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得很快,好像仍在红砖别墅前,看见许洛杨跪在地上的瞬间,一直以来的某种坚持也随之“砰”地破碎。
之后的发生的一切都像是按了快进的默剧镜头,向来稳重的寒懿居然直接打了弟弟一拳,拎着他的领子,隐忍地威胁他不要管这件事情。
天空好像开始飘雨了。
“别担心。”许洛杨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像是在刻意迎合眼前闪烁的红灯。
“我知道。”苏慕清轻启唇,“我不是第一次在急救室了。”
上一次,也是在这样的门口,寒懿递给她一份合同。
时间一晃,竟然已经快三年了。
许洛杨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嘴唇微微蠕动,她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只听见他不断地重复:“我会一直在这里,不会让你死的。”
到头来,就连苏慕清也不清楚,他嘴里的那个“你”,是她,还是里面的许雅曼。
“准备输血和挤压装置,推进来。”执刀的医生好像对这样的场景早已司空见惯,白色的医用口罩上方是一双没什么感情的眼睛,额角还有几滴汗顺着脸往下滑。
苏慕清只觉得手臂一痛,身后蓦地出现几名护士,推着她往急救室里走。
白色的灯光在眼前不停地晃动,一会是光晕般扩散开来,一会是人的身子挡住。有人把一个氧气罩按在她的口鼻间,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最近心情怎么样?”
“挺好的。”
护士似是笑了一下:“加油。”
意识完全潜入水底的前一刻,她用余光扫视了一下隔壁的病床,一片白茫茫的,那边的声音比她这里还大。
没关系,醒来之后,你就自由了。
苏慕清的脑中无端冒出这样的想法。
市立医院的急救病房外,头一回出现这样奇特的场景。
近段时日来极不对付的两大经济巨头林氏和寒氏的总裁纷纷冒雨前来,林若言的表情有些阴沉,而寒懿的脸上甚至还有新鲜的淤青。
面对医生的救助,他摆摆手拒绝了。
“哟,都在呢?”最后一位进来的是ELA留学归国不久的公子哥儿,廖曦。自从回国后,廖曦的花边新闻不少,活脱脱一个庄明轩复刻版。
他这句挑衅的话如石沉海底,没有激起任何反应。
“庄家姐姐刚刚还问我你去哪儿了,我一猜就晓得,你准是上这儿来了。”廖曦最近和ECHO闹得不甚愉快,这主儿心一横,开始在夜店里泡得醉生梦死,也不知是勾搭上了哪个妞儿,学了这样一套肥皂剧的语气来,还念得津津有味,“阿庄快回来了,你晓得不?”
林若明脸沉如水:“你想说什么?”
“哼。”廖曦背起手,在他面前躬下腰,“快结婚了,还为了别的女人把自己老婆一个人丢家里,这不合适吧?”
“你也知道这是我的家务事。”林若明勾勾唇角,“瞎管什么?”
廖曦露出不悦的神情。
“阿庄是我兄弟,庄家姐姐就是我亲姐姐,亲姐姐的家务事,我怎么就不能管了?”
“唠什么家常?”许洛杨忽然不耐烦道,“要算账回去算。”
“嗯?”似是忽然注意到身边的小鬼头,廖曦直起背来,几步走到他面前。
许洛杨与廖曦本就差的年岁不大,但廖曦发育得好,一米七五的个头,稳稳压了许洛杨一个头。
而近日来,寒氏和ELA之间虽多有交锋,但这着实是他们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你就是许家那个药罐子的备用血库?”廖曦抬起他的下巴,眼神暧昧,“长得还不错,但还是不如我那个小侄子啊。”
忽然,他的手被许洛杨身后的黑衣男人打掉。
手背泛红,声音清脆,想来也知力道不轻。
廖曦揉着手腕,神情却不见恼怒:“怎么,连个血库都不能调戏?许家权势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言语间带有调笑意味,却是实在的威胁。
黑衣人面色不变,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许氏之所以能脱离寒氏,不就是仗着背地里有ELA的支持么?
