪。
“你在哪。”
那边很快报了个地名，寒懿以前去过，是个非常适合泡温泉的地方。
大冬天泡温泉，听起来没什么问题。
“慕清不见了，你去过我那儿么。”
寒磊的声音顿了顿。
“哥，别套我话了。”他躺在躺椅上，身子彻底舒展开来，“我已经打消念头了。”他的语气里有一种略显沉重的轻盈。
寒懿默然片刻，交代一句：“好好玩。”
挂断电话之后，寒懿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为了防止苏慕清的再次逃跑，他已经在她的手机里安装了定位系统，可是他居然现在才想起来。
这就是关心则乱么？
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这句话居然能够用在他的身上。
系统定位显示了一个他相当熟悉的地标，许雅曼的疗养院。
寒懿的眸光微凉。
“寒总。”门外有人敲门，余楠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这是新拟好的合同，请您过目。”
“明白了？”
“嗯。”余楠不敢直视他，“如果是分批监管的话，应该没有问题。”
寒懿潇洒地翻完这份文件，笔尖在其中一条上轻点：“不是应该，你知道，我要的是绝对。我从那么多人里选出他们，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的目光落在办公室外的秘书工作室上，此时，李荚宇正对着电脑做新的报表。自从他对苏慕清表露过欣赏之后，寒懿一直没有重用过他，他的工作量虽然大，但也不过是些边边角角罢了。
不过现在，他的身影又重新出现在了这位BOSS的眼中。
“叫他进来。”
余楠顺着寒懿手指向的方向望去，有些惊讶：“是。”
相较于寒氏的整装待发，林氏办公楼里的气氛，就自由许多。林若言从来不喜欢去公司商量事情，但凡是私交好一点的，他都会邀请对方到自己家里来，也算是承袭了父亲林柏川的习惯。
如今，林氏的客厅里，廖曦正低着头，品尝刚刚泡好的茶。
“这是从北煌带来的茶叶，很新鲜。”林若言笑着自己也喝了一口，“他们那儿量产这个。”
廖曦把玩着杯子，眼神玩味：“北煌……离A市也有一段距离吧，怎么会想到去那儿买茶叶？”
闻言，林若言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有个朋友喜欢，你知道那有个莫高窟么？”
廖曦点点头。
“你朋友信佛？”
“算吧。”林若言似是有些惆怅，“她相信因果报应，所以坚持做善事。”
廖曦弯起唇，了然地点点头：“真是个可爱的姑娘。”
林若言心头一紧，抬起头，目光正落进对方的眼里，如一湾深潭。他不知道廖曦是不是已经猜出了那个人就是苏慕清，但是他知道，后者对慕清有好感。
至少，在他看来如此。
“行了，茶也喝了，朋友也聊了，现在是不是该聊点我们的事了？”廖曦靠坐在沙发上，这是林柏川去年换的款，特意从欧洲运来的，期间在飞机上颠簸了近半个月才到，林父对他甚是喜爱。
“说起来，怎么没有瞧见令尊？”身旁的秘书将文件摊开，放在二人面前。廖曦翘起腿，环顾四周，林家窗明几净，连一丝灰尘都看不见，这也是他喜欢来林家的原因之一。
“前段时间，家父病了一阵子，我们都劝他出去走走。”林若言笑笑，“现在他也不大管事了，直接和我商量就好。”
廖曦神色如常地点点头。
“这份合同是你拟的吧，直接让出10个百分点，也是真大方。”廖曦指指上面的一行字道，“什么时候见效果？”
“利益分给你，而风险由我们承担。”林若言身后的秘书应声又取出一份文件，摊开在桌面上，“上个礼拜的报告调研里描述了这一部分，这是明细。”
廖曦的眼神微动，他自己不动身，随他来的黑衣人接过文件，仔细审阅起来。
会议在两人的啜茶声中进行。
片刻后，黑衣人躬下身子，在廖曦耳旁耳语了几句，后者直接轻笑出声：“林少不仅大手笔，胆子也不小啊。”
林若言静静地看着他。
“和寒懿对立，还拖我下水。”他摇摇头，亦真亦假地感叹了句，“真是英雄出少年。”
“要论少年，廖少比我更年轻。”林若言露出一贯温和的笑，秘书端上来几叠制作精巧的甜点和水果，“寒氏已经称霸太久了，以前我不动他，是因为我没有机会。”
“现在你有了？”廖曦摆了摆手，“可别把我算进去。”
林若言的笑容一敛。
其实他有一点说得不错，以前他不动寒懿，一是因为林氏没轮到他掌权，二，寒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无懈可击。
最近由于苏慕清的缘故，以许雅曼的母亲为首的许氏旧部频频闹出不小的动静。而许洛杨，虽然从名义上接管了许氏，毕竟被收养的身份摆在那儿，年纪又小，根本压不住那些老古董们。
更何况，他对许雅曼的抚养极为感念，虽然寒懿有意让他接受苏慕清，但是人家心里到底怎么想，只有他自己清楚。
