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条巨蟒从天而降
中国人有一种习惯,但凡一个人成就卓著,后人就会编排一些故事去神化他、美化他。好像这人后来如此有成就,并不是后天的因素,而是先天就已命定。所以,在中国的历史上,某人出生时如果爹妈祖辈没碰见点什么特殊情况,进了史书都不好意思跟别人打招呼。
其中以“见龙”最为滥俗。最早可以上溯到上古的神农时期,神农氏的母亲(名登)到华阳游玩,有龙头使她感而受孕,在裳羊山生下了神农(《帝王世纪》载:“登,少典妃,游华阳,有龙首感之,生神农于裳羊山。”);刘邦的父亲太公见到蛟龙伏在其妻刘媪身上,而后其妻就有了身孕,生下了汉高祖刘邦(《史记·高祖本纪》);清世祖顺治的母亲怀孕时红光绕身,盘旋如龙的形状(《清史稿·世祖本纪》)。当然,也有一些其他动物,比如《宋史·孝宗本纪》记载宋孝宗的生母张氏梦见有人拥着一只羊给了她,因而有孕,这算比较正常的;《宋史·神宗本纪》载宋神宗出生的时候有成群的老鼠吐出五色气,聚集成了云彩,这就有点恶趣的意思。而最不讲究的莫过于看起来最讲究的孔圣人,《春秋纬·演孔图》载:“孔子母徵在游于大泽之陂,睡,梦黑帝使请与己交。语曰:‘汝乳必于空桑之中。’觉则若感,生丘于空桑之中。”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神交”了,颇有点基督教中“灵感受孕”的“童贞女马利亚”的意味。
其实细细追究起来,为什么“天象异常”、“气候异常”较为少见,而“梦见灵异”最为多见呢?这里笔者不厚道地猜测一下,天象也好气候也好,细究起来,是可以找到证据的,不好作假;但是看见什么或者梦见什么,则是没有证据的,当事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样事情就变得好办多了。因此不管孩子以后有没有出息,都先得梦见点什么,万一孩子有出息的那一天,这就是光宗耀祖的重要凭证。不过封建时期国人受教育水平有限,想象力也不怎么丰富,所以一不小心就容易好几个爹妈梦到一块儿去了,龙啊什么的都用烂了,连老鼠乃至“黑神”这种不明生物都被饥不择食地搬出来了,可以想见“灵孕出生”这套包装策略发展到清朝,也呈现出“黔驴技穷”的疲态了。
扯远了。说回曾国藩。按照流传最广的版本:
时间:1811年(嘉庆十六年)11月26日(农历十月十一日)
地点:湖南省湘乡县(今双峰县)荷叶镇天坪村曾家
天气情况:阴冷,多风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曾家的曾竟希老爷子躺在床上,心里惦记着快要出生的重孙子。正辗转朦胧间,忽然看见窗外灵光一闪(不要问灵光是什么,总之可以理解为灵异神怪出现前必须要有的灯光效果),一条巨蟒从天而降,落在孙媳妇休息的那间老屋的房梁上。大蟒周身漆黑,身子足有碗口粗细(效果不够夸张?),哦不,身子足有水桶粗细,在房梁上逡巡良久,然后又爬到地上,绕着房子爬了一圈,然后一头钻进了房门。曾老爷子惊得一身冷汗,正彷徨间,不知到了几更天,却又被孙媳妇房中跑进跑出的声音惊醒,一个家仆撞进来报告:“老太爷!生了!是个男孩!”
曾老太爷干嘛这么急呢?原来,曾竟希生子曾玉屏,曾玉屏生长子曾麟书。而曾麟书的两个弟弟,一个夭折,一个膝下无子,所以传宗接代的重大任务,曾玉屏心心念念的抱孙子大业,就落到了曾麟书肩上。就在这万众瞩目的关口,老爷子得了这样一个重孙子,当然是一件大事。
曾老爷子赶忙披上衣服风风火火地冲进孙媳妇房里,凑到新生儿襁褓边细细一瞧:头脸正大,一双三角眼,盈盈若闪绿光,头部像一个倒三角形,肤色晶莹光亮。哎呀呀!竟然真和梦中巨蟒有几分相像!