众人言语推攘之间,只有寒懿面色不变,既不打算加入他们的对话,也没有要挪开视线的打算。
“抱歉,我来迟了。”门口,一只漂亮的手正在收起一把黑伞,伞的主人有一把好声音,却很啰嗦,“出门前还没下雨呢,怎么突然下成这样。”
那人从门口沿至长廊,一路上竟在不停抱怨:“究竟有什么事大半夜把我叫来,我都已经上床了,睡前还开了一瓶珍贵的啤尔呢……”
忽地,叶辛顿住了,朝着面前面带不善注视着他的人们露出了一个尽可能友善的微笑。
“到这来。”寒懿终于开口了,虽然他的视线仍然没有从急救室的门上移开,“候着。”
“总是要我做苦力,不给报酬,还差点赔上自己。”叶辛显然已经习以为常,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他骨子里的美国血统越来越少,几乎被完全同化。
寒懿眼神一动:“你出门之前,她有反应吗?”
她自然指的是苏慕荷,寒懿知晓此人对苏慕清的重视程度,她一定不希望最亲爱的姐姐知道这件事。
“睡了。”叶辛抱怨道,“不然我还真不敢出来。”
“你是叶辛?”林若言忽然开口道。
叶辛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
“这些日子,谢谢你了。”喉头几番凝滞,林若言道了个没有缘由的谢。
其他几人只觉得他对苏慕清用情至深,连带着姐姐的事也放在心上。
知道真相的寒懿却冷哼一声。
急救室的红灯亮了不知多久,感觉已过去了好几个世纪,中间有穿着白大褂的人进进出出好多次,最后,不仅是叶辛,就连许洛杨也被叫走几次。
满眼的红色从完整的长条形,慢慢变得扁圆,拉成一个苹果的样子。苹果在视线里逐渐被放远,直到被人“咯吱”咬掉一大口,露出里头白嫩嫩的果肉,如连绵的白象,在山峦上行走。
苏慕清嚼得软弱无力,总觉得过了次手术之后,连味觉都丧失了大半,只能尝出个清脆来。
“好吃么?”许洛杨殷勤地探出脸来,“我再给你削一个吧。”
明明也是才从病床上下来不久,脸色都一片苍白,却特意来讨好她,饶是苏慕清因为车祸一事心存芥蒂,对此时的他也生不出什么恶感来。
“算了,你自己吃吧。”苏慕清摆摆手。
谁料她这一句话,倒让许洛杨的面色紧张起来。
“如果你不喜欢吃水果的话,我还可以叫人买些别的来。”许洛杨绞尽脑汁,“这季节,甘蔗、橙子,或许你喜欢香蕉?算了,都是些冷食……”
苏慕清有些无奈,她不过是醒来说了句想吃水果,现在屋子里已经摆满了不说,他居然还想再买,当她是什么?
“对了。”苏慕清咽下最后一口果肉,将核沿着抛物线丢向垃圾桶,“手术结果怎么样?”
许洛杨点点头:“医生说还不错,就等排斥期。”
苏慕清抿唇一笑,这么说,她这回算是没白痛了?
“寒懿呢?”苏慕清随口问道,却在看见许洛杨突变的神色时了然一笑,“没事,应该的。”
“其实爹地来看过你。”许洛杨忙替寒懿辩解,“但妈咪中途醒了一次,所以……”
到底是个孩子,哪里真的藏得住事。
苏慕清岔开话题,与许洛杨闲聊一阵。
在此番谈话间,她意外得知林若言已经举行婚礼的消息,还有庄明轩的回国。
在提及后者时,许洛杨的眼里闪过一丝厌恶。
“怎么眉头皱这么深。”苏慕清伸手,替他抚平眉间褶皱,“你和他吵过?”
“他心机太重了。”许洛杨不满道,“如果不是爹地护着,我早就死在他手底下了。”
一个小孩子,却用上死这样的字眼,苏慕清倒能理解他对庄明轩的厌恶程度了。
见苏慕清神色淡然,许洛杨怕她不信,又道:“是真的,他和爹地忧愁,一直想用我们来报复爹地,但是从来没有成功过。”
苏慕清笑道,符合他:“是,他真是太坏了。”
若是她也像他们母子两一样,被寒懿这样护在手心里,怕是根本不会有这样的心智,更遑论如此成熟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苏慕清既羡慕,又感慨。
手术结束后的恢复期比想象中的更长,几乎整整半年,她都躺在病床上。
期间,寒懿偶尔会来几次,但每一次都待不长久,几乎几分钟就要离开。自那之后,他们从未有过亲密的举动,连碰碰手指都像是触电,极不自然。
“苏姐姐,你知道吗?妈咪现在每天能清醒八个小时了。”某一日,许洛杨敲开她的房门,难掩兴奋之情,“我和她说了好多好多话,她一点也不犯困。”
这段日子以来,苏慕清渐渐习惯了许洛杨孩子气的一面。他不再每日紧绷着脸,像个小大人一样生活,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
“那你可得好好陪陪她。”苏慕清笑着摸摸他的头。
“妈咪那儿有爹地和祖母呢,我得来陪你。”话音刚落,许洛杨捂住嘴巴,露出惊恐的神色,“对不起,苏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说她是没人探望的孤家寡人么?