“寒氏是块大骨头，凭我一人，当然啃不下来。”林若言摸过一旁的筹码，轻轻推向廖曦，“所以，不得不寻求ELA的帮助。”
廖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林若言同样回以微笑，他看起来丝毫不慌，如果能忽略掉他手心里的汗水的话。
“林少的提议让我有点困扰呀。”廖曦道，“安市长可是我们的前车之鉴呢。”
安晓前段时间离职寒氏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A市，可是在坐的二人都心知肚明，寒懿是在迁怒安家。这段日子以来，不仅安晓彻底从娱乐圈销声匿迹，就连安市长也安分了许多。
只要是明眼人都知道，就算不是寒懿做的，也少不了他的手脚。
廖曦很有理由相信，除了自己以外，林若言和寒懿一定也去调查了车祸背后的事情，既然他能查到，想必这二人心里也有数。可是寒懿显然没有要追究许洛杨责任的意思，转而对安晓下了手。
“这说明了一个道理。”廖曦勾起唇角，笑得一脸邪气，“寒懿对那个许雅曼，倒是用情至深。”
林若言一脸困惑。
廖曦却没有解释的意思，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
与此同时，身在另一个疗养院的苏慕清听闻许雅曼说的话，心头涌起的震惊还未褪去，下一刻，又听见听她道：“庄明轩一定会和ELA联手，如果他们真的起势了，阿懿会陷入举步维艰的地步！”
许雅曼紧紧攥住苏慕清的衣袖，眼神里有拜托的意味。
“慕清，现在只有你能帮他了！”
苏慕清下意识地后退几步，正好被许洛杨扯住。她无意间望向许洛杨的眼睛，发现后者的视线一直落在许雅曼的身上，眼里有明显的哀恸。
可她显然没有搞清目前的状况。
“许小姐，你先坐好，我们好好说。”苏慕清安抚性地拍拍她的手，坐得离她更近一些。她没有办法直接拒绝许雅曼，因为看见她，她就想起了自己的姐姐。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她也不会沦落至那样。
不知道她消失了这么久，姐姐有没有到处找她？会不会迁怒到叶辛的身上呢？
一想到叶辛的毒舌在姐姐面前毫无发挥空间的模样，苏慕清有些急切的心情忍不住一暖。
许雅曼调整了坐姿，靠在床边，她的手始终紧紧抓着苏慕清，好像生怕她一个念头就会逃跑：“苏小姐，抱歉，这样冒昧地求助于你，实在失礼了。”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像一小片羽毛落在心上。很多时候，苏慕清觉得她像一个陶瓷做的古典美人，一不小心就会摔碎。
“没关系，失礼的是我才对。”苏慕清也将自己的声音放柔了，“您说希望我能帮助寒先生摆脱许氏的控制……可是，据我所知，许氏已经和寒氏合为一体了，洛洛又掌控着许家的话语权，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您都没有理由找我才是。”
她自认自己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她不是推脱，她是真的困惑。
谁知，许雅曼却摇了摇头：“这只是一种假象罢了，装得再像，也不可能成真。”
原来，许氏当年在并入寒氏的时候，除了许雅曼和她的父母，几乎所有人都持反对意见，更有甚者，大幅抛售许氏的股份，以此来威胁许雅曼。
后来，许雅曼以一个承诺，留住了这些股份。
这个承诺是一把钥匙，如今就留在寒氏的控制中心深处，合并时，许雅曼对寒懿保留了这把钥匙的信息。
她的许诺就是，在最紧要的时候，许氏的掌权人可以直接带着自己现有的股份和这些年的收益直接撤离寒氏，无需支付任何费用，也不存在违约的情况。
“这……”苏慕清闻言，心头震惊，“寒懿会允许你们这么做？”
久未出声的许洛杨轻轻开口，解答了她的疑问：“这是爹地主动提出来的。”
苏慕清浑身僵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表达自己的惊讶。
许洛杨瞥了她一眼：“许氏和寒氏的纠葛，比你想象得更复杂”
“洛杨！”许雅曼轻声呵斥道，“不好意思，这孩子偶尔会有些无礼。”
苏慕清看着许洛杨，他的表情比起之前来阴沉了不少，如果说之前的他看起来只是个比同龄人更成熟的小大人的话，那么现在更像成年人了，还是常年浸淫商场的那种。
换言之，这样的许洛杨看起来，让她感觉到有些陌生。
虽然她离去之前，许洛杨也不至于活泼，但是脸上时常会有笑容。可是当她再次回来之后，整个世界都变了。苏慕清不由得深深皱起了眉头。
“苏小姐，我希望你能好好思考一下我的提议。”许雅曼看着她，目光诚挚，“我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苏慕清抬头道：“比如？”