其实这种传说真就跟评书差不了多少,讲故事而已,不可尽信。你看,如果我们把视角转到伺候孙媳妇生孩子的家仆身上,就没这么多曲折故事了:
且说那老仆正忙前忙后,处理接生婆留下的一干事务,忽见老太爷风风火火地撞了进来,叫着要看重孙子,就赶忙领了老太爷到娃娃面前。但见老太爷端详许久,越看越喜,忽而转告众人,说自己刚刚梦见巨蟒入门,这孩子就是巨蟒转世,将来必大有作为。众人看老太爷喜欢得紧,也没多问,只是一个劲儿地道喜。
这么一讲,就没那么多神神鬼鬼的东西了。可见托梦也罢,传说也好,全在一心。不过话说回来,“巨蟒转世”这种说法,也不是曾老爷子首创,唐朝大将郭子仪当年出生时已经先一步把这个点子用掉了。巧的是,曾国藩最后也算得上是以“武”扬名、以“将”卫国,和同样是“巨蟒转世”、隔N代的郭子仪有异曲同工之处、承上启下之妙,让人感叹这转世之事灵验。
除了“梦蛇”之外,作为曾国藩出场“异状”辅助证据的,还有流传甚广的“灵藤”说。据传,曾国藩出生的白杨坪老宅中,有一簇古藤,绕树而生,形似巨蟒。曾国藩出生之后,这古藤就成了和曾国藩性灵相通的“灵藤”,原本已经干枯将死的古藤也在一夜之间焕发了生机。自此之后,每逢曾国藩得志之时,这藤就生得粗壮茂密,曾国藩失意之时则枯槁凋零。其中有几分是事实几分是捏造,已不可考,甚至连传说的古藤都已经无迹可寻。从理论上讲,可信度也不算高。想想孔庙前的桧树,诸葛祠前的柏树,岳武穆坟前的松树,据说于乱世枯萎,治世茂盛。而《红楼梦》里怡红院中的那株海棠,应人之预亡,故先就死了半边。该书第九十四回,西府海棠本应在三月开花,怡红院的海棠突然在十一月盛开,可谓“回光返照”之预兆。灵藤一招已不新鲜。而曾国藩传说的传播者,无论是富有先见的曾老爷子还是意图为曾国藩“塑金身”的后世文人,大概也觉得只有这些证据还是有些缺乏说服力。正是解一个“扣子”容易,架不住我有多个“扣子”。于是,又有了著名的“落水门”事件。
曾国藩的“落水门”事件其实说起来也真没什么可称奇的。简单地说,曾国藩小时候坐船掉进水里,碰巧抱住了一根浮木,所以没出事儿。完了。问题在于目击者曾国藩之母坚持说在曾国藩落水前她看见一条巨蛇的影子从水下游了过去,然后就说是巨蟒变化成木头救了曾国藩。这个事件因为只有一个目击证人(还是他的母亲),本来就已经很不靠谱了,而后面“巨蟒化成木头”的说辞更是完全离谱。逻辑上说不通也就罢了,想象力竟然也如此贫瘠。《新白娘子传奇》中一条小小的白蛇都能幻化为清丽脱俗的蛇仙,而那么巨大的一条通灵巨蟒却只能变成一根木头(不会动,难看),这叫巨蟒情何以堪?
不过所谓谎言重复千遍也就变成了事实,曾国藩大概是从小听人说自己是巨蟒转世听习惯了,竟然入戏太深,不由自主地配合起来。
表现之一:曾国藩三十五岁时得了牛皮癣,终身不愈,而且形状奇特,尤似蛇鳞。因此有时下棋不注意个人卫生和影响,当面挠痒痒,弄得满棋盘都是脱皮。
表现之二:曾国藩酷爱吃鸡但又极害怕鸡毛,当时的紧急文书都会在封口处粘上鸡毛以示加急,俗称鸡毛信,曾国藩向来都要让旁人代为去掉鸡毛才敢拆阅。甚至有一次去上海阅兵,被坐席上的一个鸡毛掸子吓得面无血色,迟迟不敢入座。旧时认为焚烧鸡毛可以驱退蛇蟒,曾国藩害怕鸡毛无疑坐实了自己“巨蟒转世”的传说。
这两件事,倒都是有据可查的事实,而且也不太可能是装出来的,因为装一时简单,装一辈子何其难!