苏慕清笑笑:“没关系。”
说没关系,哪里能真的当做没关系。
其实也是有的,先前的时候,左晓敏总会时不时地来探望她,给她带些水果和自己煲的汤。但是前段日子她们毕业了,又要找实习的工作,怎么可能真这么闲。
劝了几次以后,她就来得少了,每次来也少不了抱怨。
倒是同在医院的陈小雅,跑得很勤快,但从不带那个漂亮的孩子来,苏慕清偶然谈及一次,还神神秘秘地不肯与她细说。
今日,苏慕清起床后不久,倒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你怎么还活着。”林若彤人未进门,声音先到,她穿着一袭短裙,露出线条优美的小腿,看着她的打扮,苏慕清才意识到,夏天是真的来了。
不知不觉,她已经在这里躺了半年了。
“你来做什么?”苏慕清淡淡道。
林若彤不屑地笑一声:“还装清高呢。”
她走到苏慕清的病床前,高跟鞋踩得“嗒嗒”响:“你是不是睡傻了,连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这句话,她说对了。
但苏慕清不是睡傻了,她很清醒,却不想知道外界发生的事情。
比如黎明被爆出抄袭事件,而她为千夫所指,成为人人唾弃的抄袭者。此后却有人毅然出来替黎明正色,说因为知道是抄袭,所以在保留基础框架的程度上加入了很多原创内容,整部作品,除了挂上一个作者的名头,几乎完全不同。
再比如,寒氏夫妇恩爱出街,被记者拍到,寒懿将妻子抱在怀中,两人甜蜜暴击!
又或是安晓重回娱乐圈,称之前的暂时淡圈是出国学习,现在学成归来。
“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和寒磊要结婚了。”林若彤扬了扬下巴,将一张请帖甩在她的被子上,差点刮到她的脸颊。
苏慕清默默地拾起请帖,淡淡道:“那我先恭喜你们了。”
“不客气。”林若彤眉毛一横,“怎么样,替他人做嫁衣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她的笑声像一把利剑,穿透了空气和了无生气的皮囊,直直插入苏慕清的心底。
“你还真以为许雅曼叫你帮她是想撒手而去啊?还不是想让你乖乖待在寒懿身边当她的移动骨髓和血库?”林若彤一边笑,一边饶有兴趣地观察她的表情,“我哥提醒过你吧,离这家伙远点,你偏不听,还真以为别人把你放在心上。”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尖锐的手指硬邦邦地点在苏慕清的胸前,让她感受到比语言更清晰的疼痛。
“还有你那个朋友,真是笑死我了。”林若彤掩唇道,“天天护着庄明轩的儿子不放,谁不知道寒懿想要他呢,还不是落在寒懿的手里,哭成那样,丢不丢人。”
苏慕清神色一动:“寒懿想要他?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你以为单单许洛杨一个血库就够了吗?”林若彤似是很疑惑,复又笑道,“我忘了,还有你,但是你现在这个身子,估计是没什么用处了。”
她用一种毫不掩饰的鄙夷眼神打量着苏慕清,后者心中涌起一阵愤怒,但是很快被无力取而代之。
“对了。”似是嫌打击她打击得还不够,林若彤又道,“你那个姐姐,是叫什么荷吧?背地里偷偷和许雅曼做了交易,结果现在什么都没了。”
“你还不知道吧?寒懿已经中断了那边的全部治疗。”
最后一句话,苏慕清几乎是揪住被单听完的。
林若彤笑得张扬的脸在她眼中旋转,很快隐入一片黑暗之中。
“病人的身体康复得差不多了,但是情绪很脆弱,不能受刺激。”耳边传来男人的声音。
“嗯。”是熟悉的味道。
苏慕清感觉到自己被人抬起头来,灌了口温润的液体,沿着食道一路向下,温暖了整个冰凉的身子。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意外地看见廖曦的身影。
“你终于醒了。”廖曦说着惊讶的话,语气却一点也不惊讶,“ECHO说要来看你。”
高中生模样的女声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打了个哈欠。
苏慕清向她轻轻点头致谢。
林若彤的话言犹在耳,苏慕清捂住胸口,感受着里面鲜活的跳动。
她还活着。
“振作点,不就是个男人吗?”廖曦大大咧咧地扶起她的脸,苏慕清看见他的瞳孔里倒映出自己的身影,软弱无力,像条受尽欺凌的流浪猫。
ECHO突然站起身来,坐到她旁边,递给她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苏慕清问道。
结果得到了硬邦邦的答复:“礼物。”
她拆开来看,是几张绘在明信片上的礼服裙,有典雅的有俏皮的,有齐胸的也有露背的,每一条做出来都是会让女人尖叫的款式,苏慕清不经露出经验的神情。