“比如你姐姐的疗养费用。”许雅曼道，“你和阿懿的交易我看过了，我为他的孩子气向你道歉，我可以在这里再给你另起一份合同，只要你愿意帮我，我愿意负担你违约后的治疗费用。”
苏慕清的心头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撞得她头昏脑涨：“如果没有成功呢？”
许雅曼深深地望着她：“只要你愿意，一定会成功的。”
直到离开之后，苏慕清仍然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可思议。
寒懿的正牌未婚妻——不，自从那一次她顶包新娘之后，寒许两家已经正式联姻了，所以现在许雅曼是寒懿的妻子。而她刚刚拜托她什么？帮助她老公搞垮她的娘家？
这听起来简直像发生在大清朝前期的宫斗剧。
许洛杨跟在她的身后，送她出门。苏慕清总有种错觉，离开了许雅曼的房间之后，她总觉得许洛杨的表情变得正常了许多，或许是因为许雅曼的表情让他多分担忧。
二人沿着长廊一道往外走，忽地，许洛杨站住了脚步。
“苏姐姐。”他抿着嘴，像是有什么话让他难以启齿，“那一场车祸，的确是我安排的。对不起。”
老实说，听了他的道歉后，苏慕清有些震惊，但更多的是别扭。
虽然在许雅曼那儿已经接受过许洛杨的道歉了，但是她单方面认为那是一个仪式，是建立她们合作关系的必要步骤。而许洛杨现在的做法，才正式了结了她的心结。
苏慕清没有回答。
毕竟事关她的性命，在车撞到她身上的一瞬间，她什么都没有想，只觉得自己走了，姐姐该怎么办呢？
父母已经故去，而唯一疼爱她们的奶奶现在也在叔叔婶婶家生活得很好，她又怎么敢再去叨劳她？
若是这一下真的去了她的命，苏慕清甚至能够想象到姐姐绝望的样子。
过了许久，许洛杨都没有听见她的答复，眼神黯然。他能够理解苏慕清，也知道是自己亲手毁掉了这一切美好。若是她知道他也曾经为她挡过安晓的报复，甚至私下里偷偷警告过林若彤，会不会稍稍原谅他一点？
算了。
原本就没打算告诉她。
一路无言，许洛杨站在门口，看见苏慕清上车，然后绝尘而去。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车上的司机是之前在红砖负责接送她的小张，而这辆车，苏慕清记得，是寒懿特意给她买的。许久未见的小张似乎并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对她相当热情。
“苏小姐，咱们现在去哪儿？”
“去……城西的疗养院吧。”
苏慕清倚着窗，合上了眼。
许洛杨既然接了她出来，必然是寒懿的意思。许雅曼请求的脸庞仍在眼前浮现，她没有办法拒绝一个姓名垂危的人最后的请求，更何况她看上去那么温柔，那么美好。
——更何况，这是寒懿的请求。
苏慕清不知道的是，自她走后，疗养院乱成了一锅粥。
苏慕荷第一时间联系了她的两位室友，可是由于事先没有串供，左晓敏非常耿直地说出了她不知道这样的话。而陈小雅稍微聪明一点，但在苏慕荷几次要求见妹妹一面的要求被委婉地一拖再拖之后，她也很快被PASS掉了。
冷静下来的苏慕荷在下一刻将目光对准了那日同去超市购物的叶辛。
打过招呼的叶辛自然死不承认，但是在苏慕荷的威逼利诱下——日复一日的冷漠脸以及见他就走的情况下，叶辛终于牢牢实实交代了。
“所以，是林若言带走了慕清？”苏慕荷不可置信道，“他们早已经断得清清楚楚了，林若言怎么会突然来找她？”
“这个……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的确看见他们在说话。”叶辛眼一闭，交代了寒懿给他的杀手锏，“好像是说他婚礼的事情。”
“林若言结婚？”苏慕荷皱着眉，她总觉得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回忆起自己那日看到的婚礼请帖，决定套一套叶辛的话。
“是因为慕清没有去参加他的婚礼，所以他找上门来了吗？”
叶辛忙点头称是。
“慕清真的是这么跟你交代的？”苏慕荷又复述一遍，“因为她没有去，所以她要跟林若言走？让你先回来？”
“对！”叶辛一拍巴掌，“我以为她的意思是晚点回来，没想到这丫头直接跟着林若言走了。”
苏慕荷微微一笑，不知为何，叶辛觉得她的笑容有些诡异。
“林若言的婚礼可不在昨天。”苏慕荷道，“你不是也收到了林若言的请帖，还给他回复了么？”
“我……”
“是寒懿吧？”苏慕荷敛起笑容，淡淡道，“如果是寒懿的话，你的确不会告诉我，直接就放她走，甚至还会帮她走。”
叶辛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我还很疑惑，为什么那天你会突然提起要带慕清去超市。因为是寒懿要求的，或许，那一天，正是寒懿的婚礼！”
夕阳落满大地，A市迎来了又一个黄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