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
先看央视戏曲频道，一个秀气的男演员穿着极干净的灰色红军服，嘴角一颗黑痣，显然是演毛泽东的。正在缓缓唱：“岸英可曾把学上？”
镜头切换，一个齐头短发的青年贤淑女子出现，显然是杨开慧了，她神情忧伤，在灯光下接唱：“不便暴露自课窗。”——也就是自习的意思，然而“自课窗”这个词忍不住让我赞叹。
下面就是流水般地对唱了：
“岸青身体可好转？”
“外婆呵护变强壮。”
“岸龙可会牙牙语？”
“早就开口叫爹娘。”
“千斤重担偏劳你。”
“为人妻母应承当。”
……
一代伟人，壮丽情缘，唱在戏里却也是如此缠绵，家常。戏曲是如此极端：既可以把生活里的复杂变得极其简单，极其快捷，简单到粗暴的程度，也可以把生活里的正常情节放大，变慢，绕梁三日而不动一寸。在这戏里，毛泽东不再是一个胸怀大志的未来统帅，如果戴上一副方巾他就是眉目流盼的小生。而杨开慧也不再是中国最早的马列主义女信徒，而是一个柔肠百转的裙钗。
转到江苏频道，里面正在播的是一档家长里短的真人秀，题目很打眼：到底谁是孩子的父亲？显然是有艳事在里头的。果然，男孩子初长成了，母亲说他不是现在夫家的血脉。他的真正父亲也跑来要孩子，于是亲生母亲，拟定父亲，和孩子现在的爷爷共坐一堂，爷爷气愤地历数自己的功德：“她生了孩子，我是怎么伺候她的？一天两个猪腰子，鸡蛋成箱给她买，春节杀了两百多斤的一头猪，一般家人哪里会有这样的伙食？”由自己所费的心血，他理直气壮地推论说：如果孩子不是我们家的，我何苦如此？因此一定是我们家的。孩子的拟定父亲便插口说：很简单，做个亲子鉴定就好了。而女人也同时在插话反驳公公：“你说你们家对我好？你儿子打我，你们都不骂他，反而来骂我……”公公又问：“为什么打你？为什么打你？”——于是，无穷无尽的渊源便又起了一波，吵着吵着就把前面的话茬迷失了，不知从哪里吵起的，也不知会吵到哪里去。是真正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然而这样的吵架我是喜欢看的，围绕着一个孩子，爷爷的逻辑是绵绵的人情。父亲的逻辑是冷静的科学鉴定，母亲的逻辑则是繁复的恩怨。百味杂陈，煞有趣致。色彩斑斓，煞是好看。当然心理也有一丝不安：似乎把自己的乐趣建立在了别人的痛苦之上，但反过来一想：既然他们有勇气在电视上晾晒家丑，也不是一般的勇敢，当然也不是一般的愤怒。被我们这些观众窥去隐私，全都是他们心里预算好了的代价。或者，也根本不去预算。为了孩子，他们早就豁出去了。
可我又疑惑：他们真是为了孩子么？不，他们是为了自己。全都是为了自己。那个孩子呢？他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么？如果他长大了，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曾经是这样一个公开的谈资，他又会怎么想呢？
我惶然了。
有时候打开电视也不一定看，就是换换台，有合适的看两眼，没有合适的就随便哪个台，让它呜哩哇啦地响着，我再去做别的事。——无论如何，先打开电视是一定的。
静下来想想，忍不住发出了小沈阳似的疑问：这是为什么呢？
除了它能给我提供各种花里胡哨的信息之外，可能还因为：一、可以自由选择。选择权让我愉悦。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我无法选择：工作，薪水，烦恼，病痛……但这遥控器是可以让我充分选择的。虽然我只能看一个台，但我可以选择好多个，而且可以随时调换。这微小的自由，真好。二、可以让思想停滞。那么多的面容，那么多的栏目，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多的电视剧……戏那么多，可以把脑子塞得满满当当，让你什么都不用想。与其说它对大脑是一种占用，不如说其实是一种清洗。电视看饱之后，我常常可以睡个很好的觉。三、可以沉默着倾听。也许在外面我不得不说话的时候太多了，所以，能不说话的时候，我就绝不说话。有朋友曾斥责我短信回复得过于简单，经常是“好”、“对”、“是的”、“不行”了事，说话也过于简短，通常用语是：“就这样”、“可以”、“不可以”、“回头再说”。我开玩笑道：“我这个人唯利是图，不挣钱的字，一个都不想多写。不挣钱的话，一句都不想多说。”但是，不想说话绝不代表我不想听别人说。我爱听别人说话。我最爱参加的会议就是不用我发言的会议，听着各色人等唾沫飞溅地说来说去，逢到有趣的就听听，不想听的就左耳进右耳出，很多时候甚至连这个过程都省掉，瞪着眼睛做我的白日梦。电视就很符合我这个爱好：江苏台《非诚勿扰》，一群女嘉宾对付一个男生，语言犀利个性，好。辽宁台《王刚讲故事》，吐字专业，神情到位，悬念设置绝佳，好。安徽台鲁豫《说出你的故事》，她乖巧体贴地和嘉宾们聊家常，充满善意和智慧，好！这个精彩纷呈光怪陆离的世界，就这样展现在我眼前。好！
有此同感肯定不止我一个。十二岁的儿子已有了多年的看电视经验，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通常就是向我告白：“妈妈，日月穿梭，时光宝贵，在您盛饭的两分钟里，我可以不可以……”我爽快地挥手：“去吧！”他便欢天喜地地跑到电视机前，一边将电视打开，一边喃喃道：“亲爱的电视兄，一天不见，你还好吗？”