“谢谢。”她来回看了好几遍,不禁眼眶湿润。
“不是给你看的。”ECHO皱起眉,有些不高兴,“在我的工作室里,想要可以随时拿去。”
苏慕清神情愕然,廖曦在一旁跺着脚帮腔道:“她这几个月一直在做,直到你醒来为止,我都没有这么好的待遇呢。”
说罢,灰溜溜的语气换来了ECHO毫不留情的一脚。
在廖曦抱着脚跳来跳去的时候,苏慕清和ECHO不禁相视一笑。
“这些裙子们都有名字吗?”苏慕清的声音很轻柔,像怕惊扰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等你来我这拿,一条一条告诉你。”ECHO清秀的小脸上露出羞涩的笑意,她的身上总是有一种学生的气质,让苏慕清很喜欢,甚至想和她交朋友。
但是,一想到方琴,她又不禁产生退缩之意。
门被人敲开,寒懿的脸出现在门前,看见屋内的几人,他似乎有片刻怔愣。
“不打搅了。”他很快退出去。
“好像是我们打搅了吧。”廖曦将苏慕清在那几秒间的神态变化收入眼中,笑得不怀好意,“要不要我把他叫回来?”
苏慕清摇摇头。
“你该离开了。”ECHO握着她的手,忽然正色道,“许氏已经回到寒懿的统治下,许雅曼也好了,接下来是清扫的时间。”
所谓的清扫,自然是指清扫苏慕清。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存在居然在寒懿眼中如此碍眼。
“可是我们的约定还没有结束。”苏慕清低下头道,“现在离开,是违约。”
ECHO注视了她半晌,忽然松开了手。
“抱歉,是我唐突了。”她的声音又恢复成硬邦邦的模样,“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请在一个星期内来找我,或许我还来得及帮你。”
说罢,她径直离开了病房。
苏慕清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她,呼吸一滞:“我是不是惹她生气了?”
廖曦双手一摊:“我也经常遭受无故的冷暴力。”
“抱歉。”苏慕清垂下眼,“我的事情让你们操心了。”
“其实你也不用太自责,如果不是受阿庄所托的话,我根本不会管你。”廖曦给自己剥开一个香蕉,试图把它啃成一个很有艺术感的造型,“你知道的,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
从他的这句话里,苏慕清忽然感觉到不对劲,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猜测。
“那批绑匪是我挑的,本来想尝尝阿庄心心念念的女人,没想到你居然跳了楼。”廖曦耸耸肩,“多亏了林若彤替我背锅,不然还真要被追杀到天涯海角。”
明明是件惊心动魄的事情,从他的嘴里说来,却成了游戏一般。
苏慕清的心中已经难以涌起惊涛骇浪了,这么久以来,她脑中接收的各种出人意料的信息太多太多,多到她即使意识到,也懒得消化。
“你怎么不说话了?”廖曦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挥动,“哎,我可不是故意的。”
苏慕清知道,他真不是故意的。
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无论是贞洁也好,性命也罢,只要他们想要,随手就拿了,不必估计旁人的意见,更不在意当事人的死活。
“你怎么哭了?”廖曦的神情变得好奇起来,他伸手擦过苏慕清的眼下,又将手指放进自己嘴里,连着“呸”了几声,“眼泪是苦居然是苦的?”
眼泪不苦,苦的是人心。
苏慕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她甚至抱有和廖曦同样的惊讶。此时她好像一分为二了,一般在病床上机械地流着泪,另一半已飞上了半空,冷眼看着流泪的自己。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苏慕清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反倒越哭越凶。她看见廖曦无奈地出了门,然后寒懿进来了,许洛杨进来了,就连寒磊和林若言都来了,她还是没有停下。
如此盛大的场面,真像是一场告别。
苏慕清心想,或许自己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所以提前将该伤的情都伤完了,只余下一个坚定的背影,完全无可追忆。
一个已经完全死去的,懦弱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