说到这里有些读者朋友可能不同意了,说牛皮癣本来就是蛇鳞状的,没什么特别的,害怕鸡毛的也大有人在,属于一种对动物羽毛的过敏性反应。这种解释很对,但是以此类推又有多少传说经得起人们细究?所谓历史,归根结底不过是从死人的故事中整理出活人们普遍能接受的版本,其中有多少真实性,除了亲见亲为的人,谁也说不清楚。如果朋友们真要揪着我不放,好吧:
曾国藩,名子城,字伯函,乳名宽一,1811年生于湖南省长沙府湘乡县荷叶塘白杨坪的曾家老宅。
2.长辈的期望
要讲曾国藩,就不得不从曾国藩的祖上讲起。
有人要问了,我要看的是曾国藩的事儿,你跟我提他祖宗干什么?其实这么写是有原因的。一来,中国人向来有“认祖归宗”的优良传统,且看刘备一个卖草鞋的,就因为在家谱上七扯八扯,扯成了皇亲国戚,靠着一个“中山靖王之后”的头衔,赚下了多大的产业。所以,跳过祖宗去谈一个中国人的生平,是很不可靠的。二来,曾国藩自幼家教颇严,父亲和祖父对他的影响甚为深厚,不讲这些很难说清曾国藩为什么会成长成这样而不是那样。第三,曾国藩一生文治武功,在文学上唯一得以传世的就是《曾国藩家书》这样一部算是书信集的东西。虽然一个知识分子一辈子只有私人信件传世听起来有点悲哀,但是这也从一个方面表现出家庭礼法、亲族教化对曾国藩的重大影响。所以,要讲曾公,如果不上溯到他的祖宗,估计他本人也会有意见。
书归正传,我们就从曾公的祖上开始讲起。
话说清嘉庆十三年(1808),一位曾姓老人率领家族十余人,在一个雾气朦胧的拂晓悄悄地来到湘乡南部一百三十里外一个叫作白杨坪的偏僻山村。据目击人士透露,曾姓老人慈眉善目,白须飘逸,犹如仙人降临凡间。
事实上,曾氏迁入湖南湘乡,乃是曾竟希往前八代的事。但是直到曾竟希的祖父那一辈,曾家才算是在此地建立了家业,开始买房置地。
但是就在曾竟希六十六岁那年,也就是1808年,曾老爷子突然做出一个决定:离开老房,迁到偏僻的白杨坪。个中缘由没有人说得清楚。但是中国人安土重迁,除非事出非常,一般是不会考虑举家搬迁的,所以今人猜测,其中必有一些不平凡的原因。一说是因为曾家在白杨坪买到了便宜的土地;另一说是原居住地的生活发生了某种变故而不便居住;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这次搬迁是出于风水等迷信的考虑。但是无论如何,曾家搬家之后门楣得到了光耀倒是不争的事实。如此一来,倒是给传说中曾老爷子的仙风道骨平添了几分依据。
说完了曾祖父曾竟希的搬家大业,再来说一说曾竟希的次子、曾国藩的爷爷——曾玉屏。
这位被曾国藩及其后代尊称为“星冈公”的人,在曾国藩的祖辈中,是一个需要好好讲一下的人物。一是因为曾玉屏作为爷爷与曾国藩接触甚多,对其影响甚大;二是曾玉屏这个人本身的经历就很有看头。
曾玉屏小时候,正赶上曾家家业的上升期,从小被送入私塾,在读书上被寄以厚望。按常规发展模式,曾玉屏很有可能直接成长为一名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合格的曾家接班人,然后和整个曾家一起淹没在历史的汪洋大海中。但是事实并非如此。用孟子的话说,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用现在的观点来看,就是无论小说、电影、电视剧还是历史,都遵循一个主角定律,即主角只有历经挫折、走尽弯路、反复练功升级磨炼自身,才能成为头顶主角光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而想成为叱咤风云的大人物的爷爷,人生的波折注定是少不了的。
所以,像很多现在的二三流小说的情节一样,曾玉屏在优裕的环境中逐渐堕落了。那个年代有俩闲钱又读了几本书的公子哥儿不像现在的富二代这样遵纪守法,最多自己在家玩玩小资情调,弄点阳光下四十五度角的忧郁。那时候的少爷们一旦学坏,就会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相较而言,曾玉屏的情况还算好些,有据可查的也仅限于沉湎于嬉戏,尤喜跟三五个纨绔子弟跑到湘潭街上去骑马,性质跟现在的富家子弟上三环飙车差不多,只要不弄出七十迈之类的事件,还算是人畜无害。据说曾玉屏尤其沉醉于此,以致学业荒废、晚起晚归。
看到孩子骑马成瘾,家长自然是十分焦急的。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就这样被败坏了!曾家出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这件事传出去,也难免被邻居乡人笑话。至于曾玉屏本人有没有感觉到压力很大,我们今天也就不得而知了。但是很快,就发生了一件令曾玉屏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为之扭转的大事。自此以后,曾玉屏浪子回头并痛改前非,完成了人生必经的“走弯路”任务之后,开始在成为大人物的爷爷的康庄大道上大步迈进。
这件事是什么事呢?抱歉,无考。
所以说历史有的时候真就和电视剧一样,一到关键时刻就进广告或是请看下集,你要是没有老老实实地守着看“广告同样精彩”,保不齐把台换回来的时候剧情就已变样了。关于曾玉屏的转变之谜,没有史家的专业解释,我只好遵照野史著述来补齐。这样一来版本就多了:“传奇派”说像张良纳履一样得到了高人点拨;“鸳鸯派”说是他年轻气盛时遭遇情变,于是痛改前非做个彻底的好人;当然也可能是很单纯地被曾竟希绑起来暴打了一通,直打到服气为止。历史真相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粗暴。即使是他大为出息的孙子,也忘了给爷爷编一个足够流传后世的浪子回头的故事。总之,曾玉屏转变之谜就这样“盖棺定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